陳宇

黎紫書,原名林寶玲,1971年在馬來西亞出生。與其他“七字輩”的作家不同的是,馬華新生代女作家黎紫書既沒有留臺的經歷,又沒有讀過大學。她高中畢業后就開始參加工作,曾經擔任過記者。在馬來西亞華文第一大報《星洲報》擔任十余年新聞工作記者期間,黎紫書分別做過社會新聞專欄、專題記者、時事評論欄的專題記者,還擔任過《亞洲眼》時事月刊的主編。這些經歷讓黎紫書站在現實世界的一線,接觸了最真實的社會,工作與生活中所涉及的事件、人物關系引發了她對社會和人生的許多思考。這些親身的經歷及事件都成了黎紫書筆下的素材,尤其是給她的微型小說創作帶來了深刻的影響。1995年,年僅二十五歲的黎紫書以短篇小說《把她寫進小說里》獲馬來西亞“文學奧斯卡”—花蹤文學獎馬華小說首獎。從此,黎紫書在馬華文壇上大放異彩,連續多屆獲獎。她是馬華本土文壇上最具代表性、知名度很高的女性作家,甚至被視為馬華文壇上的傳奇性人物。這屢次不斷的獲獎堪稱“黎紫書現象”,經統計,從第三屆至第七屆花蹤,黎紫書摘走的獎項計有:三屆馬華小說首獎、四屆小說推薦獎、一屆世華小說首獎、一屆散文首獎,以及一屆散文佳作獎,而且連續五屆從不落空。至今,黎紫書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出走的樂園》《山蘊》《天國之門》,微型小說集有《無巧不成書》《微型黎紫書》《女王回到城堡》《簡寫》,散文集為《因時光無序》與《暫停鍵》,個人文集《獨角戲》與長篇小說《告別的年代》,以及編著了評論集《花海無涯》。黃錦樹曾給予她高度的評價:“黎紫書三十歲之前的文學成就,在文學精品不多的馬華文壇,其實可說已超越了大部分的馬華寫作人。”黎紫書的筆下描寫了眾多的經典人物形象,其中的女性形象是比較受學者們的重視的。從近年來學者們對黎紫書小說人物形象的研究成果來看,其對成年女性的形象研究頗多。然而,研究馬華少女形象的成果是極其有限的。因此,本文對黎紫書小說中的馬華少女形象的研究具有一定的文學意義與社會價值。
一、黎紫書筆下馬華少女形象的特殊性
少女,一般是指從十二歲到十八歲之間不成熟的女性。少女時期是青春期發展的重要階段。處于這個特殊階段的少女,因為心理和身體的不成熟,通常容易受各種環境和周圍的人與事的影響,情緒極不穩定而容易出現各種心理問題與引發種種的社會問題。
少女是黎紫書文學創作中的重要形象。縱觀黎紫書的文學創作,我們發現無論是黎紫書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告別的年代》,或是短篇小說中真實的或怪誕的故事,還是微型小說中的精湛劇情,都離不開對少女這個特殊群體的形象的創作。在黎紫書的文學作品中,少女在整個文學作品中擔任著主人公的角色,如《流年》中孤僻的紀曉雅,《某個平常的四月天》中不茍言笑的少女肖瑾,《盧雅的意志世界》中與世界格格不入的盧雅,長篇小說《告別的年代》中緘默的劉蓮,《州府紀略》中的譚燕梅,以及《煙花季節》中的周少津。或是在文學作品《紅色的聲音》《無雨的鄉鎮·獨腳戲》和《夜行》中分別出現的一閃而過的路人甲印尼少女,十六歲的妓女和脖子上有吻痕的少女。通過采用不同的文本結構與敘事方式的寫作手法,黎紫書給讀者呈現出了馬華少女更加復雜的性格特征及與眾不同的馬華少女形象。如同黎紫書所說:“我開始相信每一個題材、每一個故事只能有一種寫法,就是最好的那個寫法,最有張力、最能夠表現這個故事、最能夠表達你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的那一種寫法。”每一個少女形象的刻畫,與其背后的故事和經歷都是黎紫書帶著“目的”塑造出來的。因此,對黎紫書文學作品里面的少女形象的研究有一定的研究價值。
二、黎紫書筆下馬華少女的病態性格特質
黎紫書筆下描摹的青春期少女大部分是屬于“林黛玉病態型”的少女。她們在有缺陷的家庭中成長,命運坎坷,生活在陰霾的環境中,呈現偏執、自閉的病態性格特質。例如,《某個平常的四月天》(1994)中的少女肖瑾、《蛆魘》(1996)中的“我”、《流年》中的少女紀曉雅、《盧雅的意志世界》中的少女盧雅,以及《推開閣樓之窗》中的少女小愛等。由于過早的成熟與家庭親情關愛的匱乏,“孤僻”是她們身上揮之不去的性格因子。
