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俊

我喜歡桂樹四季的蔥蔥郁郁,每次仰望那滿樹的綠,總能讓我心情平靜、安詳舒適。每當花開的季節,那小小的花瓣都能散發出迷人悠長的香氣,那醉人的香氣總是令人心曠神怡。今年院子里的桂樹,又花滿枝頭了。滿院桂香四溢,清芬襲人、逸遠,又勾起了我對父親的深切思念。
父親在世時,每次我回家總能遠遠地看到滿頭銀發的父親站在門前的桂樹下等我,無論嚴寒酷暑;每次我一進家門,準能看見客廳的花瓶里有父親采摘的一大束花繁葉綠的桂花,弄得滿屋子溫馨飄香。那一簇簇淡黃色的小花,鑲嵌在碧綠的葉子間是那樣的嬌艷欲滴,煞是美麗。
母親告訴我:“你爸爸接到你打來電話說要回來,就去園子里挑了幾束開得最茂盛、最香濃的桂花摘回來,插在兩個玻璃瓶子里用水養著。飯廳、客廳各放上一瓶。又忙著將你放在家里的水杯找出來,洗得一塵不染放在茶幾上,燒好一壺水灌在暖水瓶里,然后就在客廳里坐立不安地等你回來。隔幾分鐘就去門口看看望望,盼著你突然出現在路口。有時卻固執地一直站在門前的桂樹下翹望,直到你進家門。”
每次聽到母親的述說我都很心酸,我從九江到省城父母的家,就是開車最快也要近三個小時,如果是坐火車,出站沒有及時打上的士,幾乎要四五個小時才能到家。我的八旬老父親,從接到我的電話就這樣忙個不停,時而移步門口倚門而望,時而去我歸來的路口舉首戴目,常常在門前的桂樹下一站就是一個多小時。即使是秋風搖曳著桂樹,桂花如雨點般地打在父親的臉上,讓他老人家睜不開眼睛,灑在父親的衣服上弄了他一身;即使在細雨綿綿的春天,在赤日炎炎的酷暑,在北風呼嘯的寒冬,父親不迎到我進家門,誰也無法將他老人家勸回家。每次回家剛到門前的路口,一眼就看到父親慈祥的笑臉,聽到父親和藹親切的問候。父母對孩兒的愛總是博大深邃的,然而這份愛讓我感到既幸福又太沉重,因為這份父愛里折射出了一個老父親的孤獨和寂寞。他們含辛茹苦將兒女們養大,如今兒女們都已成家立業了。但是,他們也需要陪伴,需要呵護呀。
后來,我買了手機,每次回父母家我總是等快到家門口了,再給父母打電話。我跨進院子,父親總是非常驚喜地說:“咦!怎么剛剛接到你的電話,你就到了?”我說:“爸爸我現在有手機了,我是快到家了才給您打電話的。”父親笑容滿面地說:“哦,我說怎么這么快呢!”父親一臉慈祥、幸福地將我迎進家門,噓寒問暖:“路上幾個小時累了吧?渴了吧?餓了吧?這次回來可以住幾天呀?”一邊問著,一邊忙著給我倒一杯熱乎乎的水,笑瞇瞇地遞給我,又忙著將他平時最喜歡吃的桃酥餅、橘子一一送到我面前。每次跨進家門,看到白發蒼蒼、滿臉皺紋、佝僂著背、步履蹣跚地邁著笨拙腳步的父親為我忙這忙那,不知為什么,我總感覺鼻子發酸、眼睛灼熱、心跳加速,心里總是油然而生一種深深的愧疚感,自責自己呵護和陪伴老人的時間太少。父親這是太孤獨了,我的到來使他老人家好似久旱逢甘露,精神倍增。每次我回家,父親最喜歡和我聊天兒,不管我說什么,父親總是笑瞇瞇地聽著。
父親晚年有些偏食,幾乎一年四季只吃豆角炒肉,吃桃酥餅。父親還有一個嗜好,中餐和晚餐都要喝兩三盞高度白酒,家里人總想做幾道菜給他下酒,即使每天餐桌上做了很多的菜,他也是只吃豆角炒肉。家里人怕父親營養不均衡影響健康,想了很多辦法,但是無論誰勸說,父親不但不聽,還會很生氣。唯有我無論說什么,父親不但不會生氣,而且還笑瞇瞇地聽著。每次回去父親和我聊得都非常開心,談話間我也總是有意無意、拐彎抹角地勸說父親飲食要均衡。父親總是笑瞇瞇的,滿口答應我以后每天堅持吃一個蒸雞蛋,或是肉脯蒸雞蛋,還會吃些土豆蒸肉。但我回去后,母親就打來電話說父親又偏食了,我知道父親和我聊天兒時答應得那么好,是怕我擔心他才有意哄我開心的。父親是盡力讓每一次相聚都那么幸福和美好,讓兒女們開開心心的,不讓兒女們擔心他。
相聚總是要分離的,每次我回去父親都不舍得我走,看到我收拾行旅,父親就默默地將我的水杯灌滿水塞進我的包里,又不停地往我包里塞零食,叫我帶著路上吃。出門時,父親總要拉著我的手不舍松開,問我下次什么時候再回來,路上要照顧好自己,到家給他打個電話報平安,父親的忙碌和囑托總是讓我鼻子酸酸的。每次邁步出了門我總是不敢回頭,我害怕看到佝僂瘦弱的父親依依惜別的眼神,害怕看到皓首蒼顏的父親瘦弱伶仃的身影。我知道在我身后的父親,他就站在門前的桂樹下目送我,他難舍地看兒漸漸遠去的背影,直到兒的背影從他的視線里模糊了、完全消失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如今桂樹尤在、花香依然,我回到家卻再也無法見到父親慈祥的笑臉,再也無法聽見父親諄諄的教誨,再也無法感受到父親真情的關懷,再也無法見到站在桂樹下,滿頭銀發等待我的父親,再也無法獲得父親精心為我采摘的桂花了。我最最敬愛的父親,我只能含淚悲傷地面對桂樹,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我只能悲切地在夢里見到不和我言語的父親。
我最最敬愛的父親,又到桂樹花開時,枝繁花盛不見您。月下樹,樹上花,花中魂,秋風冷月葬花魂。風凄凄,樹搖曳,花自落,今朝花謝已成悲。夜寂寂,筆顫抖,心悲切,揮筆灑墨字字淚。花開花謝花落淚,思音思容思父親。父親離開我已經十三年了,但失去父親的悲痛至今仍讓我難以釋懷。直到現在我仍然常常覺得父親是去了遠方,可他又永遠永遠地回不來了。他真的永遠永遠地離開了我,我真的永遠永遠是個沒有父親的人了。父親一生勤勞儉樸、省吃儉用、精心呵護兒女們健康快樂成長,勞累奔波了一生就這樣默默地、靜靜地走了,只帶著對母親的牽掛和對兒孫的愛永遠永遠地走了,留下的只有我們對他無限的懷念和永遠的回憶。
又到桂樹花開時,慈嚴駕鶴九界行,三更夢見淚沾襟,秋風凄凄花雨落,香燭裊裊默無音,唯有撰文憶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