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康小平

取“梅”為名字的人大多具有梅的品格。我在迷惘、懵懂的少年時代遇見了梅，那是在高山上。她不敢用眼睛看我，也不敢與我搭話，更不敢靠近我，但她偷看我沒有呢？我想一定看過。是梅一個人躲在遠處，還是她告訴她的姐妹們：“喏，就是他。”梅遠遠地指著我說。當然，這些都是我想象的，不過有一點應當明了：我叫什么名字，她清楚；我有多高，她大概也知道，我的輪廓她還是看到了。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何況我從小就失去了父親。十七歲的我產生了一種心理沖動，那是青春的萌發，還是青春的悸動？青春的生理和心理其實完全不成熟啊，但有一點，目標似乎很明確：我也要像所有男人一樣，娶妻生子，成家立業。我要娶一個心地善良、孝敬母親、勤勞、會操持家務的媳婦回家，那樣我多病的母親就會得到照顧，家中的農活兒包括洗衣、做飯、喂豬，媳婦就可承擔很大部分了。梅的叔父介紹說，梅是個很勤快的姑娘，挺能干、身材粗大。我一看，果然是。我特別注意了梅，她的手很大，皮膚很粗，是做功夫的好手。當天晚上，我應邀到梅的家里，拜見了她的母親和兄弟姐妹，她家熱情地接待了我，還殺了一只老母雞，好菜盡往我碗里夾。未來的女婿嘛，當地人講岳母對女婿最心疼了，沒得說。我兩手空空，沒買任何禮物，但梅家人全然不怪，他們相信，這娃今后一定會有出息的。臨走時，梅又沒用眼睛看我，卻拿了一雙新做的布鞋和一雙鞋墊送給我，她要我試穿一下。我一穿蠻合腳，不長也不短，好像是為我量“腳”定做的：鞋面是燈芯絨，鞋底是白色百納底，一針一線，純手工制作；鞋墊更是精致無比，漂亮極了，上面還繡了一對鴛鴦。當我從我駐點的生產隊回到家里把這件事告訴母親時，肖伯伯聽到了，他連忙召集我母子倆“訓話”：“這么年輕，前途還未定呢，怎能那么早就找個媳婦把他纏住呢？他是要到外面去闖世界的，不能在農村結婚生子、生活一輩子的，趕緊退了！”肖伯伯是縣物資局的局長，他在我家生產隊蹲點兒，非常關心我全家，他的話猶如圣旨。母親說：“聽肖伯伯的，長大了再說。”此后，我很想去看梅，又不敢去告訴她這些想法。我談不上愛梅，但也說不上不喜歡梅。每當夜深人靜時，我就想，梅是不是還在為我一針一線做布鞋呢？做了多少雙呢？

月光底下，我分明看見梅手捧新布鞋，貼著她豐潤而略帶紅色的臉龐在沉思，在遐想。是在想我嗎？怎么不過來看我呢？你再熱情一點兒，勇敢一點兒，也許你就會拴住我了。

一天傍晚，太陽快落山了。我忽然看見一個身板硬朗又很靈巧的身影在我眼前一晃而過—是梅嗎？我趕緊去追，一下子就不見了。自此以后，我就再也沒有看到過梅了。不過，女大十八變，大家都這么說，我想她一定越來越漂亮了，當人家問她“你那男人呢”，她肯定是笑而不答，因她太害羞了，太保守了。這也難怪，那個年代，我也不是同樣膽小，同樣拘謹嗎？

第二年，我調離了她家鄉，到一個遠隔她家幾十里以外的地方工作去了。再一年后，我到了祖國的南疆當兵去了。三年后，我回家探親，聽說她已結婚生子了。為什么不告訴我呢？為什么這么早就與他人結婚了呢？梅，你是否知道肖伯伯說的那些話啊？你是否知道我遠離了你獨自走進了軍營呢？人生太無常了。若干年后，我聽說你離開了人世，而且是你自己結束了自己寶貴的生命。你何苦呢？你對我有沒有些怨氣呢？你的離去是因為我嗎？你是覺得生活不如意嗎？盡管我倆從未有過肌膚之親，切膚之愛、之痛，但我心里對你的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如果沒有那一面之緣，你不會那么早就離去吧？如果我倆以后走到了一起，你更不會舍我而去！你說是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