黎紫書筆下《某個平常的四月天》中的少女肖瑾如一只井底之蛙蟄居在小鎮長青巷三十五號的排屋中。她對鎮上所有的人心懷仇恨,用病態的眼睛看待每一個人的傾向。她與父母產生著嚴重的隔閡,在同學中不茍言笑,總是習慣于把自己與世界隔閡開來,逃避外界。《蛆魘》(1996)中的“我”在父親去世之后隨母親的改嫁來到了一個被迫與后父以及后父的父親生活在一起的重組的新家庭。由于處境尷尬,加上缺乏家庭的關愛,父愛的缺失,使她活得很沒有安全感,性格自閉,最后她患上了輕微型的自閉癥。《流年》中紀曉雅的母親盡管在生活上總是對女兒表現得很關心,但是她并沒有真正地了解自己的女兒在青春期時期的心理需要。紀曉雅隨母親改嫁至一個新的家庭中,她總是顯得那么安靜,除了在日志中表達她的內心世界。在同學們的眼中,她總是與世界格格不入,如同砌圖里無端端多出來的一塊。《盧雅的意志世界》中的盧雅,無論是在父母還是在老師、同學、周圍鄰居的眼里,她都被認為是一個“怪人”。盧雅平時除了看書與寫作,就沒有可以交流與交換真心的對象。盧雅便是黎紫書創作中眾多馬華少女的孤獨屬性的集合體。《推開閣樓之窗》中的少女小愛的母親是一名妓女。小愛從小生活在五月花小旅館那間陰霾沉沉的小閣樓里。因為其母親的身份,周圍的鄰居總是喜歡對她指指點點,各種流言蜚語,使得小愛從小便把自己封鎖在她一個人的世界里。
黎紫書筆下的馬華少女形象除了展現出孤僻的性格特征,還表現出早熟、敏感與偏執的特質。《某個平常的四月天》中的少女肖瑾在缺乏愛與長期被忽視的家庭環境中成長,終日寡言少語。她過早地看穿了虛偽的成人世界,聲稱大人們都喜歡撒謊,虛情假意。《流年》中的少女紀曉雅則在自己的日記里寫下了這樣的話語:“這分明是天使的年齡,但我有三十七歲的世故和欲求。”《盧雅的意志世界》中的少女盧雅在與阿姨分別時哭成了一個淚人,沉默寡言,淚水漣漣。阿姨由衷地感慨而言:“你這孩子真不像個孩子。”她明知道師生戀是不會有任何的好結果,但她依然執拗地要堅持下去。《推開閣樓之窗》中的少女小愛從小就失去了母親。因為母親紅杏出墻的慘痛教訓,父親對小愛嚴加管教。盡管在父親的嚴厲監視下,小愛還是搭上了一位來五月花小旅館住宿的江湖藝人,并主動獻身于這位中年江湖藝人,盼望著他能帶自己離開這陰霾的五月花小旅館。未婚先孕,而又沒有任何的結果,最后小愛殘忍地將自己生下來的嬰兒塞進馬桶浸死。故事的末尾,養父收拾殘局,替小愛頂罪而讓小愛重獲自由。
黎紫書筆下的馬華少女多愁善感、敏感、叛逆、偏執,總是固執己見。當她們對周圍的人與事產生多疑與不信任感時,就會轉向以自我為中心,聽從自己內心世界的聲音,從而走向極端。她們逃避世界,用病態的視角看待周圍的一切,陷入了難以自拔的困境中。
三、黎紫書筆下馬華少女的病態自處與世界相處
黎紫書筆下的馬華少女從小就生長在缺乏安全感的社會環境中,跟父母之間存在隔閡,缺乏交流,缺少朋友。她們選擇了自我封閉的方式,逃避世界,沉浸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中。《盧雅的意志世界》中的盧雅只喜歡看書,把自己封鎖在屬于自己的世界中。媽媽去臺灣打工的那一段時間,盧雅甚至逃課回家看課外書。家里所有的書都被她翻爛了。《流年》中的紀曉雅從來不愿意跟自己的親朋好友分享自己的內心世界。她喜歡每天都在日志里傾訴自己的心情、描寫自己的心事。《某個平常的四月天》中的少女肖瑾則喜歡給自己創造獨立、私密的空間,整日倚靠在青龍木上審視鎮上的各種形形色色的人與世間百態。
這些馬華少女在與世界相處的過程中選擇了逃避的方式。她們逃避世界的變化,逃避人性的變化,讓自己的內心避免遭受變異的社會和人性的污染,同時讓自己與世界隔絕,從而再也無法適應這個社會,也根本沒辦法再融入這個社會。最終,她們被這個世界所傷害,《生活中的全盤方式》中的少女于小榆就是現實生活中的一個真實案例。
