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桐柏



縱然歷史的黃沙覆沒了戈壁中千年的大夢,縱然歲月的流嵐黯淡了荒漠里曾經的明珠,但當你只要身臨沙原,撫觸那如云如霞的沙漠紅柳,倏然間會讓你銘感到朔漠深處里的那一簇簇紅,恰似一堆堆熊熊燃燒起的生命之火。它不嫌貧寒,雖默默無聞扎根于大漠,但終以柔弱的身軀頑強挺立著抗風固沙,其遭千磨萬擊卻仍堅韌不拔的意志、堅守不遷的品格,堪讓你于景仰中銘骨感懷。
就在這曠茫的荒漠里,一句“我在敦煌等你”,她便選擇了終生堅守。或許她只是一句此生命定心歸處的禪念,感應于莫高窟古老斑駁的壁畫上那穿透千年的蓮壇慈光,就志以一個拳拳凡心女兒身,凸顯著擇一不移地守護祖國瑰寶的執著夙愿;或許也是一個女孩兒源自心海的深情承諾,是“敦煌的女兒”兩情相思戀燕侶,一腔赤心圖報國的真情相約,是“敦煌的女兒”志許“他鄉生白發”,力改“舊國見青山”的一意誓念。
“敦煌的女兒”,是《光明日報》于1984年1月3日專題報道敦煌文物研究所副所長樊錦詩女士堅守大漠二十年,而展開一場文化苦旅先進事跡通訊中的稱呼。這位一夜成名的江南女子邁著曾經患過小兒麻痹癥的雙腿,從長大成人的上海,走到了向往求學的北大未名湖畔,又從北京大都市走向了迢迢千里之外的大西北,走向了荒漠寂寥千年的敦煌莫高窟,這一走就是人世大半生近六十年。她從一身青春走到了一頭白發,從滿腔活力走到如今影印在金燦敦煌的,一個顫顫巍巍微駝的背影。這位貌似柔弱,卻一生堅毅的老人,在走過了許多難以想象的坎坷和艱辛后,化一己半世心血,帶領一群莫高窟人在漫漫蒼涼的黃沙里,走出了令國內外無不蔚然崇仰的敦煌寶窟于滄桑后驚艷的燦爛光輝,成為一位榮膺“改革先鋒”國家稱號的“文物有效保護探索者”—這一和平年代里的偉哉英雄。
一
1963年7月,北京大學58級歷史系考古專業畢業的樊錦詩,與另外一位馬世長同學,兩人一起被分配到敦煌莫高窟。對于當時才剛走向社會,尚且年輕的她,怎么也沒想到自己一個女孩子會到地處大漠戈壁深處的莫高窟工作,更不會想到這一去就是五十多年。
對于分配去向,樊錦詩既感到意外,卻也平靜地接受了。她感到意外的是,雖然去年由導師帶領自己等四名同學在莫高窟參加過實習,但由于體質差致水土不服原因,僅實習了三個月時間就無奈地先期離開了敦煌,怎么還會分配自己去那兒工作呢?其實她是不想去的。她之所以又平靜地接受了安排,那是因為自己也曾發自內心地向學校表示過堅決服從國家需要,分配就是自己志愿的態度。何況學校還主動承諾會在三四年后分配人替換自己,并會調自己到武漢工作,能和男朋友一起,所以她單純地就連父親寫給學校的求情信都給壓著,根本就沒有交上去。
這年夏天,一個才剛二十五歲的瘦弱年輕姑娘,背著大大的背包,肩挎一個黃布挎包,頭戴一頂草帽,出現在北京火車站,與同行的馬世長同學一起,在哭得像個淚人兒的馬同學母親千叮嚀、萬不舍的送別下,登上了開往西部那漫長路程的列車,踏上了此行漫漫人生路的艱辛旅程。從踏出這一步開始,樊錦詩就再也沒有中途下過這列篤行無悔的人生列車,她梵行苦旅大漠洞窟半個世紀之多,以鍥而不舍、金石可鏤的探索和開拓精神,架起了一場歷史的罡風,讓千年莫高窟以嶄新的高科技形態,在新時代得以涅槃重生。
