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靜

中國古代文論中常見“以水喻文”,如“陸才如海,潘才如江”(鐘嶸《詩品》),“昌黎之文如水”(劉熙載《藝概·文概》)。創作法則層面也常見水喻,尤其在“活法”論中“行云流水”等譬喻堪稱典范。目前學界關于“以水喻文”的研究尚無針對“文法”的專論。本文將就此問題展開論述。
一、水喻“定法”
“定法”或稱“成法”,指創作實踐中積累的較為固定的法則技巧。其中多見水喻。
(一)修辭之法
古人追求“文質彬彬”,即文辭修飾與思想內容配合得當。陸機《文賦》有言:“言寡情而鮮愛,辭浮漂而不歸。”意思是缺乏情思的言辭,如同水上漂浮。蕭統要求文章“麗而不浮”(《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以“浮”指代過度修飾。劉勰記載得更具體:“辭如川流,溢則泛濫。權衡損益,斟酌濃淡。”(《文心雕龍·熔裁》)河流不能泛濫,同理,修辭亦不可過度。唐代柳冕也有言:“蓋文有余而質不足則流,才有余而雅不足則蕩;流蕩不返,使人有淫麗之心,此文之病也。”(《與徐給事論文書》)“流蕩”類同輕浮泛濫,俱指文辭夸飾。以水比喻文辭法度,反映了古人的獨到認識:文辭如流水般活躍,不是僵硬的形式外殼,應與情思同頻,須流暢達意,不能蕩無旨歸。
(二)章句之法
在對仗方面,對仗須工整嚴密,但又排斥板滯僵化。清沈祥龍說:“詞中對句,貴整煉工巧,流動脫化。”(《論詞隨筆》)句法整煉之外亦須“流動”。沈德潛評價李商隱和溫庭筠詩句“屬對精工”,以“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李商隱《馬嵬》其二)和“回日樓臺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溫庭筠《蘇武廟》)為例,說“對句用逆挽法,詩中得此一聯便化板滯為跳脫”(沈德潛《說詩晬語》)。“滯”是停滯不動的水,“不滯”意為詩句要流動通脫。此外,古人還非常推崇“流水對”,即字句對偶,意思卻連貫而下,如流水順淌,如“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王之渙《登鸛雀樓》)。第一聯意義關系是并列的,能明顯看出是對偶。第二聯意義銜接緊密,前后因果順承而下,不覺對偶但確是對偶,此為流水對。類似的例子還有“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王維《終南別業》),“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這兩聯詩都是上下句語義邏輯一脈相承,似娓娓道來卻暗合偶對法度。流水對的精髓就是寓靈活于整齊,水過無痕,順暢自然。
在章法開闔方面,黃庭堅《答洪駒父書》中提出:“凡作一文,皆須有宗有趣,始終關鍵,有開有闔。如四瀆雖納百川,或匯而為廣澤,汪洋千里,要自發源注海爾。”作文如川流入海,鋪陳再廣,終有歸處,不能一味漫延沒有宗旨。劉熙載談開闔:“大起大落,大開大合,用之長篇,此如黃河之百里一曲,千里一曲一直也。”(《藝概·詩概》)“大開大闔”,要的是一張一弛,放與收之間構成張力。如此章法,就如同黃河流行,曲直承轉間成動蕩之勢。方東樹認為“章法則須一氣呵成,開合動蕩,首尾一線貫注”(《昭昧詹言》卷十四)。總體來說,作文要有開闔,開闔促動蕩,而動蕩流轉中始終脈絡連貫,如百川入海,九九歸一。
在層次銜接方面,謝榛《四溟詩話》中如此描述詩歌層次的銜接問題:“長篇之法,如波濤初作,一層緊于一層。”顧炎武在《詩律蒙告》中也有類似言論:“律詩中八句,其流動處,轉一句,深一層,乃為合格。”這就是說,詩文不僅要有層次,層次間還要流轉推動,形成某種向前涌動的氣勢力量的傳遞。
在結尾設置方面,陳模看重文章結尾:“以一篇看,須要重在尾方是。若只起頭驚人,后面無以副之,則只山澗水相似,在山關關聲才震出,到前面卻又泯然無聲,則文字不奈看。”(《懷古錄》卷下)山澗水一旦沖出山關,就逐漸平靜無聲;同理,做文章不能開頭驚人而結局潦草,尾聲也至關重要。毛宗崗評《三國演義》第三十九回“文有余波在后者”,小說結尾設計某些后續情節會達到回味無窮的效果。同理,王又華的《古今詞論》引述:“后結如眾流歸海,要收得盡,回環通首源流,有盡而不盡之意。”文章結尾除了要收束完整,還要回環往復,意味深長,似水之余波回蕩。
