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人詩與柑橘情懷

黃露葶

從植物學的角度來講，柑橘是蕓香科、柑橘屬植物，是橘、柑、橙、柚等的總稱。我國種植柑橘的歷史已超過4000多年。《尚書·禹貢》記載：“淮海惟揚州……厥篚織貝，厥包橘柚，錫貢。”[1]此處“橘柚”被當作貢品，這說明在先秦時期的揚州、荊州地區，即我國今天的湖北、湖南、江西、浙江、江蘇一帶已有柑橘生產。至魏晉南北朝時期，我國的柑橘生產區域進一步擴大。該時期的裴淵曾著《廣州記》，記載羅浮山產金橘和柚，廣州產雷柚[2]。這說明嶺南地區的柑橘產業最晚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已經具有一定的規模。隋唐時期，嶺南成為柑橘的主要產區。可以說，柑橘是嶺南地區的標志性景觀之一，嶺南詩人正是在與柑橘密切相關的生活中發現柑橘之美，書寫柑橘之美。柑橘成為嶺南詩人的一種情懷。

本文參考的主要文獻是由中山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的《全粵詩》。《全粵詩》為歷代粵人（粵，或稱粵東、嶺南、嶺表等，含今廣東省、海南省、香港、澳門及廣西之欽州、北海地區，所謂粵人包括原籍粵地以及生平主要活動于粵而落籍于粵者）詩歌之匯編。筆者通過對《全粵詩》1至24冊和《嶺南歷代詩選》的檢索、整理發現，其中與柑橘相關的詩有500余首，涉及100余位詩人，數量可觀。從這些詩中可以窺探嶺南詩人對柑橘的態度，了解其中柑橘意象所寄托的情感內涵和審美價值取向。

一、抒懷抱，承楚騷傳統

屈原曾在《橘頌》中稱贊橘樹“綠葉素榮”“文章爛兮”“精色內白”的形貌美，又謳歌了橘樹“獨立不遷”“秉德無私”“淑離不淫”的精神美。屈原把橘樹人格化，將柑橘從物質層面帶到了全新的精神層面，使柑橘成為一個文學形象，拓寬了柑橘的解讀空間。

以《全粵詩》為參考，粵人以詩詠橘，最早見于南北朝時期：

節重履險，操貴有恒。一樹保榮，四運齊能。在質惟美，于味斯弘。異分南域，北則枳橙。（王叔之《甘橘贊》）[3]32

橘樹“在質惟美，于味斯弘”，如君子般內外兼修，有節有操，恰如《離騷》中“好修為常”的人生進取模式。王叔之本為瑯琊人，是晉丞相王導之后，晉宋之際因避亂與家人遷于廣州。據《羅浮山志》載：“世傳王生得仙，至今王子洞猶存。”[4]瑯琊王氏為東晉高門士族，具有不可忽視的政治、文化影響力。王氏家族南遷，對于嶺南文明的進程具有一定的推動作用。粵人以詩寫柑橘，或始于王叔之，而王叔之對橘的審美態度或也影響了粵人。

由屈原所開創的詠橘傳統，其精神實質就是一種忠君愛國的思想，一種堅貞不移的節操，一種好修為常的美德。粵人詠橘詩正體現了這樣的精神實質，如：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運命唯所遇，循環不可尋。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唐·張九齡《感遇》）[3]145

張九齡為嶺南人，以江南橘自喻甚切。橘樹經冬猶綠，不是因為江南地氣暖，而是因為它如松柏般歲寒不凋的本性。這樣的珍果理應出現在“嘉客”的玉盤中，可是卻被重山深水擋住了去路，如賢者在仕途上遇到重重阻礙。詩人感嘆世人只喜歡種桃李，而不懂得欣賞橘樹的四季美蔭，實是借丹橘的遭遇表達自己被棄置不用的怨憤。《舊唐書·張九齡傳》記載：“李林甫自無學術，以九齡文行為上所知，心頗忌之，乃引牛仙客知政事，九齡屢言不可，帝不悅。二十四年，遷尚書右丞相，罷知政事，左遷荊州大都督府長史。”[5]詩人此時受李林甫等人排擠，得不到朝廷的信任，更無法施展才華，因而以橘的遭遇自喻。橘樹被賦予理想人格，成為賢者的象征。賢者有這般美好的品質，所以在仕途中遭遇的種種不公便引發了苦悶、孤獨、懷才不遇等不平之意，這也是對屈原《橘頌》情感的承續。