敦煌的美震撼人心,那時候敦煌的苦也著實令人驚心動魄。初見敦煌,樊錦詩尤感驚艷無比,她驚艷的是千年來這個幾乎被人遺忘的大漠深處,竟會產生如此金碧輝煌的石窟壁畫藝術,她完全沉浸在了那衣袂飄拂、翩躚起舞的若英若仙的境界中。可是,也只有留在這里后才真正知道,洞內是神仙世界,藝術寶庫,洞外卻是飛沙塵揚,黃土漫天。
在她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宿舍里,聽得清窗外大風呼嘯,屋內黃沙彌漫。住黃土房、睡黃土炕、用黃土桌、置黃土書架、坐黃土沙發,冬冷夏熱的房子里充滿著一屋子的土味;沒有電,沒有自來水,一個女孩子半夜還要摸黑外出如廁。有天夜半起床正欲出門,她突然看到黑暗里兩只綠油油的眼睛正在對面瞪著她,嚇得她以為是狼來了,趕緊關上房門,提心吊膽地過了半夜,等到第二天早上一看,才發現那兒原來是一頭拴著的驢。
她習慣了老鼠掉到枕頭上,爬起來趕跑老鼠,撣撣沙土再若無其事接著睡的日子;她習慣了除了白菜、土豆就是蘿卜,想吃水果是奢望的清淡生活;她習慣了洗完頭發竟留下一頭黏糊糊的白堿,卻還要省著用水的尷尬;她習慣了包裹著窗外黑黢黢的夜暗,就著昏黃的油燈看書、寫信、著文案的辛苦時光。過慣了都市生活的樊錦詩,她盡量不去想上海那個遙遠世界的日子,甚至忘記了自己是一個江南的小女子。她藏起了年輕女孩子都喜歡照照臉龐的那面小鏡子,更剪掉了那個年代的女孩子都喜歡留著的一頭烏黑的長發,一直到現在都再沒有蓄過長發。她就這樣咬著牙清苦地度過了這段十分難捱,也仍然堅持著要捱過去的漫長歲月。
時光在流逝,鳴沙山上沙粒窸窣滾動的嗡嗡嚶嚶聲,似是莫高窟內千年佛國老人傳出的陣陣呻吟;莫高窟九層樓檐角鐵馬于風中蕩響的叮當聲,宛若洞窟壁畫上的飛天仕女在嗚咽……這如泣如訴的聲音,百年來一直寒鳴在曠渺的大漠上空,也戰栗似的叩打在了才剛踏上莫高窟土地的樊錦詩的心頭。一路的艱辛已將她的生命旅程連接上了那時尚不清楚何日再盡輝煌的敦煌石窟。
二
黃色是我們華夏民族的傳統底色。我驚奇那連綿起伏的漠丘上鋪天蓋地的澄澄黃沙,我驚嘆那莫高窟一溜兒外墻滿壁的燦黃,我驚艷那洞窟壁畫多配以明亮華麗的橘黃。就因為炎黃子孫是中國人的標志,就因為黃土高原是中華文化的發源地。
茫茫黃沙深處的莫高窟,位于敦煌市東南二十五公里處的鳴沙山東麓的峭壁上。洞窟始建于公元366年,經歷了從北涼到元的十個朝代,其間連續建造時間長達千年,是古絲綢之路上一處集建筑、彩塑和壁畫三者結合創造的立體文化藝術寶庫。崖面南北兩區一千七百多米長的峭壁上,分布著遠看錯落有致如蜂房般現存的七百三十五個洞窟,洞內繪有壁畫四萬五千平方米,雕立塑像兩千四百余尊,其畫塑真跡真實形象地再現了浩瀚精深的中華傳統文化。這段千年間的奇珍藝術所展現的杰出成就,極具無與倫比的珍貴藝術價值,在國內外享有崇高的時代影響和歷史地位。
