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律言
我的家鄉——靖州,位于湖南省西南邊陲,沅水上游,這里是湘黔桂三省交界地區,是一個典型的語言接觸地帶,境內主要分布有漢語(西南官話和湘語)、苗語、侗語等語言。這樣得天獨厚的優勢,使我從小便對家鄉方言充滿興趣。
幾年前,我帶著夢想和期盼,來到位于湖北武漢的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就讀,并在這里正式開始了我的家鄉方言調查與研究。在這里,我想與大家分享一下我的經歷與故事。
初與語言學結緣
最初與語言學結緣,是因為大一的現代漢語課。授課的熊英老師是一位深耕家鄉土家語研究多年的學者,她常與我們分享做土家語調查時的故事?!拔以啻为氉砸蝗松钊胱钇h的龍山縣、瀘溪縣等地進行調查研究,只因偏遠的地方一年到頭都沒有幾個人去,土家語才能夠保存下來一點點,但那里水資源嚴重匱乏,十幾天不洗澡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她還曾調侃:“有了工作就有工資,花了工資為工作這是自然的。攢工資就是為了去調查,現在有了項目經費就不用攢工資了?!?/p>
熊老師樸實的話語流露出她對家鄉土家語文化的熱愛,她在工作上的兢兢業業與無怨無悔深深打動了我,本就對家鄉方言充滿興趣的我,瞬間燃起了對家鄉語言文化調查研究的極大熱情。
有了想法,我便開始著手準備。從2018年到2019年,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閱讀文獻、走訪當地、發放問卷。我發現家鄉的語言情況復雜又缺乏深入的研究,是漢語方言和民族語言研究亟待開采的處女地。于我而言,這無疑具有極大的誘惑力,也充滿了無限的挑戰。
2019年4月,在謝榮娥老師的指導下,我主持申報的“語言接觸中靖州方言的田野調查與研究”獲批國家級大學生創新訓練計劃項目。老實說,開始時我心里并沒有底,雖然我已在湖南靖州生活了二十年,但要深入研究的語言文化,于我還是一個陌生的領域,我能做好嗎?帶著些許焦慮,我開始了家鄉方言調查與研究。
潛心文獻挖掘語言材料
我的研究項目主體分兩部分:方志文獻整理和現代田野調查。
我們首先對明清方志文獻進行了整理。靖州明清方志文獻現存6部,其中明代舊方志1部,清代舊方志5部。明清方志文獻有專門記載語言的章節,但部分章節也有零散記載。因此我們需要對現存6部方志進行窮盡式查找。
2019年4月至7月,我輾轉湖南靖州、貴州錦屏等多地,將從各地史志研究室、圖書館、檔案館和各大數字方志庫等多方搜集到的不同版本的方志文獻材料,進行逐一的翻閱、查找、比對和辨認,將其中的語言材料進行輯錄,轉成文檔和圖片進行匯總。這些方志文獻都是明清時期的官員親筆撰寫而成,使用了大量的異體字和俗字字形,加之年代久遠筆跡模糊,使得整理工作非常復雜,我們經常會因為一點疏忽又要從頭開始。4個月的時間里,我只要沒有課,就一頭扎進圖書館里整理方志文獻材料。
深入家鄉尋找發音人
2019年暑假,為了更好地進行方言田野調查工作,我申請了旁聽由全國漢語方言學會、中國社科院語言研究所舉辦的漢語方言田野調查高級研修班??墒撬坪跛形覍W到的知識和經驗,在去實踐的前一刻都會“化為烏有”,實踐過程中依然困難重重。
