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苡
一
吃完晚飯,她在客廳來回走了兩圈,然后拿起茶幾上的《時間簡史》,躺到沙發上翻開它。她前兩天看了史蒂芬·霍金的傳記電影《萬物理論》,心中莫名地產生痛感,她不能忽略這種感覺,于是這本落滿灰塵的《時間簡史》被她從書櫥的角落找出來,重新閱讀。
李宇彬洗好碗,走到客廳的沙發,在她身邊坐下。她沒有抬眼看他,更沒有去摟著他的脖子,喊他“爸爸”。這種疏遠,她相信他感覺到了。
“跟你商量一件事。”李宇彬一邊說一邊拉平她身上團著的毛毯。
她平躺著,兩只手舉著書的姿勢沒有變,翻到了下一頁,好半天,吐出兩個字:“你說。”
“我想去洋縣支教。”他停頓了一下,說,“明年有全國性的美術展覽,如再能參展獲獎,我就可以加入中國美術家協會了。”
“那你就去。”她淡淡地說著,眼睛依舊盯在書上。
李宇彬沉默片刻說:“你若是真的同意,我明天就去報名了。”
關于洋縣支教,他們曾閑談過一次,聽一位去洋縣支教的女老師回來講支教經歷,女老師說支教最大的感受就是孤獨。洋縣農村學校條件非常艱苦,校舍是低矮的小瓦屋。除了支教的女老師,其他老師都是本地人,女老師住在學校,放學后的校園只剩飛鳥陪伴著女老師,沒有其他活物,夜里睡覺偶有野獸的叫聲。女老師只能在周末,坐上去縣城的汽車,在縣城洗澡,睡兩夜香覺。他們在閑談這事時,李宇彬說:“如果我能去支教就好了,孤獨適合畫畫。”她嘟著嘴說:“爸爸不喜歡我了。”他大她九歲,結婚以來,她心情好的時候,就叫他“爸爸”。李宇彬說:“我喜歡畫,可我更舍不得你。”
她繼續認真地看那本《時間簡史》。她第一次看這本書,是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同桌打趣她說:“你還是先改了專業,再看這書吧。你看得懂嗎?”
她說:“看不懂才有興趣,懂了就寡味了。”
她一直對似懂非懂的東西感興趣。她是縣城文藝雜志的小說編輯,不懂畫,卻偏偏喜歡畫,只要文化館有畫展,她逢展必看。元旦那次畫展,她在李宇彬的畫前站了很久,一幅江南田園畫,為什么那么悲愴?她忍不住身子一抖,好像那個叫李宇彬的畫家就在畫里,正悲傷地看著她。
她看他畫展的那次,真心沒有想到后來會跟他結婚。那時的她不僅僅沒有想到跟李宇彬結婚,跟任何人,她都沒有想過要結婚。獨自生活著,挺好。如果生活中多出一個人,又麻煩又累,何必去背負另一個人的人生。她參加過一次同事的婚禮,在婚禮現場,她看見新娘新郎的笑臉,心里發酸,此刻,新娘新郎的愛情應該是處在巔峰。他們又可知愛情是禁不起時間的磨損的?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終將成為搭伙兒過日子甚至鬧到雞飛狗跳的夫妻。
她決定跟李宇彬結婚的時候,原諒了自己的出爾反爾。婚姻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愿意跳下去,為愛粉身碎骨。他們的婚姻很大程度上歸功于李宇彬的前妻。前妻第一次撞見他們,是在一家咖啡店。她第二天又去看了那張江南田園畫,展廳里的人寥寥無幾。她在畫前站了很久,這幅畫滿足了她所有的想象,畫里可以看見她的過去,一個還是小女孩的她,在河邊看水鳥的她;她似乎又在畫里看見了她的現在,天水一色,茫茫無際,就像她現在極為混沌的人生;這幅畫一樣可以是自己的暮年,那蘆花,那遠去的帆,怎么看都是逝去的時光的注腳。一幅畫看得她悵然若失。她轉身,一個男人站在她身后。他與她的距離如此的近,以至她再邁兩步,就會撞上他。
“你喜歡這幅畫?我昨天就注意到你了。”男人說。
她抬頭看見了他的臉,很英俊,只是嘴角和眼皮有點耷拉,這讓他整張臉的色調跟那幅江南田園畫一樣。她用食指點著那幅畫下面的名字:“你是……是李宇彬?”