莫高窟就像一個孤懸大漠深處的千年老人,積一體曠古痼疾,染一身黃堊沴疫。面對密密麻麻破敗不堪的石窟群,看著像是披著一件件破破爛爛舊袈裟的壁畫和塑像,樊錦詩深有感觸地嘆愕研究所的前輩們,竟然就是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缺資金、無保障地無怨無悔工作和生活了二十余年。她想起了導師和系領導行前對自己語重心長的囑托,暗暗立下了一生守護莫高窟絕不放棄的堅定志向。于是,她自此接棒了常書鴻、段文杰這兩位敦煌莫高窟第一、二代開拓者和奠基人,一路篳路藍縷,自20世紀40年代初開啟守護敦煌這樣一場史詩般的接力賽。舍一生于茫茫大漠,樊錦詩以對中華文化的一腔血脈摯愛深情,接續啟動了又一場持久的文物保護和考古研究的跋涉歷程,將戚戚憂心之家國情懷,毅然安歸在了那“西出陽關無故人”之孤寂冰冷的敦煌石窟里。
樊錦詩在20世紀60年代初到敦煌的時候,莫高窟呈現的幾乎就是一片廢墟,很多洞窟里都堆滿黃沙,有些洞子就根本進不去。她一到敦煌文物研究所,就風風火火地參加了莫高窟南區危崖加固工程,參與對南區窟前遺址的發掘清理工作。每天一早,她跟著同事們一起,攀一架用兩根搭靠在崖壁上的木桿,再橫向綁扎一束束樹枝,制作成一坎坎踏蹬的“蜈蚣梯”,爬到崖壁上下錯落分布著四五層的洞窟里作研究。每當攀爬的時候,這個形似蜈蚣的梯子就會左右搖晃,吱吱嘎嘎作響,雖令樊錦詩難免一陣心驚膽戰,頭皮發麻,卻也仍是咬牙堅持著每天照常爬壁鉆洞,不知疲倦地清理流沙,翻尋文物,考研古跡。
為什么在被世人遺忘的大漠里,會創建出如此輝耀世界的石窟藝術?這些光輝熠熠的壁畫和彩塑,究竟是如何被創作出來的?這些壁畫和彩塑形象再現的佛國世界又是怎樣產生、發展和被最后湮沒在歷史的記憶中……帶著這些問題,樊錦詩走遍了大大小小七百三十五個洞窟,就著手電筒的光亮,憑著一柄放大鏡,精細入微地研看每一幅壁畫,研索每一尊塑像;和專家們慎重研定一個個搶救性保護壁畫的修復措施,以竭力延緩這處數千平方米壁畫的衰敗,延長這片古跡瑰寶的壽命。
敦煌定若遠,一研動經年。2011年,她歷時四十年主持編寫的《敦煌石窟全集》,第一卷《莫高窟第266-275窟考古報告》正式出版,被權威專家譽為國內第一本極具科學性和學術性的石窟考古報告。日前,另一本歷時十余年編寫、共三十多萬字的第二卷《莫高窟第256-259窟考古報告》,已正在進行出版前的最后修訂。
五十多年來,樊錦詩女士在擔負繁重的各項業務與管理工作,以及參與各種學術活動之外,精心縝密地單獨撰寫、著書,或與他人合作撰寫,計發表考古報告、學術論文、各種提案、紀念文章,以及國際合作協議等共八十多篇;在國內外各種學術會議和活動中發表學術演講、專題講座、會議發言共計三十多場。樊錦詩女士就這樣將自己的畢生精力和生命完全交付給了古老敦煌的流沙和莫高窟這片圣潔而又神秘的偉大文明,用她的學識,用她的執著,用她的汗水,用她對中華民族文化熾烈的愛,竭力地貢獻著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催生出了一幅幅揭示并體現著科學結晶之五彩斑斕的新時代“神光”!