二、水喻“活法”
很多時候,循規蹈矩的作品并不能達到至境。因為文學畢竟是一種創造性的活動,“定法”之外,尚須“活法”。
“活法”總體指一種創作中靈活變通的法則,一種超越成規但不失法度的高級創作方法。蘇軾對“活法”說的建構有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至南宋,呂本中明確提出“活法”說:“所謂活法者,規矩具備,而能出于規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矩也。”(《夏均父集序》)后代的討論也不曾斷絕,如袁宏道言“法因于弊而成于過”(《雪濤閣集序》),清葉燮說“死法為‘定位’,活法為‘虛名’”等。“活法”的關竅,以水譬喻恰能巧妙傳達。
(一)隨物賦形
蘇軾以水譬喻創作法度的論述堪稱經典: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自評文》)
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答謝民師書》)
行文不拘定格、姿態橫生,關鍵在于如流水般“隨物賦形”—或行或止,順勢而為,這是充分把握表達對象特點基礎上的藝術創造。“活法”在于發掘大千世界的生動鮮活。沿著“隨物賦形”的思路,蘇軾門生張耒也說,水之奇變在于“順道而決之,因其所遇而變生焉”(《列傳·卷二〇三》),譬之文章,“理”勝則“不求奇而奇至矣”(《答李推官書》)。因此,江河淮海之水是“理達之文”,而溝瀆之水處處受限,“無見于理”。張耒所言之理如同江河奔流,蹈遍世間百態而成的自然之道。與此類似,方孝孺云:“夫所謂達者,如決江河而注之海,不勞余力,順流直趨,終焉萬里;勢之所觸,裂山轉石,襄陵蕩壑,鼓之如雷霆……必至于極而后止,此其所以為達也。”(《與舒君書》)水之所以能窮極變化,正在于“勢之所觸”的山石陵壑這些復雜多樣的地貌。
水之“隨物”“順勢”才奇變迭出。同理,文須變化以求活,而變化須本于萬事萬物的生動個性。
(二)源頭活水
“活法”在“物”,更在“我”之活力。韓愈《答李翊書》云:“當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來矣。”沒有心思的蓬勃生發,就沒有言辭如泉涌般流暢。蘇軾講求文章如行云流水,而這離不開“萬斛泉源”的充沛蓄勢。袁宏道評詩文佳作,“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有時情與境會,頃刻千言,如水東注,令人奪魂”(《敘小修詩》),又說“文章新奇,無定格式,只要發人所不能發,句法、字法、調法,一一從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答李元善》)。在他看來,詩文是性靈充沛而從“胸臆流出”的活泉,沒有固定格式。葉燮提倡“活法”,同樣重視胸襟修養—“詩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如星宿之海,萬源從出”(《原詩》)。而胸襟之源須明凈清透:“然必水之質,空虛明凈,坎止流行,而后波瀾生焉,方美觀耳。若污萊之潴,溷廁之溝瀆,遇風而動,其波瀾亦猶是也,但揚其穢,曾是云美乎?”(《原詩·內篇》)倘若內心如死水渾濁,作出的文章也不會有活氣。
三、文如活水
水與法義起源有關,如許慎《說文·廌部》釋“法”為“灋”,“刑也。平之如水,從水”。《莊子·天道》載:“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但在文學領域,以靜水比喻文法較為少見,多的是前文列舉的以運動狀態的水即“活水”喻說文法的情況。這反映出中國古代文論的生命精神。
(一)文學與水:生命同道
傳統文論立足于“天人合一”的自然生命觀,不僅將文學批評對象視為有生命力的,還將自然萬物與人文世界視為一個有機聯通的生命整體。“水喻文法”即屬“泛宇宙生命化”批評的一類。