黎紫書筆下的馬華少女似乎都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仇恨與怨恨。在她們的眼里,大人都喜歡撒謊、冷漠、陰險、狡詐與殘酷無情。因此,她們都本能地對大人呈現出一種拒絕的姿態。《某個平常的四月天》中的肖瑾仇恨鎮上的每一個人,她甚至詛咒所有的人。她認為在學校里老師是喜歡撒謊的,同學們是貪婪成性的。隨著母親的改嫁,《流年》中的少女紀曉雅來到了一所新的學校。因為內心的抗拒心理,她憎恨學校的新老師,甚至對喜歡她的男生也產生了厭惡感。
正如黎紫書在小說中所說:
盡管在我的認知里,世界本就歪歪扭扭,我們的眼睛所看見(假設我們都曾看見過)的,美好、流暢和圓滿,其實只是被道德和恐懼這兩面哈哈鏡合力映照出來的、畸形的影像。這分明是我的問題……也就是對世界早有成見,也早已在心里給世界下了判語。
馬華少女的內心世界對這個世界存在著成見。她們對社會憎惡,對世人存在偏見,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仇恨。這主要歸咎于這些少女們先入為主的成見。只要扭轉心底里的成見,她們眼里的這個世界就能瞬間變得美好起來!
四、黎紫書筆下馬華“問題”少女的病態因素
由此可見,與絕大多數傳統文學作品描述正面少女形象的不同,黎紫書筆下的馬來西亞華人少女則呈現出的是一種“病態化”的特質。這些馬華少女身上呈現出早熟、冷漠、孤僻和偏執的“病態化”特質。她們不僅在與世界相處的時候出現問題,還在與自身相處的時候也喜歡封閉在自己的小天地,充滿了陰郁的氣質。馬華少女身上的這種偏暗的個性特征使得她們的群體變得更加復雜與特殊。造成其“病態”的因素歸咎于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不健全的家庭因素。家庭是孩子出生的基地,是長身體和培養孩子人生觀、價值觀與世界觀的第一站。家庭是馬華少女成長的依靠,是孩子成長的港灣與避風所,是她們最牽掛的地方。但是,我們從黎紫書所描述的少女形象可以看出,其筆下絕大多數的馬華少女對家庭與父母都表現出冷漠的態度,有的甚至對整個世界都充滿著仇恨的情緒。這種態度與馬華少女從小生長在不健全的家庭密切相關。馬華少女的成長過程中,父母總會有所缺席。特別是父親的缺席成了絕大多數小說中常見的現象。紀曉雅在青春期遭遇失去父親的痛楚,總是用冷漠與沉默的態度迎接母親的無奈目光,總喜歡在日志里引用父親生前教她的唐詩,迷戀上有著父親形象的莊望老師來彌補對父親的愛的追尋。另外,因為各種陋習與對家庭責任的逃避,黎紫書筆下的馬華少女的父親大部分都選擇了消失。在家庭的角色中,父親是家里的頂梁柱與家庭經濟的主要來源,在少女們的成長與完整人格形成過程中起著無可比擬的重要作用。而父親的離世或者消失都改變了她們的生活與命運。在黎紫書的小說中還有一類少女,她們的父母從未出現過在她們的世界里,或者是過早地就離開了人世。她們是無親的孤兒,以至于她們身處困境的時候沒人給她們提供躲避風雨的屋檐。
其次,重男輕女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肖瑾因為是女生從小就遭人嫌棄,被阿嫲視為掃帚星。哥哥則被視為寶貝,仰仗著家里所有人對他的寵愛,處處欺負她,蠻橫無理。
最后,變異的社會因素。馬華少女的性格和命運都與周圍的社會環境密切相關。變異的社會與冷漠的人際關系造成這群馬華少女的冷漠、麻木。她們躲在黑暗之處,讓自己變得更安全。在馬華少女的成長過程中,她們遭受著病態的家庭折磨,而整個社會環境也未曾給她們提供安全的保障。
黎紫書對馬華少女形象的深度刻畫,不僅表達了自己對馬華少女的深切同情,還呼吁社會與家庭對馬華少女生存困境的高度關注。馬華少女的鮮明形象的刻畫擺脫了傳統文學對女性形象光環的書寫,豐富了馬華文壇的女性形象。黎紫書塑造的馬華少女形象具有較高的文學意義與社會價值。
本文系2020年度廣西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課題“東南亞新生代華人作家作品研究”(課題編號:20BWW002)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