男人點點頭。
“我很喜歡這幅畫。”
男人說:“對面是咖啡館,我可不可以請你喝杯咖啡?”
她不說話,不知該不該接受他的邀請。這時,她看見他的眼皮和嘴角又下拉了一點,來歷不明的憂傷籠罩了他的整張臉。也許是這憂傷打動了她,她輕輕地說了一個字:“嗯。”
黃昏的咖啡店生意不是很好,只有一對小情侶在做游戲,他們像兩只貓或其他什么調皮的動物,各自用鼻子去蹭對方的鼻子。李宇彬走在她的前面,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他沒有跟她客套,好像他們是老朋友了。她認為這樣很好,如果他獻殷勤,那才奇怪。
他問:“來杯藍山,可好?”她點點頭。她對咖啡沒有特別的研究和嗜好,偶坐咖啡館,只點藍山或拿鐵,僅僅因為她喜歡“藍山”和“拿鐵”這兩個詞語。
他們等咖啡的時候,他看著窗外,她看著他。咖啡館里飄著鋼琴曲《秋日私語》,這是她喜歡的。她的心柔軟起來,她看著對面的他,他長得很好的五官上覆蓋著一層薄霧一樣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表情,她不太喜歡陽光得過分的臉,她喜歡這樣的臉。忽然,他轉過頭,疑惑地看著她。
她有點不好意思,說:“給我講講你的那幅畫?”
他收起疑惑的表情,一下子莊重又嚴肅。他的語調是遲緩的、低沉的、專注的,他有著與生俱來的憂傷的本性。他講畫時更多的是看著面前的咖啡,完全沉浸在自我的敘述中。她一直盯著他,研究著他。在她的印象中,畫家都是放蕩不羈的,有扎著馬尾巴的,有留著小胡子的,有穿著松松垮垮甚至臟兮兮的破洞牛仔服的,可李宇彬不是。李宇彬干干凈凈,表情里有一種只為藝術閃耀的孤傲,憑著這份孤傲,她在心里給他打了高分,標注他是一個靈魂高尚的男人,直到李宇彬的前妻出現在他們的面前,她才回過神來。李宇彬的前妻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然后對李宇彬說了一句:“這就是你的審美?我為你感到羞恥。”
前妻丟下這句話,轉身離開了,留下他們兩人面面相覷。她想說什么,忽然閉了口,低下頭。李宇彬說:“對不起。”
她說:“再見。”
她匆匆站起離開了咖啡館。夏夜的風很大,她的長發斜貼在臉上,有洗發水的香味。她干咽了幾下,硬生生地把淚水咽了回去。她不習慣流淚,不習慣向現實屈服。現實給她再多的打擊,她都不會買賬。比如,她的第一次戀愛,在見了男方父母后,就夭折了。男方父母認為她上唇的那道疤痕一定是天生的兔唇,這兔唇是有遺傳概率的。盡管她早就告訴了男朋友這疤痕是小時候從桌子上摔下的結果。
此后她沒有再戀愛。她想過,只要不戀愛,這疤痕是天生的還是人為的,關別人屁事。一旦戀愛,連對方父母都有資格強行給她定義為殘疾人。
前妻嘲諷了李宇彬的審美,無疑也認為她是豁唇女人。
后來李宇彬給她打電話,說其實他老婆那段時間是和他生氣,卻連累了她,真對不起。
她說:“請你離我遠點。”她聽見對方嘆了一口氣,掛了電話。
沒過多久,李宇彬離婚了。聽到這個消息后,她認為是她破壞了李宇彬的婚姻。她電話聯系了李宇彬,說:“我去跟她解釋。”
李宇彬說:“這事與你無關,她早就想離婚了。”
二
李宇彬還是坐在她身邊,似乎要等她再一次肯定的答復。她又一次翻了一頁書,頭有了輕微的轉動,從書的左邊看到右邊,從上一行移到下一行。
李宇彬繼續說:“我去洋縣,你一個人在家太寂寞,可以養一只寵物。”
“養寵物?寵物比孩子更可靠嗎?”
