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儒林外史》雙語語料庫的情感指紋研究
——以諷刺藝術翻譯風格為例

李 希

（邵陽學院 外國語學院，湖南 邵陽 422000）

貝克（Baker）將情感指紋定義為譯文中有關譯者的觀點、態度，尤其是譯文所折射出來的譯者情感傾向。［1］近年來學界加大了對譯作文體特點的研究，特別是對于情感指紋的研究，但迄今為止，對《儒林外史》情感指紋的研究尚有較大的研究空間。《儒林外史》是諷刺藝術的集大成者，對于《儒林外史》的研究，之前學界多以目的論、關聯理論，譯者主體性以及互文性作為研究視角對楊譯本進行分析，從翻譯文體視角探討英譯本的研究較少，更鮮見學者從情感指紋的視角入手，專門針對諷刺藝術的翻譯風格來探討《儒林外史》翻譯更是鳳毛麟角。因此，結合語料庫進行《儒林外史》英譯本諷刺藝術翻譯風格的研究具有相當的價值。

一、語料庫翻譯和情感指紋研究

語料庫翻譯和譯者文體研究越來越引起學者們的關注。翻譯文體學這一概念由曼可爾（Malmkjaer）提出，首次將翻譯學和文體學兩者相結合［2］，使之成為可行的研究方法，為之后的研究打下基礎。

近年來，國內的學者開始將翻譯研究的視角轉向翻譯文體學領域，尤其關注情感視域的研究。學者要么借助情感探討翻譯文本中的語言應用，要么分析原文和譯文的情感流動以便于闡釋語篇結構。這些研究主要是個人感受式分析為主。司炳月、霍躍紅首先將語料庫范式引入情感傳譯，從語料庫角度對情感指紋進行研究。之后，霍躍紅、鄧亞麗又結合語料庫對文學作品中的情感翻譯效度進行了探討。另外，趙宇霞基于《高老頭》譯本自建語料庫，探討了傅雷的翻譯風格，并得出結論，即傅雷的翻譯風格是語言和情感的結合。

綜上所述，語料庫與翻譯文體相結合受到國內外學者的青睞。早期關于譯者情感翻譯的研究，學界多以定性研究為主，少有學者用定量的方法測量情感效度。雖然國內學者開始將語料庫翻譯引入情感指紋研究，然而結合語料庫翻譯和對《儒林外史》的研究依然是寥寥無幾。若能把基于語料庫的情感計算引入典籍翻譯研究中，將為中國文化在海外的傳播提供一個更好的接受途徑。因此，本文將語料庫翻譯和情感指紋研究結合起來，以實證方式探索《儒林外史》翻譯文體特征，考察諷刺藝術在英漢雙語語料庫中的數量、情感值以及情感強度方面的感情傾向，期待拓展譯者文體風格研究的維度，為中國典籍翻譯研究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二、研究語料與研究設計

筆者自建的《儒林外史》雙語語料庫，其漢語語料來自人民出版社的《儒林外史》，作者為吳敬梓。英語語料則來自楊憲益、戴乃迭夫婦翻譯的英譯本The Scholars，簡稱楊譯《儒林外史》。

研究設計分為三個步驟：① 為了考察原文與譯文中諷刺情感的差異，作者將諷刺場景的情感強度進行賦值，即表示強烈的諷刺表達賦2分，完全沒有表示出諷刺情感的表達賦0分，諷刺情感表較弱則賦1分；② 將漢語語料中的諷刺藝術場景根據章節標記并記錄諷刺情感值，并將對應的英文翻譯標記并記錄諷刺情感值；③ 利用定量研究工具SPSS 25.0對標記為諷刺藝術的原文和譯文的情感表達進行定量研究，分析諷刺藝術多的情感流動模式差異。

三、結果和分析

經統計，在漢語語料中，關于諷刺場景的描寫共51處，英語語料中的諷刺場景則為39處（見表1）。

表 1 《儒林外史》漢語原文和英譯文中諷刺藝術比較

從表1可以看出，《儒林外史》中文原文和英譯文中諷刺場景的數量分別為51個和39個，而諷刺情感值分別為97分和72分。SPSS檢測證實p（0.55）＞0.05，表明原文和譯文在諷刺場景的情感表達上沒有顯著性差異；說明楊憲益夫婦作為譯者，較好地傳達了《儒林外史》的諷刺含義。

（一）還原原文的諷刺情感

《儒林外史》刻畫了很多極具諷刺情感的人物形象。從下例中對胡屠夫、成老爹以及嚴貢生等人的描寫中可以發現，楊譯《儒林外史》基本完整地還原了原文的諷刺情感，如例1所示：

例1 現世窮寶鬼……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拋尿自己照照！……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體面的相貌。（第三回）［3］

譯文：scarecrow like you ... but your mouth sticks out and you’ve a chin like an ape’s. You should piss on the ground and look at your face in the puddle! ... I always said that this worthy son-in-law of mine was very learned and handsome ... the fine gentleman.