我遇到的第一個困難是要尋找合適的發音人。根據要求,我需要西南官話、苗語和侗語的發音人各一位。在靖州當地媒體的幫助下,我發布了《尋找和招募靖州方言發音合作人的倡議書》,很快西南官話的發音人就確定了下來??墒敲缯Z和侗語的發音人卻遲遲沒有找到。幾經周折,我在前賢發表的論文中找到了以前參與過調查的兩位發音人,便托靖州當地的苗侗學會幫忙打聽。很快我便得到回信,兩位發音人都還在,但身體狀況不清楚,而且都住在相對偏遠的寨子里。在托人幫忙聯系時,大家都非常不理解,覺得找幾個會講苗語、侗語的靖州人很簡單,為什么一定要跑去那么偏遠的寨子呢?可是對我來說,我一定要盡最大努力做到最好。
第二個困難是記音過程十分坎坷。記音工作都是在最炎熱的暑假完成的,三位發音人的情況又各不相同。我的西南官話發音人和我一樣,都是新手。我提問引導的技巧和方法很稚嫩,他的回答也不太全面。我們常常面面相覷,就這樣相互“折磨”了近半個月的時間,才勉強完成任務。我的侗語發音人由于多次參與調查,對于調查流程十分熟悉。由于苗語、侗語不是我的母語,我需要同時記音和錄音,所以過程中我的發音人常常主動指出我的錯誤,會讓我重新記音和錄音。他也會不厭其煩地配合我反復發音,一遍、兩遍、三遍……直到我們都覺得滿意了為止。我的苗語發音人由于糖尿病并發癥,近幾年眼睛看東西越來越模糊,但了解到我是來做方言調查時,他仍極力地配合我完成所有的調查工作。記音工作前后進行了一個月,雖然過程坎坷艱辛,但是在我和發音人雙方的努力配合下,整體結果還算差強人意。
第三個困難是我們對記音結果難以把握。由于我是第一次進行田野調查,加之苗語、侗語又不是我的母語,所以對于手筆記音結果是否準確,我難以作出正確的判斷。雖然有錄音,可以反復確認,但有一些音是我的母語中從未出現過的。所以,我又只能厚著臉皮向來靖州調查過苗語、侗語的老師寫信,將我手頭的材料寄給他們,尋求他們的幫助。沒有想到的是,老師很快回信讓我耐心等待,他會抓緊時間完成核對,并鼓勵我要繼續深入研究下去。
如果說方志文獻整理是枯燥乏味的,但那也僅僅只是需要我獨自面對,困難程度有限。但田野調查工作卻需要我和發音人之間的良性互動,因此,田野調查工作更讓初出茅廬的我倍感棘手。
研究成果公開發表
2019年、2020年和2021年上半年,我的課余時間基本上都花在了研究上,每年的寒暑假我都會第一時間回到靖州展開田野調查工作。我相信,堅持不懈的調查,能培養語感;反復核對語料,能最大限度減少錯漏。尤其是隨著調查的深入,家鄉語言的神秘面紗逐步被揭開,很多一開始使我感到困惑的語言現象逐漸露出真面目。
從2019年至今,歷時2年,我先后完成撰寫并發表《湖南靖州方言研究綜述》《清代靖州方志方言篇整理與研究》《歷史演變造就語言面貌——以靖州方言為例》《靖州“潩溪”地名用字辨誤》《湖南靖州鍬里苗鄉侃歌》等系列研究論文,并以《清代靖州方志中輯錄的少數民族語詞整理與研究》為題完成了近3萬字的本科畢業論文。同時,我還創辦了“靖州語言與文化”微信公眾號,向公眾傳播家鄉語言文化。
兩年多的田野調查中,我不僅學會了很多苗話、侗話,還領略到了家鄉多姿多彩的苗侗風情。從第一次田野調查開始,與我一同參與調查的還有縣史志研究室的工作人員、方言發音人以及關心靖州語言文化的愛好者。他們雖非語言學專業人士,卻因生于斯,長于斯,而熟悉靖州地方文化,對靖州地方文化具有濃厚的家鄉情懷。他們與我結伴而行,無私地為我提供調查所需,他們會成為我人生記憶的重要組成部分。雖然每一個研究項目都有終期,但是我們的步伐永不會停息。
調查研究家鄉方言的這段經歷,無疑是我大學乃至人生中最寶貴的財富之一,它帶給了我太多太多?;蛟S在很多人看來,語言調查與研究是枯燥乏味的,但我卻認為它是最富有魅力的人類實踐活動,更是一次他者與自我的發現之旅,使我對未來充滿著無限期待。如果你也有類似的興趣與夢想,請不要猶豫,在大學里抓住時機放手去做吧,它能帶給你的會遠遠超出你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