他們的談話到此為止,再也談不下去了。
至今她都不可否認,當初嫁給李宇彬,她是真的愿意為他肝腦涂地、虧空一生的。她是三十幾歲的女人,除了一次匆忙的初戀,她沒有戀愛經驗。在被李宇彬前妻撞見后,她讓他離自己遠點,李宇彬就真的沒有再聯系過她,他們一直沒有再見面。李宇彬離婚后的一個月,他們又在畫展上碰面了,也許是她潛意識里想去見他,但她還是拼命認為自己是破壞者。
她看見他的畫,看見他的人,她的目光又有了溫度。他們這次不是喝咖啡,而是一起吃了晚飯。飯后,他們走在護城河邊的柳樹下,春風的冷暖剛好,他們先是好一會兒的沉默,后來她說:“你近來可好?”她避免了“離婚”一詞,她的本意是想問離婚后可好。
李宇彬講了工作跟愛好的沖突,講了他畫畫的困境,講了他的畫想沖又沖不上去的感覺,講了堅持的意義存與否。她聽著,發現他一點快樂也沒有。他滔滔不絕地講了好一會兒,他們沿著護城河邊穿過了一個縣城。他停下來,站在一人橋上,望著黑沉沉的河水。她也沒有說話,輕輕走向他,靠著他站著,她的手臂跟他的手臂有了些許的碰觸。他依然看著河水,手卻抓起她的手,不輕不重地握著。她沒有拒絕,就任他那樣握著。
他們正式戀愛了。她知道了愛情原來就是沒有原則地被寵。他瓦解了她對戀愛對婚姻的敵意。
可時間,正如《時間簡史》前言里所問:時間的本質是什么?它會到達一個終點嗎?她第一次看這本書時,認認真真思考過這個問題。年少的她認為時間是人類自尋煩惱的產物,宇宙中從來都不存在時間,時間是人類創造出來制約自己的。現在她重新閱讀這本書時,改變了想法,時間的本質就是解釋一切,上一秒的人和事跟下一秒的就不一樣了,只是怎么個不一樣,就是人或事情的不同走向。當然,這只是她私下給時間下的定義,一點都不科學,且那么局限。她看了兩遍《時間簡史》后,她更覺得她的定義幼稚可笑,但她不是科學家,不需要給時間一個完整的科學的定義。
經過雙方約定,他們選了一個雙日,領了結婚證,就算結婚了,也正式地住在一起。
當四月的晨光透過窗簾,濾去了強烈的光線,剩下了柔軟無比的淡淡的暖光鋪在他們的婚床上時,她睜開了眼睛。她看見他已經醒了,他側臥著,頭枕在一條彎曲著的胳膊里,笑著看她。他什么時候醒的?盯她多久了?是在盯著她的疤痕嗎?其實除了那條疤痕,她長得還不錯。她快速地拉起被子蒙在了臉上,他輕輕拉開被子,用一種帶有音樂美的聲音說:“早上好,寶貝。”然后他就起床給她做早飯。她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正兒八經吃過早飯,每天都是掐著上班時間點起床,哪來得及吃早飯,更不談做早飯。現在她結婚了,有了正常的生活樣式,早中晚三頓飯,一頓不差,這大概才是她生而為人的標志。
他們以后的每一個早晨都是從“早上好,寶貝”開始的,都是從餐桌上熱乎乎的早餐開始的。她無數次感嘆,他真好,結婚真好。她告訴爸媽,告訴閨密: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這樣的好日子大約已經有一年了,是哪個科學家研究發明得出的結論說:愛情的壽命是六個月。他們已經有兩個六個月了,三百六十五天,她收了三百六十五個“早上好,寶貝”。一個不少。
她該怎么去證明自己有多愛他呢?她決定生一個孩子。這個決定有些不可思議。從前她看見別人養狗,她暗自說:蠢,找罪受;看見別人結婚,也暗自說:后悔的日子在后頭。現在她結了婚,且想生孩子了,怎么就不是蠢上加蠢呢?不。有人說:情到深處人孤獨。她現在想說:情到深處,就是想要和對方有一個孩子。
晚飯桌上,她把想生孩子的決定告訴了李宇彬,李宇彬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抬頭看看她,說:“再等等。”
她是一個敏感的女人,李宇彬知道這一點,他看見她突然僵起來的表情,知道這句話傷害了她。
李宇彬補充說:“我想著的是不是要戒煙呀?”