原作善于用白描的手法刻畫人物形象，表達諷刺意味。例1中可以非常清楚地讀出原文強烈的諷刺意味。在范進中舉前，胡屠夫稱范進、自己的女婿為“現世窮寶鬼”，用“尖嘴猴腮，也該撒拋尿自己照照”來貶低女婿的長相。［4］一旦女婿中舉做了官，立刻改稱范進為“賢婿”，稱贊女婿“品貌好、體面”，如此前倨后恭，令人發笑。譯者夫婦遵循了一貫的翻譯目標，即一方面忠于原文，以“信”為先；另一方面盡量傳達中華傳統文化。譯者首先采用了歸化的翻譯策略翻譯了胡屠夫對女婿在中舉前后的不同稱呼，“現世窮寶鬼”和“賢婿”這兩個對比強烈的稱呼，被譯為“scarecrow”和“worthy”這兩個感情色彩完全相反的詞，這樣目標語讀者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諷刺情感。然后采用異化的翻譯策略，將“尖嘴猴腮，撒拋尿自己照照”直譯出來，目標語讀者將會了解到原來在中國文化中一個人長得丑就是嘴巴凸出來，下巴像猴一樣，沒有自知之明可以表達成“撒泡尿當作鏡子照”。這非常清楚地表達了對他看不起的女婿的蔑視以及不客氣，與后文中“品貌好、體面”形成了鮮明的反諷意味，基本上能讓目標語讀者完全還原原文的諷刺情感。這樣的對比反諷還體現在原文的很多地方，如例2所示：

例2 嚴貢生道：“……從不曉得占人寸絲半粟的便宜”……小廝道：“早上關的那口豬，那人來討了……”嚴貢生道：“他要豬，拿錢來！” （第四回）［5］

譯文： “I am a straightforward fellow. Because I don’t know how to cheat villages of an inch of silk or a grain of race” ... “The man has come to ask for the pig we shut in this morning ... ” “If he wants the pig， let him pay for it.”

在例2中，原文貢獻了一個滿口謊言，小氣吝嗇的嚴監生的故事。口口聲聲不占人便宜的嚴監生，卻在豬主人來討要豬的時候，讓人拿錢來贖。楊譯《儒林外史》并沒有直接將不占人便宜意譯為“I don’t know how to take advantage of others”，或者簡單地譯為“I never cheat others”，而是通過直譯的翻譯方法強調他不懂如何欺騙一寸絲和一粒米，仿佛是一個道德完人。結果反轉馬上就來。豬是古代農家重要的財產。譯文通過一寸絲和一粒米與豬的對比，目標語讀者能夠完全感受到嚴監生的虛偽。楊譯《儒林外史》往往將原文的人物形象描摹得栩栩如生，例3同樣體現了這一點。

例3 當下叫……一掀，那元寶在桌上亂滾，成老爹的眼就跟這元寶滾。（第四十七回）［6］

譯文：He ordered...which he tossed upon the table，and Cheng’eyes follow the ingots as they rolled.

為了還原原文中的諷刺情感，楊譯《儒林外史》采用了直譯的翻譯方法，生動地刻畫出成老爹一看見銀子就移不開眼的貪婪形象。如果意譯為“Cheng couldn’t take his eyes off it”，雖然也表達了原文的含義，但是會削弱原文的諷刺意味，目標語讀者并不能形象直觀地感受到這種情感力度。

（二）超出原文的諷刺情感

楊譯《儒林外史》中有些語料反而超出了原文的諷刺情感，如例4所示：

例4 金先生道：“他那里當真吃不下？” （第二十八回）［7］

譯文：“It is a put up show”， declared Mr Jin...

原文通過金先生的敘述，諷刺了鹽商們的愛慕虛榮以及為了顯擺弄虛作假。楊譯《儒林外史》直接采用異譯的翻譯方法直截了當地點出這些鹽商們弄虛作假就為了炫耀，以便于達到翻譯中的“信”和“達”。如果直譯為“He really can’t eat there”，則原文的諷刺意味盡失，因此筆者認為譯文能夠更加直接地傳達原文的諷刺意味。

例5“……半只火腿，吊在灶上，已經走油了，做的酒也熟了……”和尚被他說的口里流涎，那腳由不得自己，跟著他走到莊上。（第四回）［8］

譯文：That half leg of ham ... The abbot’s mouth watered at these words， and his legs carried him along of their own volition.

在中國的佛教文化中，和尚應該遵守清規戒律，其中就包括不喝酒不吃肉，戒葷腥。然而，原文中的和尚一聽說有“走油的火腿”和“熟酒”，就“口里流涎，腳由不得自己”，這儼然是一個“假和尚”。中國讀者一看就知道其中蘊含著深深的諷刺意味。楊譯《儒林外史》非常傳神地譯出了和尚聽到葷腥和美酒的丑態。“口里流涎”沒有翻譯成“drool out of his mouth”，而是譯成“mouth watered”， “腳由不得自己”則譯成“legs carried him”，好像身體被腳綁架了，充分地表達了不由自主之意，同時譯者又點出是出于他自己的意志。寥寥幾筆，這樣一個好像身不由己其實虛偽貪婪的和尚形象就躍然紙上，因此這段譯文更加精彩地表達出原文的諷刺意味。

（三）削弱原文的諷刺情感

當然，楊譯《儒林外史》譯文有時會削弱原文的諷刺意味，如例6所示：

例6 這奴才！豬八戒吃人參果，全不知滋味，說得好容易！（第六回）［9］

譯文：You had no business touching it， you scoundrel!