從某種角度講,水是最能體現生命之道的意象。老莊哲學里,道是生命的本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四十二章》)“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自然之道就是生命之道。而“水幾于道”(《老子·八章》)。 郭店楚簡《老子》載:“大一生水,水反輔大一,是以成天。”“一”亦是道。水是道的衍生和推動物。《莊子·外篇·田子方》載:“夫水之于汋也,無為而才自然矣。”水與道一樣,順其自然,化生萬物。
文學也依循自然之道,因此常以水喻說。劉勰《文心雕龍·原道》篇說文與“天地并生”,和“山川煥綺”“泉石激韻”同為“道之文”。故“水性虛而淪漪結”(《文心雕龍·情采》)比照文質關系,“澗曲湍回”(《文心雕龍·定勢》)喻說文章體勢,“攢雜詠歌,如川之渙”(《文心雕龍·比興》)比喻創作的自然發生。歷代文論家慣于以水喻文,韓愈以水喻文氣,“氣,水也”(《答李翊書》),蘇洵以“風水相遭”(《仲兄字文甫說》)喻文學創作的發生。袁宏道曰:“故文心與水機,一種而異形者也。”(《文漪堂記》)在“天人合一”的宇宙循環生命體中,水與文學是同道運行、同類互證。“水喻文法”正基于此。
(二)水喻文法:生命節律
如果水與文同道,那么“水喻文法”體現的是文學的生命法則。
由于生命化批評要將文學本身視為一種生命活動,因此在古代文論中經常有以動植物譬喻文學的,如“根情、苗言、華聲、實義”(白居易《與元九書》),以及“風骨”“肌理”等生命化的批評范疇。雖然,這些譬喻和概念暗示了文學的生命結構特性,但結構并不是生命的全部—“生命在于運動”(伏爾泰語)。文學不是靜態的死物,而是有機的動態生命形式。在古代文論的生命化批評中,除了體貌骨肉,還要講“氣”。“詩文者,生氣也。”(方東樹《昭昧詹言》)“全篇工致而不流動,則神氣索然。”詩文的生氣,就在于“流動”。汪曾祺在演講《中國文學的語言問題》說:“(文氣)就是內在的節奏……流動的水,是語言最好的形象。中國人說‘行文’,是很好的說法。語言是內在地運行著地。缺乏內在運動,這樣的語言就會沒有生氣,就會呆板。”對此,有學者總結,藝術形式要成為生命形式必須具備四個條件:第一,必須是動力的形式;第二,其結構是有機的整體結構;第三,整個結構都是由有節奏的活動結合在一起的;第四,具有生命形式辯證發展的特殊規律。因此,關于文學的法度標準不能是僵死的教條,而是要體現出一種適應文學生命的動力、節奏、有機性和辯證發展。
“水喻文法”體現出了以下三種類似特性。
第一,靈活多變,照應著生命的能動性和節奏性。文學法度的存在,歸根到底是為了在規范中保持藝術的生命活力,達到“帶著鐐銬跳舞”的效果。所以,無論是文辭還是字句章節的修飾安排,都可以像水一樣,有黃河九曲蜿蜒流轉的變化美,有一波三折的律動美。水之“隨物賦形”的多變姿態,也是“活法”之“活”的生動寫照。
第二,源流一脈,類比生命的有機聯動與生長特性。文學作品講究生動變化,更要求渾然一體。流水順承一體,在前進中保持關聯的緊密。因而,“水喻文法”中有體現整體聯動的特性。句法“流水對”反映了文脈邏輯的順暢承接。章法開闔,始終一脈流轉,最終百川入海。承轉“如波濤初作,一層緊于一層”(謝榛《四溟詩話》),節奏銜接緊密連貫。結尾要“回環通首源流”(江順詒《詞學集成·法》),前后呼應。流水的整體綿延,類似生命形式的有機聯動與遞進發展。
第三,順其自然,辯證統一。天地萬物各有自然的運動、變化、發展規律。對文學而言,辭采如水,應與情思同頻,不合即泛濫失度。而行文“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蘇軾《文說》),這種度的把握,實則是“萬斛泉源”活躍的內宇宙與“山石曲折”生動的外宇宙協調運行的結果,是主客之間的辯證統一,謂之“文理自然”。從道法自然的生命哲學角度看,自然行文即是協調物我生理。水流順勢,是充分順應自身以及外界的自然機理與動勢。
綜上所述,水喻文法,反映了中國古代文論對文學生命活性的重視。水喻“定法”,強調在既定規則內葆有活力,水喻“活法”精妙傳達了創作中主客雙方的互動規律,反映了高明的文學創新思想。在天人合一的生命美學觀念下,文與水自然同道、互聯互通。文學的生命特性,恰以活水彰顯。是以,文如活水—以活水譬喻文法,折射出文學的生命律動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