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人》特約撰稿 林鴻
經濟社會生活中,合同是商事活動中確定雙方權利義務的基石,其中金融合同效力認定問題是近年來司法實務的熱點和難點所在。近日,廣東省廣州市天河區人民法院審理了一起有關虛擬貨幣“挖礦”引發的合同糾紛案件。該法院引用“綠色原則(指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應當有利于節約資源,保護生態環境) ”一審認定合同無效,判決駁回原告的全部訴訟請求與被告的全部反訴請求。
基于金融活動強政策性、社會性和風險外溢性等特殊屬性,金融合同的效力認定具有不同于普通民商事合同的特殊性。這一問題既涉及合同效力認定的一般法理,又區別于一般合同,需要考慮金融監管政策等諸多因素,這在涉及虛擬貨幣的金融合同中尤為突出。
近年來,金融風險問題日益嚴峻。經濟全球化浪潮下,金融風險,特別是系統性金融風險已成為全社會關注與警惕的重點。
虛擬貨幣是新時期金融創新的典型代表,其涉及的交易屬于典型的金融合同。司法實踐中,虛擬貨幣相關合同可以分為“挖礦”相關合同、平臺相關合同、投資交易合同三類。
“挖礦”相關合同因直接違反國務院行政法規、違反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而被認定無效;涉虛擬貨幣平臺為虛擬貨幣提供定價、信息中介等服務,違反中國人民銀行等金融監管部門禁止性規章,擾亂經濟金融秩序,依據民法典第153條第2款可以被認定無效;個人投資交易合同需與部門規章列舉事項匹配,充分論證公序良俗后就是否有效作出裁判。
近三年來,涉虛擬貨幣合同糾紛在國內基層法院集中出現,合同效力問題往往成為案件的爭議焦點。關于合同效力,原合同法第52條明確了欺詐、脅迫、乘人之危等合同無效的五種法定情形。隨著民法典頒布、合同法廢止,合同無效的事由主要集中在民法典總則編民事法律行為一章進行規定。
民法典第153條規定,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但是,該強制性規定不導致該民事法律行為無效的除外。違背公序良俗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
然而,司法實踐中,各地法院在處理涉虛擬貨幣合同相關案件時,部分裁判并未遵循民法典第153條的法律邏輯,出現了較多直接引用違反行政規章認定合同無效的案例。此外,對虛擬貨幣合同效力認定的尺度不一。有的法院以不屬于人民法院民事受案范圍為由,作出不予受理的裁定;有的法院以相關合同違反行政規章的強制性規定為由認定合同無效;還有一些案件引用民法典公序良俗原則認定合同無效。有些裁判文書對于為何違反公序良俗,存在說理不清等問題。
在合同效力認定問題上,司法的價值取向本應在無礙社會基本秩序的前提下,盡可能維持合同效力以尊重當事人的意思自治、促進商事發展。然而,在以虛擬貨幣合同為代表的金融商事案件中,不能秉持如此單一思路作為司法審查標準,需結合金融安全等因素進行個案考量。這些問題,有必要專門研究并加以規范。
對于虛擬貨幣的討論,筆者認為,首先需要在概念上明晰定義。所謂虛擬貨幣,是相對于傳統紙幣而言的概念。當前虛擬貨幣的使用范圍廣泛,但內涵并不統一。為在用語上區別,借用監管文件的表述概括為“虛擬貨幣作為市場上去中心化、點對點、采取非對稱加密技術的非實體貨幣的統稱”。這類虛擬貨幣沒有集中發行方,與傳統的由國家政府貨幣當局發行的貨幣存在本質區別。
近年來,以比特幣為代表的虛擬貨幣強勢崛起。觀察這種以區塊鏈技術為基礎的加密型“貨幣”的財產屬性,從生產角度而言,需要投入一定的物質資本以提供算力,該過程凝結了人類抽象的勞動力;而在需求角度,虛擬貨幣具有稀缺性,如比特幣的極限值為略小于2100萬個。隨著“采礦”難度增加,通過“挖礦”得到比特幣的機率減少,比特幣的市場價格一度超過60000美元。因此,虛擬貨幣具有價值性、稀缺性、可支配性等特點,具備網絡虛擬財產的屬性。