在粵人詩中，全篇詠橘的作品較少，柑橘多作為詩中的一個意象，借以寄托詩人的志向和情思，如：

常思劍浦越清塵，豆蔻花紅十二春。昆玉已成廊廟器，澗松猶是薜蘿身。雖同橘柚依南土，終愧魁罡近北辰。好向昌時薦遺逸，莫教千古吊靈均。（唐·陳陶《寄兵部任畹郎中》）[3]305

據《唐才子傳》，陳陶聲詩厝象無不精究，常以臺鉉之器自負。可陳陶生逢亂世，無法施展才能，南唐時隱居山西洪州西山，種柑橙為活，后不知所終[6]。君子如昆侖山的美玉，本應成廊廟之器，而才高位卑的君子卻如左思詩中的“澗底松”一般，沉淪下僚，終不得志。詩人以“橘柚依南土”自喻，更以屈原自比，表達自己在亂世之中選擇隱逸的苦悶與不甘。

宋代洪興祖《楚辭補注》有曰：“美橘之有是德，故曰頌。”[7]自然物之美，不僅在于視覺之美，還在于它對人的美德具有象征意義。這種“比德”的美學思想流行于先秦時期。《橘頌》通篇詠橘，以橘樹自比，是“比德”美學思想的代表，影響廣泛而深遠。后世許多詩人，包括嶺南詩人筆下的柑橘意象正與屈原《橘頌》的精神實質遙相輝映，是對《橘頌》美學思想的繼承和深化。

二、品佳果，贊風物之美

柑橘色澤鮮麗，花果芳香馥郁，果樹姿態豐美，且被賦予具有象征意義的美德，是古往今來文人筆下的佳果。嶺南詩人常在詩中真誠地表達出對柑橘的喜愛。明代廣東南海詩人黃衷喜歡詠柑橘，有詩如下：

我觀龍象相，千手各有執。愿化青林株，手手垂寶實。（《佛手柑》）

色近坤裳正，香藏翠袖春。世情甘漬密，誰道味非真。（《橙》）

昔進溫成御，惟聞自吉州。荔枝天下品，曾掩玉環羞。（《金橘》）

團團車蓋綠，燦燦御袍黃。只許牙盤薦，那薰錦帳香。（《香櫞》）[8]405

柑橘不僅可以食用和觀賞，還有熏香的作用。“手手垂寶實”“香藏翠袖春”“誰道味非真”“燦燦御黃袍”“那薰錦帳香”即是詩人對柑橘外形、色澤、風味的真誠贊美。

屈大均也常在詩中表達他對柑橘的喜愛之情，作有《食柑》《從友人索取柑子》《香柚》《霜橘》《橘柚》等詩，稱贊柑橘風味之好、樹之美、花之香、色之鮮，可以說是對柑橘情有獨鐘。隨著柑橘產業的發展，柑橘的產量更高，生產區域更廣泛，柑橘后來變成了常見的水果：

冬仲山城果市齊，香圞朱橘壓林低。無錢亦得柑頭飽，賭核贏來賤似泥。（明·屈大均《果市》）[9]

從詩中可見柑橘數量多，價格低，已經成為一種親民的水果。許是嶺南地區珍貴的水果不少，美味的柑橘常被用來襯托其他佳果，如荔枝、楊梅：

露濕胭脂拂眼明，紅袍千裹畫難成。佳人勝盡盤中味，天意偏教嶺外生。橘柚遠慚登貢籍，鹽梅應合共和羹。金門若得栽培地，須占人間第一名。（五代·梁嵩《殿試荔枝詩》）[3]349

弁山白種傳山僧，初摘繁枝如轑羹。可憐貢匭漏苞錄，纂纂玉粒驚寒晴。品光卻厭辰砂赤，香橘霜橙總凡液。江南此實君可嘗，問君無乃江南客。（明·黃衷《楊梅》）[8]266

柑橘雖也是佳果，在詩中卻被形容成“橘柚遠慚登貢籍”“香橘霜橙總凡液”，已經不是主要的歌詠對象，只起到襯托的作用，與其他水果共同成為地方風物美食的一部分。

三、佐酒食，書深厚情誼

柑橘在傳統文化中可以代表孝親思想。《三國志》有載，陸績六歲時曾拜訪袁術，袁術請他吃橘子。因為橘子很甜，陸績便揣了三個橘子回家孝敬母親，從此以孝聞名。后世詩人常借“懷橘遺親”的典故來表達對親朋好友的深厚感情。