李宇彬補充的這一句,是在問題的重點上,可她就是不給他下戒煙的任務。她總要對方是自發的,而不是她逼著的。
如果說甜蜜是一個飛在陽光下的氫氣球,那么今晚生孩子的事就是戳了氣球的一根針。他們婚姻的盛開和敗落實在太倉促了。
婚姻一旦裂了一道口子,所有看起來不是事的事都是事。此后,他做所有事,她都持著懷疑的態度去理解。比如有一次聚會,他跟一個國畫愛好者談得興致勃勃,而忘記了給她夾菜。她把他不給她夾菜的行為理解為結婚久了愛情就自動消亡了。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戒煙戒了幾天,又抽起來,抽起來又戒,這樣斷斷續續,他一直沒有徹底戒掉。而她發現,他抽起來的那幾天,恰恰是她的受孕期。
這樣連續了幾個月,她都沒有實現那個偉大的決定,他就是在找借口!
他們結婚后的一年半,她在心里悄悄宣布:完蛋了,不可能白頭偕老了。
時間在殘缺的婚姻里蕭蕭走過。結婚一年半了,那個他們從來都不去碰觸的人出現了。李宇彬的前妻。她深更半夜打了李宇彬的手機,手機鈴聲驚醒了夢中的兩個人。李宇彬看見是前妻的電話,就掐斷了,但這半夜的電話怎么可能知難而退呢?李宇彬還沒有來得及將手機關機,鈴聲再次響起。她說:“接吧。”
他看看她,接了電話。前妻說兒子突然上吐下瀉,已經快休克了。前妻說她已經嚇得腿軟,讓李宇彬趕緊過去,和她一起送兒子去醫院。
夜靜得聽得見彼此的呼吸,她當然聽見了電話的內容。李宇彬拿著手機不說話,眼睛看著她。她不需要看他的表情,只要聽到他先屏住呼吸,后又急促輕微地呼吸,她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翻了一個身,背對著他,說:“你去吧。”
他沒有說什么,急匆匆地穿上衣服,就出了門。
他一出門,她就從床上坐起來,她無法躺著,她眼前晃動的是夫妻倆悉心照料一個孩子的場景,那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此刻,她和他真的毫不相干。
李宇彬早上七點到家,她窩在床上,頭疼。李宇彬到家后坐到她的床前,解釋說:“兒子掛了水,病情控制住了。”
她平靜地看著李宇彬,不說話。
“兒子八歲了,她確實抱不動兒子。”李宇彬看看她,又補充了一句,“她和那個男的分開了。”
她順理成章地想到了一句話:那你以后就跟她一起照顧兒子?但她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她就是這樣的女人,她的話都在開心的時候說完了,難過的時候她不肯吐半個字。她開心的時候,吧唧吧唧地說個沒完,絕大部分都是無關緊要的話,比如她在單位吃完飯,會打電話或發微信說:“爸爸,我想變成機器人。”
李宇彬回復:“我陪你一起變成機器人。”他就是這樣的男人,不問原因,只會順著她的話說。
她回復了笑得從椅子上摔下的表情包,又微信道:“午睡得正香,被尿憋醒了,吃喝拉撒太麻煩了。”
戀愛及結婚的第一年,他們凈說著這些廢話。后來,她總結出一句真理:夫妻間廢話越多,代表著婚姻越幸福。
讓他們惜字如金的是介入他們生活的他的前妻和兒子,他們成了李宇彬生活中的一部分。李宇彬的日常多出了很多活動項目,比如開家長會,給兒子過生日,還有每周六下午陪兒子玩半天。前妻是不是同他們一起玩呢?每個周六她都翻來覆去地想著這個問題。她是肯定不會和李宇彬一起去的,她也沒有讓他把兒子帶回家過。
每周六下午的顏色于她而言,都是黑色的。她從沒有告訴過他,每周六下午她干不了任何事,因為只要他去了他兒子那里,她就會頭疼。特別是李宇彬每次去見兒子前都要刮胡子洗臉換衣服,她看見這些,心里就忍不住產生這樣的想法: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懂什么審美,這打扮了是給前妻看的吧。她只見過他前妻一次,至今印象深刻,他前妻是一個長得好看、穿著精致的女人。
每個周六晚上李宇彬回來,都盡力討好她,有時帶一捧鮮花回來,有時帶她喜歡的水果回來等等。到家后,這個晚上李宇彬不去書房看書或畫畫,都是圍著她轉。其實她看見他取悅她,她會更生氣。為什么要取悅她?不就是他自己也認定做了虧心事嗎?