三
“敦煌是我少年時代的一個夢。”樊錦詩后來曾這樣說起。還早在上海生活時,她就被父親帶去博物館欣賞藝術大師的作品,也曾有幸看到敦煌壁畫美術展覽。因此,敦煌石窟那些幻化在靈動作品中的美,早就讓她少年時代極富幻想的心靈感受到了藝術美帶來的沖擊的震撼,因而從那時起,她就萌生了要一睹敦煌真面目的念想。
當大學畢業后,樊錦詩迢迢數千里來到敦煌,在那個沙石紛飛的戈壁大漠中,她還是被莫高窟內的壁畫上從北涼、北魏到隋唐的山水人物,從伏羲、女媧到力士、飛天的一壁壁琳瑯滿目、豐富多彩、滿壁風動、天衣飛揚的佛國錦繡所傾倒和陶醉。每當一縷縷燦爛的陽光瀉入洞窟,照在本就色彩絢麗的壁畫和彩塑上時,那栩栩如生飛動的身形,那婀娜柔媚的舞姿,就真若仙女般活靈活現;那靈動縹緲的仙樂,那芬芳飛灑的鮮花,竟真就猶似置身在如來世界,幻響起了宛若清夢般的閬苑仙曲。這些顯以輕盈飄逸藝術形象的飛天神女,還有那一個個出胯旋身、豐腴奔放的反彈琵琶伎樂舞女,施以一幅幅色彩和線條凝固的時空,被天才的畫師永遠定格在洞窟的石壁上,千年生動地訴說著一個個浪漫與想象幻化出的神仙故事,充分地展現了天人合一的魅力藝術境界,濃郁地演繹出華夏民族五千年歷史文明的精髓傳承。
然而,樊錦詩在組織抓緊編制洞窟科學記錄檔案時,她通過找出一幅幅前后數十年間不同時期的照片,進行了一番比對,竟然驚訝地發現,現在見到的彩塑和壁畫已經或模糊,或殘缺,或丟失。壁畫在退化的警鐘,開始在她心里驚擾;壁畫在退化形成的魔咒,開始如影隨形地纏繞著她本就不盡平靜的生活。如何將莫高窟的石窟藝術歷史信息真實完好地搶救性保存下來,成了樊錦詩日思夜想放不下的一件大事。
20世紀80年代末,一次偶然的機會—樊錦詩出差北京,看到有人在電腦上展示和儲存圖片,她通過認真地學習了解后深受啟發,頓時萌生依據計算機技術,建立數字儲存保真洞窟壁畫的歷史信息,永久保存、永續利用敦煌石窟壁畫和彩塑藝術檔案的構想。在當時計算機技術尚未廣泛應用的情況下,這個大膽的創意,立即得到了國家科委和甘肅省科委的大力支持并很快下撥專項經費,開展敦煌石窟數字檔案建設的立項研發。無獨有偶,沒想到這一研制數字化檔案的實驗,居然也正好同符1992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啟動的“世界記憶工程”項目的發展理念,因而也得到了國際專業組織提供先進數字技術,展開壁畫數字化項目的合作支持。
“數字敦煌”計算機技術石窟壁畫歷史檔案永久保存、永續利用的數字化工程建設,歷時二十多年,持續攻克了涉及燈光及色彩管理、影像自動采集、圖像拼接形變等一個個技術難題,形成了一整套集數字影像采集、數字色彩處理、數字定位存儲、數字展示傳播等壁畫數字化技術規范。截至目前,此項目已完成了兩百多個洞窟的圖像采集,兩百余個洞窟的VR節目的制作,四萬五千張底片的數字化圖像處理,還完成了莫高窟和榆林石窟兩處大遺址外景的三維立體重建。敦煌石窟數字化檔案建設,讓千年文物煥發出了萬年生機。
同時,“數字敦煌”團隊還創作出了4K超高清寬銀幕主題電影《千年莫高》、8K高分辨率球幕電影《夢幻佛宮》。旅游參觀者可以在遠離莫高窟十多公里外的數字展示中心,一邊了解敦煌石窟的歷史文化背景,一邊欣賞驚為天人的敦煌石窟藝術。這種對游客群體實施區劃時段的分流參觀措施,有效地解決了樊錦詩一直致力于石窟文物保護和發展旅游觀賞需求,這一對旅游經濟發展中一度似乎難以調和的矛盾,從而實現了各方面都期盼的雙贏局面。
敦大也,煌盛也,縱然色彩早已斑駁,縱然光影依稀黯沉,但漫長的時光還是帶不走這里的厚重,滄桑的歲月更磨礪出了敦煌兒女的靈慧。如今,千年一瞬,一眼千年的“數字敦煌”閃耀上線,觀眾只要輕點鼠標,就可以在世界任何地方登錄“數字敦煌”的資源庫平臺,即能對石窟開始720度的全景漫游瀏覽,創造性地實現了樊錦詩在近三十年時間里,殫精竭慮、苦心孤詣追求的千年壁畫光芒熒屏,歷史文物“活”現世界,祖國傳統文化再展輝煌燦爛,“互聯網+中華文明”飛傳天上人間之永久保存,永續利用的新時代。
在敦煌研究院的墻上,標寫著這樣一段話:“歷史是脆弱的,因為它被寫在了紙上,畫在了墻上;歷史又是堅強的,因為總有那么一群人,愿意守護歷史的真實,希望它永不磨滅。”數十年來無論時光變遷,以“敦煌的女兒”樊錦詩為代表的幾代敦煌石窟守護人,創立“堅守大漠,甘于奉獻,勇于擔當,開拓進取”的敦煌精神,使得1949年前那“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外國”的屈辱歷史震撼改寫。他們用不間斷的探索和實踐,使敦煌不僅僅是一個地理名詞,而成了一個民族精神坐標,一處歷史文明高地,更成就為一種代代傳承不息的中華文化基因,用一腔披肝瀝膽的家國情懷,演繹出了一場興滅繼絕的苦難輝煌!