社會生活中,以比特幣為代表的虛擬貨幣交易炒作活動盛行,滋生了洗錢、非法集資、詐騙、傳銷、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甚至販毒等眾多違法犯罪活動,嚴重危害金融穩定以及人民群眾財產安全。如福建省廈門市思明區法院2021年以來受理多起以虛擬貨幣交易為手段,“洗白”違法犯罪所得的案件,其中兩件系買方為轉移電信詐騙、網絡賭博網絡犯罪所得,另兩件系通過虛擬貨幣交易實施跨境洗錢,賣方通過在境外購買虛擬貨幣再入境出售的方式實現從緬甸貨幣到人民幣的轉換。區別于現金夾帶、利用金融機構轉賬等傳統洗錢方式,比特幣類虛擬貨幣難以查詢交易流水,款項支付后蹤跡難尋。在網絡賭博等犯罪活動中,犯罪團伙為規避金融部門監管甚至利用比特幣進行分紅及發放獎金。
民商事領域實踐中,虛擬貨幣產生了兩類分工,即“挖礦”與虛擬貨幣相關服務。由此,司法實踐中主要有兩類案件:
第一類是虛擬貨幣“挖礦”相關合同。這類案件主要以“礦機”為合同標的物,以保管合同、買賣合同與委托合同為主,本質是“投入成本、追求收益”的風險投資。《國務院關于發布實施〈促進產業結構調整暫行規定〉的決定》(國發﹝2005﹞40號)及2021年9月3日發布的《關于整治虛擬貨幣“挖礦”活動的通知》規定,禁止投資虛擬貨幣“挖礦”活動,這一決定屬于行政法規中的國務院規范性文件。由此,在2021年9月3日之后,約定從事相關“挖礦”活動,應依法認定為違反行政法規中的強制性規定構成無效合同。此前的合同,雖然法不溯及既往,但鑒于“挖礦”行為能耗巨大,違反民法典的“綠色原則”,對社會資源造成巨大的浪費,在低碳綠色成為社會共識,且能源危機此起彼伏的大環境下,人民法院亦應認定為無效。
第二類合同即為虛擬貨幣相關服務,主要涉及虛擬貨幣交易。實踐中涉及案由眾多,常見的主要包括:民間借貸、中介服務合同、一般委托合同、委托理財合同以及買賣合同。由于案由多樣,筆者將其細分為涉虛擬貨幣平臺相關合同與涉虛擬貨幣投資類合同兩類。
依據民法典第153條,法院在判斷合同是否違反強制性規定時,首先要厘清強制性規定的類型,若規范類型無明確語義表述,則應當結合規范目的探究該強制性規定的具體內涵。
當前,金融領域立法較少,法律空白較多。為了滿足行政監管的需要,金融領域存在大量部門規章,若在金融商事司法實踐中直接隔絕部門規章的影響,并不符合我國立法現狀,故在金融合同糾紛案件審理中,法院在裁判中援引部門規章中強制性規定成為主流和現實的裁判觀點。
目前,虛擬貨幣領域并沒有專門立法,現行有效的部門規章主要有4部:《關于防范比特幣風險的通知》 《關于防范代幣發行融資風險的公告》 《關于整治虛擬貨幣“挖礦”活動的通知》《關于進一步防范和處置虛擬貨幣交易炒作風險的通知》。鑒于虛擬貨幣的社會危害性,在金融監管趨嚴的大背景下,上述4部規章顯示出國家對虛擬貨幣的監管態度日趨嚴厲。
對涉虛擬貨幣平臺相關合同,因平臺為虛擬貨幣提供定價、信息中介等服務違反中國人民銀行等金融監管部門《關于防范代幣發行融資風險的公告》,擾亂經濟金融秩序,危害大可能形成系統性金融風險,金融監管部門對其始終采取嚴厲禁止的態度。故人民法院應當引用民法典第153條第2款的悖俗條款,否定合同效力。
對涉虛擬貨幣個人投資類型合同,鑒于當前并無法律、行政法規明確禁止虛擬貨幣的交易,需要進行充分說理,將案涉投資行為與部門規章列舉事項進行匹配,對其金融風險進行論證后引用公序良俗條款謹慎認定合同效力;對于一般主體之間委托理財虛擬貨幣,應當以相關公告的發布時間為界,合同簽訂在之后的,應當推定為明知國家禁止而實施,人民法院認定合同無效為宜,相關損失根據雙方過錯程度予以分配;如果簽訂在之前的,可以參照雙方的約定作出判決,但約定保底條款的不予支持。對有證據證明雙方明知國家禁止而開展虛擬貨幣交易的,應當堅持“風險自擔”,裁定駁回起訴,對相關交易不予保護。對涉及交易平臺的,鑒于專業平臺危害較大,應以更高的審查標準,比如對在上述時間之后在平臺注冊并開展交易的,對因此發生的爭議可以直接裁定不予受理。
在金融司法實踐中,筆者認為,仍需謹慎使用“強制性規定”條款,以免因擴大對規范性文件等不屬于法律淵源文件的引用而造成法律援引混亂。虛擬貨幣交易合同反映出當前金融商事合同無效認定裁判規則的缺失,有待最高司法機關加強金融監管單位與司法機關的協調配合。通過指導案例、公報案例甚至司法解釋等形成指引,以提升司法的穩定性與前瞻性,并引導社會樹立穩定的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