他有時也會說:“我知道你不開心,那下周六我就不去見兒子了。”她怎么可以不允許一個父親去見兒子?這個問題的答案她沒得選。
“沒有不開心。你見兒子是天經地義的事。”她驚訝于自己怎么隨口就能說出這樣的話。他這是在利用她的通情達理。通情達理是高尚的。可現在他是她的丈夫,丈夫要生活在她、他前妻、他兒子三人之間,這種多邊關系讓她崩潰。
他們之間的溝通越來越少,準確地說,是她越來越不肯跟他說話,她緊閉的嘴唇像筑起的銅墻鐵壁。李宇彬的說話像受到了反作用力被反彈回來,他說的話也越來越弱,但那聲“早上好,寶貝”他還在堅持,像是睡了一覺,他忘記了他們之間的隔閡。
如今,他們結婚三年了,依舊沒生孩子。現在,李宇彬建議她去養寵物,這不是自己往槍口上撞嗎?
三
李宇彬支教的事進展很順利,如今沒什么人愿意去貧困地區吃苦,報名的人很少。領導考慮到一是李宇彬再婚后沒有小孩的拖累,二是希望李宇彬的畫藝更進一步,取得了成績,也可以為市對縣的年終考核上加分。
在臨去洋縣的幾天日子里,李宇彬把家里冰箱塞得滿滿的,包了餃子,煮了牛肉,買了好幾種水果。她看在眼里,不管他做什么,她心里都是恨他的。他已經有三次在夢中喊“逗號”了,至少她聽到了三次,至于他夢到了幾次,肯定是大于三次。
之前她問他:“你兒子的小名是你想出來的還是她想出來?這小名取得真見水平。”
李宇彬說:“是我想出來的。兒子剛出生時,雙方父母爭論過兒子的姓,最后兒子姓李,因她姓竇,我就給兒子取了這個小名平衡一下。”
“逗號”是他兒子的小名。為什么是逗號,而不是句號?難道冥冥之中注定,他們會牽絆一生?她再一次分析他不戒煙不肯和她生孩子,完全是一個陰謀。他只想要“逗號”這個兒子。
她剛結婚時,閨密提醒她:“二婚是復雜的,你要有接受一切的準備。”
她說:“愛可以解決一切復雜的問題。”
如今她還是堅持這樣的觀點,他們之間變得復雜是因為沒有愛了,是李宇彬不能像三年前那樣全心全意了。她恨他,他是一個藝術家,怎么可以去背叛他們的愛情,如此不尊重他們的愛情呢?他理直氣壯去照顧兒子,他總不能丟下兒子不管吧。可這不是理由。道德能夠阻擋的愛情,那不是愛情。
她跟閨密說:“你知道嗎?戀愛時我們鬧別扭,他可以站在25樓的樓頂為我去死,現在他心里裝著什么?天知道。”
閨密說:“你要他始終心里只裝著你一個人,是違背人性的。”
她不能接受所謂的人性,李宇彬去機場的那天,她沒有去送他。她是一個鉆牛角尖的女人,有著舍本求末的思維習慣。她也沒有去上班,請了一天假,當她目光落在那本《時間簡史》上時,她想起了電影《萬物理論》里的霍金,當霍金的妻子王爾德背叛霍金的時候,霍金是用“人性”這個詞讓自己釋懷的嗎?
