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凡
枯黃發皺的楊樹葉,被連串的雨滴重重拍打著,一顫一顫的。終于,它沒能熬過這場雨,從樹干上飄落了下來,落在地上,同地面上的枯葉,被簌簌的寒風裹挾著,形成了一個小旋渦。這片樹葉,隨著風翻飛,飛騰又下落,下落又飛騰,無奈又沮喪,似乎怕人遺忘曾經的它也翠綠得發亮。
一
他叫李新德,1947年生人。他是家中的老大,下有三個弟弟五個妹妹。
他爹是個老實的農民,一輩子與土地為伴;他娘是個本分的手藝人,做著編筐、納鞋底的營生補貼家用。一家十一口過著算不上寒酸,但一定不算富裕的日子。
二
三年困難時期,他爹餓得爬不起來,他娘還挺著個大肚子。
作為家里的老大,長兄如父。十三四歲的李新德背上所有能賣的東西跟村里的爺兒們去德州,再坐“悶罐車”到了山東、藁城等地,換了山藥干兒,碾成粉,蒸成紅薯窩窩給家里人吃。
每頓都是家里人吃完了他才吃,弟弟妹妹掉落的干糧渣渣,他也不放過—用唾沫把手指頭肚弄濕,把渣渣一點點捻起來,吃進肚里。
三年困難時期,在人擠人的“悶罐車”中,在餓得前胸貼肚皮的感覺里,李新德支撐著一家十口挺過來了。
三
正是家庭條件的原因,二十大幾的他遲遲沒能結婚。
李新德是村里出了名的好人、勤快人外加美男子。村里喜歡他的女人并不少,只是她們都沒有韓心合的勇氣。
韓心合是個命苦的女人,八歲就沒了娘。也正因此,她自小就自尊自強、有主見。
韓心合不顧她爹的反對,只身走進了李家,走進了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
兩人的新房是一間下西屋,昏暗的屋里只有一個睡覺的土炕。李新德羞愧地望著泛著淚光的韓心合說:“沒事,咱好好過。”
兩人省吃儉用,積極勞作。兩年后,李新德買了磚和舊檁條,起早貪黑打了幾垛土坯,硬生生靠著自己的手,蓋了三大間新房—他們終于住進了新家。
在這里,夫妻倆生育了三個兒子:李書振、李振義、李振寶。夫妻倆盼望著仨兒子能有文化、講義氣,把他們當作寶貝兒一樣寵著。
四
第三個兒子出生了,看著還在吃奶的李振寶,韓心合的心里犯了愁。仨兒子,得蓋仨新房,才能讓他們娶上媳婦。
李新德看出了韓心合的心事。
“仨兒子,我李新德也養得起。”就這一句話,足夠讓韓心合安心。
李新德在院子里種了三排楊樹,說是成材后用這些樹做檁條給仨兒子蓋房娶妻用。
五
李新德勤勞樸實,能吃苦。仨兒子要吃飯、上學,這些都要花錢。
村西頭兒二十畝責任田,夫妻倆早出晚歸地經營著。兩人頂著烈日,冒著嚴寒,一塊田一塊田地耕耘著。
后來,夫妻倆有了自己的果園。為了售賣果子,李新德經常五更時騎著三輪車,趕四十里的夜路到市區的早市。
為了讓家里條件更好一些,夫妻倆還承包了公社的蜂窩煤廠。再高的煤山,沒多少日子就被李新德一锨一锨地鏟平,而后又是一座煤山被他一锨一锨地鏟平……
再后來,李新德因過于勞累得了心肌炎,病了很長時間。韓心合心疼得抹淚,說什么也不讓他再承包煤廠了。但李新德又做起了瓦工,各處給人蓋房。韓心合也很能干,除了操持家務、干農活兒外,還養了雞、羊、豬來補貼家用。
夫妻倆就是這樣同心同德,共同踐行著那句“咱好好過”。讓李新德最引以為傲的就是蓋房修屋,娶妻生子,拉扯仨孩子吃喝上學,從來沒跟別人借過一分錢。
六
院子里的三排楊樹成材了—因政策好了,生活更富裕了,蓋新房也沒用上,于是這三排楊樹自由又肆意地生長著。
兒子們娶妻生子,開始過上了自己的小日子;老兩口兒過了二十多年的苦日子,終于能松口氣兒。
七
年過花甲的老兩口兒,很難再操持二十畝的田和碩大的果園。
每當兒子們勸老兩口兒賣田時,李新德就吹胡子瞪眼地嚷:“俺們還沒老到走不了道兒!”韓心合也附和:“俺們身子骨也沒啥事,操持著幾畝地,手里也有點兒活兒,要不整天干啥呢?”