四
若能掬起一捧月光,我選擇最能引起情思的那一圓;若能采來秋天的紅葉,我選擇歷盡風雨后濡染斑紅的那一片;若能摘下滿天星辰,我選擇懸掛天際照得見朔漠山川的那一顆。
畢業去敦煌前夕,樊錦詩回了一次家,那是她在上海度過的大學時代最后的一個暑假。臨近動身赴任的時候,父親對她只說了一句話:“既然是自己的選擇,那就好好干。”父親的這句話,似乎讓樊錦詩徹悟長大了,也在她的心里蕩起了一直都再未消散的漣漪,那就是堅定了必須對自己的選擇做到無怨無悔的付出。盡管家里的親人對她的去向流露出了不舍和擔心,但她走出家門的時候沒有回頭,就怕一下子心軟流下惜別的眼淚。后來每次回家探親,親人們從不多問,她知道,那是他們不忍心問;她在家里也什么都不說,那是她不忍心說……
菩提樹下說執迷,云海濤聲皆是你。樊錦詩在耄耋之年也曾經感慨地說道:“我為敦煌盡力了。”她還常常說,“此生無悔安心守敦煌,最是感恩不離不棄的先生彭金章。”
樊錦詩與彭金章在大學是同班同學,他們相識未名湖,相愛珞珈山,相守莫高窟。兩人在大學里從來沒有你儂我儂,卻是互相關心、互相幫助地一起度過了四年快樂的大學時光。畢業分別時,他們互訴衷腸,彭金章說:“我等你!”樊錦詩回諾:“很快,也就三四年,我在敦煌等你!”就這樣,兩人一別未名湖,二別莫高窟,生生經歷了三年多時間的鴻雁傳書,憑著互相一句“我等你”,直到1967年元月走到一起后,他們又幾度深情揮別相分離,一別就是十九年。這十九年間的前后時光,每到夜深人靜,窗外冽風呼號的時候,樊錦詩常常情不自禁地翻騰起傷感的思念:怎么感覺好像北大把我給忘了?怎么老彭把我也給忘了?緣因為她感到了深深的孤獨……
1968年,樊錦詩即將臨盆,卻還是挺著孕肚在敦煌參加秋收勞動。可這時候的彭金章按照約定,還癡癡地等在數千里外的武漢大學,巴望著樊錦詩去武漢分娩。直到他接到敦煌醫院護士長發的加急電報,他才知道樊錦詩已經在敦煌生下了孩子。于是,彭金章當即挑著一擔嬰兒需要的吃穿用度物品,焦急地歷經兩天兩夜的車行旅程,才輾轉趕到當時的敦煌縣城醫院。這時他們的兒子已經出生了好幾天,可還是光著屁股,裹著被子蜷臥在嬰兒床上。等到丈夫挑著擔子找到醫院、找到妻子的病房時,樊錦詩再也控制不住,望著丈夫放聲大哭,交織著委屈、心酸、難過、欣喜五味雜陳的淚水奪眶而出。不是女人不流淚,只是未到傷心時。
休完產假以后,樊錦詩白天狠下心把嗷嗷待哺的麟兒單獨放在家里,自己提心吊膽地在洞窟工作,下班的時候要是能遠遠聽見孩子的哭聲,心里才算踏實;如果沒有孩子的聲音,她就會忐忑不安,急慌慌的,唯恐孩子出現什么事情。后來,隨著老二在1973年出生,兩個孩子就先后只能托請孩子在河北農村的姑母幫忙撫養。孩子稍大時,他們被放到在武漢大學忙得腳都停不下來的彭金章身邊,他們都是吃著“百家飯”長大的。
兩地分居問題已經極大地影響了孩子的學習和生活,也嚴重地妨礙到兩人都離不開的工作。在處于甘肅、湖北兩地組織都不肯放人的僵持狀態,最后交由他們自己決定時,彭金章主動放棄了他在武漢大學一手創辦的考古專業,作出了調自己來敦煌工作,讓事業重新開始的決定。樊錦詩此后一直感慨不已:沒有老彭的成全,就不會有后來的樊錦詩!等到這一家四口1986年真正團聚在一起的時候,樊錦詩在敦煌已經工作了二十三年,和丈夫婚后分居兩地已然十九年,和大兒子骨肉分離也有了十六年。所以,她曾經很內疚地說:“我不是一個好妻子,不是一個好母親。”這兩句話,是樊錦詩于親情間痛徹心扉的自責,是她時至今日仍然未曾卸掉的一份感情債。