她不能釋懷。
生活的出口在哪里呢?離婚?似乎并不可取。她不知道自己是不舍得還是不甘心。她心里一清二楚,李宇彬除了有一段婚史,其他都挺好。他帥氣、貼心、浪漫、才華橫溢。如果他們離婚,她確定他會回到前妻身邊去。是的,她不能接受他回到前妻身邊。如果讓她選,他從地球上消失和他回到前妻身邊去,她恐怕要選,寧愿他消失。
李宇彬到洋縣后的第一時間給她發來微信,并拍了照片,照片上有一排青磚小瓦的平房,平房前是一大塊空地,沒有跑道,就一大塊泥土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個籃球網破了的籃球架,這大約就是操場。李宇彬說洋縣的這學校真是個好地方,能激發他的藝術靈感。他說他迫不及待地想寫生了。
她想了很久,這樣回復他:“哦,好的。”
李宇彬去了洋縣后,她的早晨和他沒去洋縣時沒什么區別,她的早晨還是從“早上好,寶貝”五個字開始,但除了這五個字,李宇彬其他的電話或微信很少很少,也許他真的沉浸在藝術中,也許是他此刻的生活沒有牽絆在前一段婚姻中,不需要討好她。剛開始,她有些期待他的來電或微信。這種時候,她會告誡自己:依賴他是不對的。后來,她想支教就一年,太短了。與其讓他在這里去照顧前妻和兒子,還不如讓他就待在洋縣。
有一天早上,她沒有收到“早上好,寶貝”這五個字,她在心里怨了他一下。只一下。她沒有問他,三年多了,這五個字已沒有了當初的力量,它存在或不存在,她沒有了那么多的驚喜或難過。
這天夜里,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他們在吵架,她說他不愛她,只愛前妻和兒子。他說他愛她,他可以像梁山伯那樣殉情化蝶,說著,穿著一件黑色長衫的他,如同一只黑色的蝴蝶從25樓飛下去,而她站在窗前就那樣看著他飛下去,沒有悲傷。對面樓上所有的窗戶里都伸出一個腦袋,看著俯沖下去的他,然后他們的臉又一起齊刷刷地朝向她。她大聲說:“我沒有推他。”
她被自己叫醒了,回味著剛才的夢,心里哆嗦了一下。這個夢是罪惡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她白天思過什么?她沒有。
噩夢后第二天,又一個深夜,她接到一個電話。自從李宇彬去洋縣支教后,她睡覺時不關機,難道這是她的第六感?之前有道士給她算過一卦,說她是天上的童子投胎而來,沒有由來的第六感比一般人都要準確。
深夜的鈴聲,讓每個熟睡的人心悸,鈴聲鬧醒她后,她的心怦怦跳。她一看手機,心里一驚,是李宇彬的來電。電話那頭是一個陌生男人,問是不是李老師的愛人。她說:“是。”
“我是林警官,你愛人出了點事,請盡快來洋縣。”
她不敢問李宇彬出了什么事,只問自己是不是非去不可。對方回答是肯定的,說她非去不可。
她不知道是怎么掛的電話,只記得自己猛然從床上坐起。她想起昨天早上和今天早上他沒有發那五個字給她。她確定他出了大事。時間是夜間十二點,她像一頭困獸,從床上到床下,從房間到客廳,從抱頭蹲在地上,到仰頭流淚,她用各種方式打發內心的撕扯,等著天亮。
四
天亮了,她去了洋縣。
她到了李宇彬的宿舍。李宇彬宿舍的窗戶是木質的,窗玻璃是鐵釘固定著的,這是她小時候看見過的窗戶。一張簡易床上的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床邊有一落地衣架,衣架上掛著幾件衣服。她轉頭左右看看,沒有衣櫥。衣架旁邊是一張椅子,椅子上放著寫生畫板。宿舍中央放著一張畫桌,所謂畫桌就是五張木質課桌并排擺在一起,上面鋪了一張畫畫用的羊毛氈子,畫桌上有一張未畫完的山水畫。畫桌旁邊有一畫桶,里面放著卷著的畫。
此刻,一種奇怪的感覺奔涌過來,她在向他靠近,回到了當初他們剛剛相識的時光,她對他的近兩年來的不滿一下子消散了。能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專心畫畫的人,是靈魂高尚的人。李宇彬只是一位純粹的畫者。她對他的猜想,離真正的他相距甚遠。
經法醫和警方鑒定,李宇彬死于心梗。她帶回了他的骨灰盒。他的遺物除了畫桶里幾十張大大小小的畫,還有掛在屋檐下的一只鸚鵡。鸚鵡渾身翠綠,頭冠和面部為黃色,前額有一點點藍色。
她到家后,坐在客廳地上,看著她從洋縣帶回的他的遺物,捂著臉大聲哭起來。他是在懲罰她的罪惡的夢嗎?她不能原諒自己的夢,以至于后來失眠。她不敢睡著,她怕做夢,做邪惡的夢。聽警方說,他發病時,是在宿舍畫畫,倒下去兩天后才被警方發現。畫筆掉在他的臉上,半張臉上的顏料已經干了。如果學校不找他上課,他會狼狽地倒在地上多久呢?他生前是一個非常愛干凈的人,最后她用一個夢剝奪了他所有的體面。
她瞪大眼睛看著那只鸚鵡。鸚鵡垂著腦袋,站在鳥籠的抓桿上,像一個蒼老的問號。
她對鸚鵡說:“你不是會說話的嗎?你告訴我,他都跟你說了些什么?”