《儒林外史》塑造了一個東方葛朗臺——嚴監生。大家都知道云片糕是便宜的東西，嚴監生將“云片糕”比作“人參果”，兩者的價值天壤之別，這一描寫對嚴監生的吝嗇諷刺意味大增。原文中出現了中國獨有的文化意象“豬八戒”和“人參果”，這兩個文化象征都出自中國另一本典籍《西游記》。如果為了傳達文化意象而采用異譯的翻譯原則，沒有讀過這本典籍的目標語讀者將一頭霧水，因此譯者采用的是改寫這一翻譯方法。雖然目標語讀者能夠知道嚴監生在呵斥仆人，要求仆人不要碰云片糕，但是沒有原文中“人參果”的對比，諷刺意味被部分削弱了。同樣地，諷刺情感被削弱也出現在例7中。

例7 屁滾尿流，鴨和肉都撿好的極肥的切來。（第十九回）［10］

譯文：the restaurant people nearly fell over backwards trying to please him choosing their choicest and fattest pork and duck and cook the sea slugs to a turn.

例7中，原文對飯店對潘三爺的奉承諂媚之態極盡諷刺之能事。屁滾尿流表示極度驚慌或者欣喜。在這里，取其非常高興的意思。原文描述了一個非常生動的畫面，從字面意思來看，“屁”和“尿”都屬于不雅詞匯，原文用不雅詞匯來表示諷刺之意。楊譯《儒林外史》翻譯為“想盡辦法取悅潘三爺”，事實上，沒有完全真實還原原文的諷刺強度，或者說諷刺的情感不如原文生動。

（四）犧牲原文的諷刺情感

刪減作為翻譯中常見的翻譯技巧也會出現在一些諷刺表達的翻譯中，如例8所示：

例8 正說著，季葦蕭走了出來……“揚州是‘六精’。”辛東之道：“是‘五精’罷了，那里‘六精’？”季葦蕭道：“是‘六精’的很！我說與你聽！他轎里是坐的債精，抬轎的是牛精，跟轎的是屁精，看門的是謊精，家里藏著的是妖精，這是‘五精’了。而今時作，這些鹽商頭上戴的是方巾，中間定是一個水晶結子，合起來是‘六精’。”……捧上面來吃。（第二十八回）［11］

譯文：Just then Ji Weixiao came back. Noodles were served， and the four of them sat down to table.

例9 嚴貢生發怒道：“放你的狗屁！” （第六回）［12］

譯文：“You dog!”roared Yen...

在例8中，季葦蕭諷刺鹽呆子，用“六精”表達對鹽商的蔑視，讓人忍俊不禁，既幽默又諷刺。但是西語文化并無相應的表達［3］，無法進行歸化翻譯處理。加上原文篇幅過多，如果直接進行異化翻譯，目標語讀者將不僅難以理解，而且會覺得過于煩瑣，讀之無味。因此譯者只能選擇刪減。同樣，譯者在翻譯例9時面臨了相似的窘境。“放狗屁”在中國文化中是司空見慣的一句罵人的話，表達“胡說八道”的意思。然而譯者如果用異譯的翻譯方法將之翻譯成“dog shirt”，則完全表達不出原文中對嚴監生吝嗇的諷刺。而直譯也不可取，目標語讀者容易產生困惑。因為大多數目標語讀者大概很難理解為什么要用“狗的屎”作為罵人的話。事實上，譯者的處理方法是直譯加刪減。譯者為了使目標語讀者能夠順暢地閱讀下去，犧牲了原文中極具有諷刺意味的表達。但此種譯法既不能傳達原文諷刺情感，也不能達到“達”這一目標。因為大多數目標語讀者都認為狗是人類的好朋友，“You dog” 有可能傳達的是夸贊的意思，稱贊其忠誠之意，很難感覺出這是一句罵人的話。

四、結語

本文通過自建《儒林外史》中英雙語語料庫，探究了原文和譯文的諷刺情感指紋流動。定量研究的結果顯示原文和譯文在諷刺情感的表達上沒有顯著性差異，譯者較為完整地保留了原文強烈的諷刺意味，正如同楊憲益在訪談中所強調的，翻譯應該保留異國風情。定性研究的結果則顯示在具體實例中，雖然譯者會因為“信”和“達”這兩個翻譯原則，有時候部分削弱或者犧牲原文的諷刺情感，但是大部分語料顯示，楊譯《儒林外史》基本還原甚至超出了原文中蘊含的諷刺情感。這對于探究如何讓中國文化以及中國典籍在西方獲得更多接受度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