從1986年一家人在敦煌團聚到2016年,這三十年間,他們真正體驗到了家的溫暖,也深刻地感受到了沒有后顧之憂的舒暢。然而好景不長,2017年初,彭金章不幸罹患了胰腺癌,在長達半年時間的治療過程里,兩人互相承受著身體和心靈的痛苦、煎熬,雖然明知即將有天上人間永別的那一天,卻在日子里一直都充滿著戀戀難舍的互相體貼和安慰。就在彭金章遠行的前兩天,已經瘦得皮包骨的他,一下子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大力氣,突然抬起身子,猛然摟住妻子吻了一下臉頰,這是彭金章在用無比深沉的愛意,對妻子做著最后不舍的告別,這一吻,是兩人連理五十年,彭金章心碎腸斷痛苦惜別的驚創悲吻;而在彭金章已處彌留之際,深感無力回天的樊錦詩急切地在他耳邊大叫“老彭、老彭”的喊聲,竟讓彭金章在昏迷狀態中,仍然感應到了親情的呼喚,于緊閉的眼角處流出了他人生最后幾滴昏黃的眼淚,這淚水,是兩人牽手半世紀,即將天人永隔前魂斷血泣的情天恨海……
樊錦詩人生的摯愛就這樣靜靜地走了。從此后,她每當三更夢醒,唯感那白楊樹似的身影仍然守護在窟前;若傷感杳漠孤鴻,總能覺風霜間他不辭山水依然相伴與共。那年春節,樊錦詩把彭金章特別喜歡的一張放大了的照片擺在桌子上,深情地說:“老彭,我們一起看春晚吧。”而這張照片的背景,恰是兩人選擇此生相守敦煌大漠深處的莫高窟,這是她心心念念一起長相廝守的心歸處。樊錦詩這一生永遠都深藏兩份愛,一份是對莫高窟文物古跡永志不移的大愛,一份就是對丈夫深情陪伴她五十年刻骨銘心的情愛!這兩份奔騰在她心底里濃烈的真愛,始終支持著她走向事業的巔峰,走向她生命的終點。這是她一生一世永遠的家國情懷。
五
紅色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本色。我驚羨地看到了大漠圍擁的宕泉河邊那一簇簇沙漠紅柳,它扎根杳漠深處,歷經千年惡風魔沙催逼,雖淫威肆洶不能屈,盡狂虐任侮不使伏。它形似柔弱,卻挺立沙漠中矢志不渝。它那棕紅色的枝條挑著滿枝丫桃紅色的花骨朵兒,似一簇簇赤色蘑菇云般立于沙漠,遠眺就像一把把熊熊燃燒的火炬,映紅一片延伸至天際的茫茫廣漠;近看就像一堆堆烈焰躍騰的篝火,像在被炙烤一樣地讓人熱血沸騰。它向下生長吸流沙,它仰接風雨塑綠洲,用無悔展擔當,用堅韌顯精彩。它是大漠深處盡展風流、無愧天地的一抹紅。
樊錦詩女士從那條啟動人生就不能拒絕的成長路上,始終顯示出了一路“不一樣的煙火”。她挺過了幾乎致身癱瘓的小兒麻痹癥,她承受過不近情理的種種非難以及流言蜚語的啃嚙,她忍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夫妻長期分居、骨肉無奈分離的艱辛歲月。當她處于凡青年都以夢為馬的那個時代,即毫不猶豫地以一個背包、一頂草帽的風火青春裝束扎根于荒漠。這般義無反顧、朝氣蓬勃的活力形象,如今已以一座剛柔勁麗的雕塑矗立在敦煌研究院的院子里。當年過古稀的樊老與之深情合影時,她情不自禁地說:“再摸一摸我的青春吧。”而此去經年,卻是已經相隔了半個多世紀……