不同于中原詩壇造極于唐宋，嶺南詩壇至明代才迎來了真正的春天。這一時期嶺南名家輩出，佳作如云。粵人以詩寫橘，也是在明代更加流行。在明代粵人詩里，送柑橘是親友間表達情意的一種方式。如：

溪園十月摘黃柑，歲月將窮致小籃。繞膝癡孫高起舞，隔年乳酒正開壇。色香本出梨之右，風味真無嶺以南。不惜霜根傳藥圃，白頭還解荷長镵。（明·陳獻章《玄真送柑》）[10]260

收到友人贈送的柑橘，詩人滿懷歡欣地與家人一飽口福，開懷暢飲，享受“繞膝癡孫高起舞”的天倫之樂，品味“白頭還解荷長镵”的淳樸生活，字里行間流露出滿足感與幸福感。詩人收到親友贈送的柑橘，或與他人共享，或是把酒賞橘，將萬千意緒寄托在這佳果與酒中，向親友一表心跡。如：

遺我紅柑索我歌，狂歌不飲奈柑何。大厓山下無人寄，日盡千瓢舞破蓑。（明·陳獻章《送柑答之》）[10]398

陳獻章曾為翰林院檢討，后乞終養歸，居鄉講學，創白沙學派。不同于上一首詩中寫的天倫之樂、田園情調，這首詩中的主人翁痛飲狂歌，“日盡千瓢舞破蓑”，展現出狂放不羈而孤獨的飲者形象，在與知音朋友的酬唱應和中一吐為快。

古時文人在各地為官，與朋友會面常受到交通的阻礙，于是千百年來便有不少表達思友之情詩篇。他們或在月下獨酌，或在品嘗美酒佳肴時回憶起與友人的歡樂時光。如：

貰酒章江送我還，翠屏西望大龍灣。竹枝細嚼多佳炙，梓里閑尋盡好山。鴛侶聯翩歸鎖闥，鶴群生死在松關。荔枝蘆橘難將寄，何限相思滿目斑。（明·區越《濱行和韻奉答藩臬諸僚友》）[11]

詩人由眼前的美景、美酒、美食想到“荔枝蘆橘”，想到遠方的友人。

四、處異鄉，寄故園之思

文人士大夫多有兼濟天下之志，十載寒窗后在外游宦，遠離故鄉，便產生羈旅之情、故園之思。旅途的景致，異鄉的風物，總會觸動文人敏感的心弦。在粵人詩中，柑橘常被用來寄托鄉關之思：

橘柚南中暖，桑榆北地陰。何言榮落異，因見別離心。吾亦江鄉子，思歸夢寐深。聞君去水宿，結思渺云林。牽綴從浮事，遲回謝所欽。東南行舫遠，秋浦念猿吟。（唐·張九齡《別鄉人南還》）[3]156

橘柚適合生長在溫暖的南方，桑榆則適合生長于北方。詩人是嶺南人，正像喜暖的橘柚到了北方一樣。草木的榮枯，讓詩人生出了異鄉之感、別離之思。看到同鄉南歸，詩人想到自己亦是嶺南之子，卻被職務牽絆，居于北方，于是生出惜別與思歸的情愫。

對于嶺南詩人來說，柑橘也許不算珍貴，卻是能夠代表家鄉風物的一種水果，是能夠引發故園之思的事物。如：

橘酒何從得？御寒此更佳。味還同著蜜，質本未逾淮。公事慎毋曠，故鄉良可懷。與君非二叟，此樂亦堪偕。（清·馮敏昌《三月十二日將受到諸卷移送彌封訖，夜寒吳吏部印溪濂出橘酒共飲賦贈》）[12]213

這首詩是馮敏昌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在京城任會試同考官時所作：“三月十二，將受到褚卷移送彌封訖，夜寒，吳印溪吏部出橘酒共欲。”[12]472此時詩人遠離家鄉，在京城供職，這美味的橘酒不僅溫暖了他的身心，還讓他想起遠方的故鄉。《玄怪錄》載，巴邛人家有橘園，霜后有兩橘大如三斗盎。把橘子剖開，里面有兩位老叟在下棋，談笑自若。其中一位老叟說：“橘中之樂不減商山，但不得深根固蒂，為愚人摘下耳。”[13]詩人與吳尚書此時公務繁忙，雖不能像橘中二叟一樣享受對弈的樂趣，忘記時間的流逝，卻也能在短暫的光陰里共賞橘酒，消解疲憊，沖淡鄉思。