鸚鵡頭都沒抬,像在打瞌睡。
她又對鸚鵡說:“我不知道他有心臟病,你知道嗎?”
鸚鵡突然用力發出了一聲尖叫,她說:“你的聲音真難聽。沒有他的聲音好聽。”
鸚鵡又連續發出了幾聲尖叫。她站起來去廚房拿了點大米和青菜葉子放進了鳥籠。她沒有養鸚鵡的經驗,也沒有心情去網上搜索,她看見麻雀、烏鴉是吃這些的。
鸚鵡果然是餓了,它不再發出尖叫,低頭啄食青菜。它吃了幾口青菜,頭突然抬起,沖著她叫:“早上好,寶貝。”
她身子往后一縮,像被火燎了一下。鸚鵡又叫:“早上好,寶貝。”
鸚鵡連續叫了五下,不顧她的驚恐,又低頭吃食。
她忽然責怪他的笨。他不陪著她,卻弄了一只畜生來陪伴她。她可以叫這只畜生“爸爸”嗎?太荒唐了。
他生前讓她養寵物,她不養。他硬是養了一只寵物留給她。
現在她用到了“生前”這個詞,她意識到他一生成為歷史。時間在勻速前進,他卻定格在了某一瞬間。她有些恍惚,現在已是黃昏時分,太陽混濁的光影在陽臺上游移,有飛鳥猛然從樹上向高空飛去,漸漸地變成了一個點,直至不見。李宇彬就像這只鳥,沒有任何預兆地飛走了。
鸚鵡在籠子里轉來轉去,不時發出幾聲尖叫。她很煩,可她如果不要它,是否又辜負了他的心意呢?
她決定與這只鸚鵡長相廝守,去網上搜索,她知道了它是藍帽亞馬遜鸚鵡,最喜歡吃無花果,其次是漿果、堅果、花朵、種子等,它的壽命是四十年。她的余生大約就四十年左右吧。李宇彬太懂她了,他知道她不可能再婚了,剩下的時間他給她算得好好的,就留下這只鸚鵡陪著她。
鸚鵡到家的第三天,事情又有了新的發展。那是周六中午,她陪著鸚鵡一起在陽臺上曬太陽。鸚鵡在籠子里跳了幾下,忽然叫道:“逗號,逗號,逗號。”
她本來瞇著眼睛躺在竹椅上,鸚鵡的叫聲像一盆澆在她頭上的冷水。她猛然睜大眼睛,從竹椅上跳起來。她焦躁地在陽臺上走來走去,然后,她輕輕笑起來,他有“逗號”,他現在也有“句號”了,她是他的“句號”。逗號和句號是她工作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兩個標點符號,她常常把來稿中少部分的逗號改成句號,有時還跟作者討論:你看看,這里改成句號,是不是比用逗號更有力量?現在看來,逗號和句號哪個更有力量,有待考證。應該把這只鸚鵡送給“逗號”,“逗號”比她更有權利養這只鸚鵡。
她突然想起了他們曾做過的游戲,李宇彬在她生日那天,握緊兩只拳頭,讓她猜,禮物在哪只手里,結果她輸了,因為他兩只手里都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