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認識你很高興

□張一凡

最開始的時候，我認為媽媽是個普通人。

她拿重的東西上樓時總是氣喘吁吁的，要分一些給我；削土豆皮時不時會削破手指，是我幫她貼上創可貼；尤其是外出的時候，她辨不清方向，記不住走過的路，總要我幫忙判斷。

后來，一件偶然發生的事讓我大吃一驚，我發現媽媽其實是一個有超能力的人。

那是一個夏天，太陽一出，整個小城就像煮在熱湯里，天熱得哪里也不能去玩，下樓走一趟，就像是踢了一場球，汗流浹背。我很想把家里的空調卸下來，背在身上到處走。

漫長的白晝，我不肯好好午睡，隔一分鐘就問媽媽一遍：“為什么還不下雨？”問了十五遍之后，媽媽說她來祈雨。媽媽祈雨的方式特別，她拿出吉他，開始輕輕撥動。

我漸漸在琴聲里睡著，夢見火熱的太陽追趕我，沒有一片云彩、一滴雨來救我，在金色的火焰里，只有微風一樣的音樂。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來的時候，耳邊換成了淅淅瀝瀝的雨聲，窗戶的玻璃上爬滿了密密的雨點，空調和加濕器都在休息。我幾乎是飛跑到樓下的，空氣濕漉漉的，樹葉被洗得發亮，樹籬間那些小野花平時灰撲撲的，此刻全都亮得像星星，發出驕傲的光芒。

我掩住嘴巴，生怕自己叫出聲來。原來，媽媽有超能力，只是怕被別人發現，所以裝成一個普通人，裝作很吃力地拿起一箱水果，裝作不小心削破手指，裝作認不清道路，好讓我也認為她是個普通人。

我開始悄悄觀察這個超人，沒過多久又發現了很多證據。

我借別的小朋友的漫畫書找不到了，急得不肯去幼兒園。媽媽說，她保證我放學回來就能找到。下午回家，我果然就在抽屜里找到了，而且比原來的更新一些。

媽媽還有更厲害的本事呢！我希望早操的時候不合腳的鞋墊不要從腳后跟處偷偷冒出來；我希望每天早晨都能吃到熱乎乎的甜玉米；我希望小自行車的鏈子不要發出異響……我僅僅是在心里想一想，她就能幫我達成心愿。她不是超人，誰還會是呢？

又到了一個夏天，我再一次重新認識了我的媽媽。

一天早晨，媽媽叫醒我，說她沒有力氣穿上襪子，也無法扣上衣服的紐扣，叫我幫忙。這些輕而易舉就能完成的事情，我迷迷糊糊之間都做到了，她卻做不到。我想媽媽一定是餓了，才會沒有力氣，就拿了一袋牛奶遞給她，可她卻怎么也拿不住。

那天早晨，是鄰居阿姨送我去的幼兒園。放學的時候，我到醫院里才看到媽媽。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沒有一絲力氣，輸液架上有一大瓶液體，醫生說藥液的名字叫能量。媽媽很快轉院，她所有的力氣都消失了，只有眼珠還能轉動。她靜靜地看著我，那是雙熟悉而安靜的眼睛，眼睛里有五月的晨曦。

我終于知道，我誤會了媽媽，她完全沒有超能力，只是一個普通的人。我誤以為媽媽是超人，能夠以琴聲祈雨。我并不知道，她早就看了天氣預報，但童心未泯的她，愿意以另一種方式，浪漫地告知我下雨的消息。我弄丟了朋友的漫畫書，她沒有責怪我粗心，而是另外買一本偷偷放在抽屜里，等我驚喜地找到。

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都是一雙大人的眼，看穿了小孩子天真的小心思。所以，她點亮了我心愿樹上的那些小星星，不是因為有超能力，不是心念一動就能做到，而是花費了我看不見的時間和精力。

這個普通人，現在像新生兒般一步步學習走路，一次次練習刷牙，一次次試圖自己用鑰匙打開門……我比從前長大了一些，能扶著媽媽的手散步，能把跌倒的她拉起來，能在她哭泣的時候，默默守候在她身旁，等她散盡抑郁，然后第一千零一遍地陪她練習走路。

有一次下大雪，我們一起去醫院做康復理療，路太滑，“咕咚”一聲，兩人齊齊摔倒在地。我們坐在雪地上開懷大笑，笑著拍手，笑出了眼淚。

我們都是平凡的人，有著柔軟而脆弱的血肉和骨骼。我們無法徹底打敗生命中出現的怪獸，一次疾病帶來的損傷也要花費漫長的時間和精力去恢復。好在，我們始終相互陪伴，無論歲月的禮包里藏著幸或不幸，我們都可以共同分擔。

媽媽終于學會了走路，雖然她不能再奔跑；媽媽終于學會了寫字，雖然字跡稚拙；媽媽能夠把手舉過頭頂，能夠蹲下再站起來……媽媽吃盡了所有的苦，終于換回了她失去的大部分本領。所有劫難只留下一些淡淡的痕跡，如果不特意翻開回憶，大家幾乎都忘記了那個夏天。

唯有我知道，我經歷了什么，我怎樣認識了自己的媽媽。

又是夏天，天空明晃晃藍如深海，陽光照徹小城，翠綠的風從這棵樹吹向那棵樹，薔薇開滿整條外環路，媽媽最喜歡在那條路上散步。

我想像小時候那樣，藏在綠蔭的后面，等她經過的時候忽然出現在她面前，只為對她說一句：“媽媽，認識你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