五、賞美景，抒閑適情懷

中國文人既有把社會功利作為人生理想者，也有超越社會功利、追求精神自由者。當然，心懷兼濟之志與向往閑情逸趣并不沖突，閑情雅致亦可是文人在忙碌的塵世中尋求解脫的一種方式。

柑橘在傳統文化中其實也與隱逸思想有關。如常見的典故“千頭木奴”，本來講的是漢末李衡栽千株橘樹以積累財富造福子孫的故事。后世詩人引用此典，表達的可能不再是對財富積累的渴望，而是對自給自足、恬淡自適的田園隱逸生活的向往。又如“橘井泉香”的典故，本是講西漢蘇耽用橘葉和井水治病救人成為良醫的表率。后世詩人引用此典，可能是稱贊醫者妙手回春，也可能是抒發對道教仙隱境界及長生不老的追求。

嶺南詩人同樣向往閑逸的生活，他們或是如陶淵明般“性本愛丘山”，或是失意后寄情山水，或是案牘之余欣賞美景以緩解疲憊。如：

橘成林，橘成林。一畝白云空翠深，中有仙翁抱一琴，夫誰知此心。（宋·白玉蟾《侑陳天賜曲》）[14]

本詩應寫于福建武夷山的橘隱堂。橘隱堂為北宋大中祥符（1008—1016）道士陳洪范建，因之周圍遍種橘樹，故命名為橘隱堂。著名道士白玉蟾對橘隱堂特別感興趣，為堂書匾，并撰《橘隱堂記》[15]。橘隱堂橘樹成林，白云幽深，是遠離世俗的僻靜之地。詩中仙翁抱琴于橘林之中，這琴是“圣人治世之器，君子修養之物”。橘樹之美，琴音之妙，襯托出詩中主人公遠離世俗的高人形象。

在明清時期的嶺南詩壇，相關的作品數量大增。如：

山中猶遠志，小草已人間。不是無經濟，誰能斷往還。江魚肥入饌，霜橘綠堆盤。問我心何住，紅藤拄杖端。（明·陳獻章《秋坐碧玉樓》）[10]202

“遠志”為草名，其根可入藥，“小草”則為遠志的苗。這兩句實為用典，典出《世說新語·排調》：“謝公始有東山之志，后嚴命屢臻，勢不獲已，始就桓公司馬。于時人有餉桓公藥草，中有遠志，公取以問謝：‘此藥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稱？’謝未即答。時郝隆在坐，應聲答曰：‘此甚易解，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謝甚有愧色。”[16]這個典故，后世常用于表達文人出世與入仕的兩難抉擇。陳獻章為嶺南名儒，平生專心治學，不羨官場，曾“閉戶讀書，窮盡天下古今典籍，旁及釋老稗官小說”，創白沙學派，門生眾多[17]。其詩中“不是無經濟，誰能斷往還”實為自謙之詞。陳獻章退隱山林，把熱情投入治學中，投入恬淡自適的生活中，在肥美的江魚、青綠的霜橘中品味悠然意趣。又如清代黎簡的《雜憶絕句十首寄故鄉諸子》：

東風新水穀紋香，橘柚花多村氣涼。昨夜雨晴剛月午，聳肩人影凍春霜。[18]

此時黎簡寓居廣州，本詩描繪的是故鄉的風物人情。詩人的故鄉順德橘柚甚多。當微風襲來，水面就如帶著皺紋的輕紗，空氣中彌漫著橘柚花香。詩中的主人公不顧春寒，在皎潔如霜的月色中悄立微吟，雖然因為寒冷而肩膀上聳，但其中的悠閑自適只有自己能體會。這首詩有思鄉之情，更有對故鄉閑適生活的懷念與向往。而詩中的橘柚花，是故鄉風物的代表，亦是閑適情懷的寄托。

結語

嶺南地區自古以來就是柑橘的重要產地，對于嶺南詩人而言，柑橘就像是一位親切的老友，它不僅是風味絕佳的水果，還是情感與文化的載體，是一種情懷。嶺南詩人無論是身居故鄉還是他鄉，柑橘都是他們詩中常見的一個意象。古時嶺南屬偏遠之地，文化發展相對滯后。唐、宋以前，嶺南地區詩歌已萌芽，但文獻散佚，傳世的詩歌較少。至明代，嶺南詩歌在中原詩歌的影響下迅速發展起來。粵人筆下的柑橘，不僅對中原的柑橘文化意蘊有所繼承，其所承載的文化內涵還在嶺南的社會氛圍和文化土壤下進一步發展。柑橘文化是中國特有的文化，研究柑橘的文化內涵在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變化和發展具有一定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