后來,李新德得了腦血栓,好在治療得及時,除了說話不利索外,沒有留下什么別的后遺癥。韓心合由于心臟病,也做了支架。
老兩口兒只能蔫頭耷腦地聽從兒子們安排:二十畝地變成了十五畝,后來索性只留下了五畝;果園也出租出去了一大半。
八
比起生理上的衰老,心理上的恐懼與不適更讓老兩口兒倍感煎熬。
九
隔壁劉家莊的劉大全死的消息,傳到了老兩口兒耳朵里。
劉大全凌晨開著三輪車,載著一車的蘋果,趕去早市上賣,不小心翻溝里了,三輪車和成箱的蘋果全砸在身上。又因為天黑,所以沒人看見他。等到中午,劉大全媳婦聯系不上他,才去求助鄉親去找。等發現了,人早就涼了!
劉大全死后,李新德騎三輪車趕夜路時都格外小心。到達市區,他都會第一時間給韓心合打一個電話,只為讓韓心合安心。
到了一定的年齡,生命開始變得脆弱不堪,死神的陰影早已悄悄籠罩住老兩口兒的心。
老兩口兒常常在半夜驚醒,下意識地摸摸對方的身體,感受到對方的溫度后,再伴著對方輕微的呼吸聲,安心入睡。
十
韓心合突然癱了。
尋醫問藥期間,李新德都陪著韓心合,他知道她害怕,有他在她安穩。
仨兒子本想輪流照看母親,但被李新德拒絕了。他一天二十四小時陪在韓心合身邊,無微不至地伺候她。
“這些天累著你了。”韓心合像個犯錯的小孩兒,“誰知這是咋回事,突然就癱了,膩歪死人了……他仨不會把我送到養老院吧?”
“送什么送!我還沒死呢!再說,咱仨小子是那種人嗎?”
這是韓心合第一次感受到成為別人的累贅、怕被人遺棄的感覺。
這是李新德第一次感受到害怕失去的感覺。
這種感覺,是他們之前從沒體會過的—這是一種心酸夾雜著恐懼,混合著無奈的感覺。這種感覺,比起死亡帶給人的恐懼,更要折磨人。
十一
孫子孫女,個頭兒長了,模樣俊了,與老兩口兒的隔閡也多了。
挑食是他們的“通病”。李新德總忍不住感慨:“現在的日子太滋潤了,啥啥都不稀罕進嘴兒。想當年,我自個兒跑了那么老遠,才換來點兒紅薯干干,十口人分著吃……”孩子們即便冒著被罵的風險,也要小聲地還嘴:“這都多少年的老皇歷了。”
最后,李新德那些“光輝歲月”被封藏了,他絕口不提。
十二
現代的科技生活,老兩口兒心向往之,卻無法融入,無所適從,被邊緣化的焦慮一次次襲來。
老兩口兒換上了智能機,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學會了三項功能:接打電話、視頻通話和抖音視頻。
學會新功能帶來的喜悅感遠遠小于學不會其他功能帶來的無力感。李新德不服氣—難道學這玩意兒比給人蓋房還難嗎?勞作之余,李新德總是擺弄手機,非要把手機上的所有功能弄明白。
但,卡在了第一步。常年的勞作讓李新德手指變得粗糙,手上滿是老繭。手指的粗糙與觸摸屏的精細產生了沖突,即便勉強記住了步驟,但在操作手機時要么誤觸,要么沒反應。
幾輪回合下來,李新德得出了結論:手機操作確實比蓋房難。
老兩口兒和現代社會之間似乎有個透明的膜,這是一個他們怎么扯也扯不掉、怎么抓也抓不爛的薄膜。無力的他們被隔絕在現代社會之外。
十三
今年冬初,沒有了繁忙的農務,七十五歲的李新德砍來紅荊條又開始編筐。
晚上,昏黃的燈光照得屋子暖暖的。七十四歲的韓心合在燈下哼著小曲兒納鞋底;李新德坐在一旁,一邊編筐,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跟韓心合說著話。
李新德突然被一種莫名的感傷襲擊,靜默了。年輕的他,憑著滿身力氣照顧了一家十一口人,靠本事把仨兒子撫養成人;現在的他只剩下佝僂的身軀、下垂的眼角、渾濁的雙眸,以及怎么回憶都回憶不完的過往。
雨停了,風不吹了,葉不搖了。李新德走到白楊樹前,用他那長滿老繭的手摩挲著白楊樹粗虬的紋路,發出沙沙細響。他能聽到樹的低吟,那是兩處垂暮生命的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