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月
羊群聚集,像散去又歸來的孩子
父親領著我們,沿著春天的麥地
將一年采集的孤篇鋪展于短暫的聚會
易碎的清風和列隊的白鴿
從我們的屋頂上報一兩聲平安
我們有時像長劍,有時像排簫
揮舞多年后,又自我否定劍法
合奏鳴曲從未離開故鄉的胸脯
有時又像窟窿遍地的行李
從今若許,只愿跟隨可縫補的親人
我的麥地早就沒有了羊群
流散的兄弟姐妹,將顛簸趕回淮河
彼此達成了共識,不再誤讀春風
也不會為身體里的曠遠抱怨
我們臉上的煤灰又重新燃起火焰
父親重新放起羊群,我們混于其中
他將我們趕入春風浩蕩的麥地
我們啃食野燕麥、稗草、薺菜和看麥娘
再過不久,渾身便長出麥芒
如一根一根銀針,針灸父親的隱疾
在眼鏡里,首次看見清晰的自己
近視太久了,霧非霧
隨著大陸板塊運動逐漸離場
囤積了許多年的人群關系
都一一趕來,連同冠狀樹木
這一副眼鏡多么倔強
框中的森林罩著多少悲傷
中年之心,向著落日的水韻
唯有大海蒼莽無措
在一只豹子的蘇醒里拯救無數個我
這一年經歷太多,臘月書事
“人間有興廢,何事獨傷神”
我在鏡里也許不必做個詩人
另一個,疫情囹圄之后的或得或失
縱歌一曲,以勢進退自如
抽身出鏡,水滴稠密起來
陽光無礙于你我,無礙于恐懼
既已投身于孤山擊壤,必有喚醒
當一群人吶喊助威,必取勝之
道場依然有草垛,喂牛的人
身背的羊叉,帶著馬燈的光芒
沒有一種風可以穿透,唯有稻草命名
那些歷史陳舊,是不斷隆起的鋒芒
它的背后依然有矮草房
依然有十畝良田稻穗的金黃
我用手臂代替了鐮刀
像與父親的對話,依然鏗鏘有力
我在草垛的右邊,騰挪了星空
像一群馬燈,遍布走在稻田
許多草帽下的我變成了父親
那些星星點點的光都是我的子孫
他們也會打著哈欠,開始辨別
稗子、稻草和生死離別的線條
每收割一刀,都是對生活的寬恕
偶爾小憩,在夜晚迎接無數新的生命
常常取分取秒來計算自己
一年又一年的運程,加加減減
加的勞頓,減的辛酸
每一次休整,月亮都退成彎刀
年輪如刀刃遞增,延續松柏悲喜
直到圓月高懸,籠罩整個故鄉
也未能掄滿弓射下樹枝上的空洞
月光的欲望,像孤獨的暮晚
這些年蚍蜉撼樹,修房筑墻
努力為自己的張氏,揚威一些
沙子遍野,月色照耀其上
松脂三寸,劈如途中燈芯
我還在燈火里有力地計算著
三分鐘后月亮彎曲的弧度
兩天后墻體砌起的高度
四年后重新贖回自己的法度
前半生丟了自己,無人認領
撥動燈芯,心驚肉跳的半生
一封信箋就是全部
誰能預料,潛于白晝溺于黑夜
眾生行于其上,命運如此兜兜轉轉
在一條高速公路上,有的人駕車而去
體驗馳騁,為一個理想的目的地
兜完空虛的一圈,像棋盤上厭倦的布局
我不帶車馬,一兵一卒足夠
也不帶困倦,我依然年輕的曲路
和那些倉促交匯的車流和影子
是我蒼涼的行程,是美和沖動的旅途
請你入局,迎你十里
這些年我奔跑的途徑,是求生之路
順從既定路線的安排,一具肉身
在顛簸中構想西風獵獵的一生
給所有的田字和交叉路口記號
桀驁不馴的皮囊,像你腐朽的誘餌
投身于活著,礙于你致命的一擊
我開始眺望舊愛和背后的流水
倒車,萬象有序,我最初的輪回
往左懸崖勒馬,往右我們終身不相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