一孔孔蜂巢似的洞窟,洞窟里一幅幅精彩的壁畫,一尊尊經典的塑像,不只是見證了歷史輝煌的瑰寶,還是滋養文化血脈的甘泉。樊錦詩還記得1995年夏天她在宕泉河邊,唯一看到過的一次東面三危山上空,出現了一片燦亮的金光,當金光消失后,又出現了兩道相交的長虹。她想,這片金光難道就是一千多年前,苦行到三危山的樂僔和尚曾經看到的那片“佛光”嗎?也因而每當苦悶和煩惱的時候,樊錦詩都喜歡去看一看那尊臥在莫高窟最大、最為經典的158窟里的釋迦牟尼涅槃佛像。
清晨明媚的陽光穿透遠處逶迤的山脊照進洞窟,晨曦宛若給佛像加披了一身金色的袈裟,覆蓋著顯得異常圓潤而又神秘的佛陀身姿,一種安詳、慈悲、自信的大光明境界,霎時間令整個洞窟里洋溢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神圣光彩。樊錦詩默默地佇立在洞窟里,每每感覺到這尊臥佛,不僅僅有一種恬淡的佛像美,還具一種涅槃到來之際,那魅力十足的沉著、從容,以及泰然自若的精神境界。她體悟到偉大而古老的藝術,為使未來面對佛陀的每一個凡人,都能感受到愛與生的力量,感受到超越煩惱悲喜的解脫與重生的即心即佛的涅槃境界,呼應并滿足世人安定利樂的心愿,而智慧地凝固了沒有分別和執著,以心靈的力量感知理想世界的美好時刻,禪以澄明寂照,讓心靈不再一直流放在路上,讓心靈找到安頓的凈土。
還有第254窟中著名的北魏壁畫《薩垂那太子舍身飼虎圖》,繪形繪色地展示了薩垂那太子舍身拯救餓虎,宣揚了作為佛教經典故事舍身奉獻的犧牲精神。從1944年起,幾代莫高窟人在艱苦的環境中,堅守、擔當、奉獻、進取,數十年餐風飲冰,也絲毫不涼熱血;道路雖艱,但仍為信仰而舍身付出。這一群七十多年來怎么也“打不走的莫高窟人”,在光榮的荊棘路上,凡心所向,勇旅逆行,付出了飽含幾代守護人在荒漠里流逝的青春和不盡的心血,而不無自豪地創建出了如今呈現在世人面前的光焰風采。
樊錦詩似乎也從自己的一念選擇與遺存千年的敦煌石窟藝術存在的此生難以割舍的生命關聯中,頓悟到了自己幾十年來對敦煌石窟藝術執著的守護和如清教徒般的付出,不就是一種人生境界的“涅槃”嗎?莫高窟不就是我的“佛國”、此生的“凈土”嗎?也正是源于自身強大的心靈力量,以“無畏施”決心,在千般困境中擇一事,終一生。以“持戒”之力摒棄雜念,以“禪定”之心守一不移,以“精進”之態自覺而為,以“般若”境界磨煉心智,乃誠鑄就了樊錦詩傳承“北大精神”,創立“莫高精神”。自律在大漠僻處執著生長,迎來了終有一日的馥郁傳香,那極具中華傳統文化又凸顯時代色彩的精忠情懷。
堪與旭日連暉,可同危山爭聳的莫高窟九層樓,一樓絳紅色的外飾讓它盡顯莫高窟雄麗的標志氣勢。檐角的鈴鐸千年來隨風起舞,也只有在夜幕降臨時,寂靜的夜空里才會響起一陣陣叮叮當當的鈴音,就好像飄揚著那壁畫里反彈琵琶一律律柔緩的仙樂,在晨昏月夜里如珠落玉盤,聲聲和鳴伴流光輕轉。常常于傍晚散步到九層樓的樊錦詩,也總在這里佇聽這檐角鐵馬,凝神默想這鳴響的無言金聲。“我會在敦煌等你”,這是一種信念;“我為莫高窟盡力了”,這是一種追求;“我心歸處是敦煌”,這是一種奉獻;“此生命定,我就是一個莫高窟的守護人”,這是樊錦詩人生意義的最高境界。
五十多年,一個南方弱女子,一個北大文化人,從錦繡江南到蒼莽漠北,從青春到白發,千辛萬苦,百折不撓,就為了一壁千年洞,一腔萬縷愛,用畢生精力,涅而不渝地兌現了自己的承諾:守住前輩的火,開辟明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