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博
對官員報酬、權利、身份、地位的保障與管理,是中國古代官僚等級管理制度的主要內容。當王朝使用行政職位來管理官員的各項待遇時,會產生職位的“品位化”現象,這些職位便承擔了維系官員各類待遇并對相關待遇分等的功能。①在此意義上,“品位”即指官員的個人級別,用以管理官員的各類待遇。相關定義可參見閻步克:《中國古代官階制度引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4—5頁。在各類待遇中,又以兩個方面的管理最為重要:一、官員的錄用、調動與晉升;二、官員薪資、福利的分配與發放。為方便敘述,本文將以職位區分官員官資高下,作為官員遷轉之階,承載官員調動、晉升的功能稱為“敘資”;將分配、發放官員薪資、福利的功能稱為“帶祿”。
通常情況下,職位的等級越高,附麗于職位的薪俸和各種經濟待遇也就越高;官員進入更高的職位等級,將會獲得更豐厚的經濟收入。因此,職位的“敘資”與“帶祿”功能通常是互不干擾又彼此融合的。不過這也并非絕對,有各類因素在其中發揮著影響,職類之別便是其中之一。典型的例子便是中央官(或稱“京官”“內官”)與地方官(或稱“外官”)的分野。在古代,出任地方官往往意味著豐厚的法定收入與法外收入;與之相對,中央官特別是其中的中下層官員,雖然晉升前景較好,但往往收入微薄。
地方官經濟收入相對于中央官的優勢,在南朝體現得尤為突出。很多學者已經注意到南朝中央官俸祿的微薄與不穩定以及地方官收入的優厚,并從國家財政層面進行了解釋。①相關研究可參見中村圭爾:《晉南朝における官人の俸祿について》,原載《人文研究》第30卷第9號(1978年),收入中村圭爾:《六朝貴族制研究》,東京:風間書房1987年,第458—539頁;劉淑芬:《六朝建康的經濟基礎》,原載《食貨月刊》(復刊)第12卷第10、11期,收入劉淑芬:《六朝的城市與社會》(增訂本),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66—88頁;黃惠賢、陳峰主編:《中國俸祿制度史》,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98—116頁;權家玉:《地域性與南朝政局——圍繞政權基礎與軍鎮的考察》,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第65—155頁;等等。而從對比“敘資”“帶祿”這兩種功能的角度,論述南朝地方官經濟收入優厚這一現象在南朝官僚等級管理制度中的意義,也是一個值得嘗試的方向。事實上,觀察構成南朝地方官主體的郡守、縣令職位可以發現,在“帶祿”功能高漲的同時,這些職位的“敘資”功能卻顯得非常低落。那么,這一局面是如何形成的呢?
南朝官制承襲自兩晉,而隨著魏晉之際士族社會的形成、九品中正制度的實施和以尚書、門下、中書諸省為核心的新的中樞政治體制的確立,至西晉時期,王朝官制的整體面貌與運作狀態已與漢代大為不同。②相關研究頗為豐富,對魏晉之際社會變動的總體性研究,可參見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23—52頁;對中樞體制的研究,可參見祝總斌:《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在此背景下,官員的選用、遷任程序以及經濟利益分配方式,自然也要經歷新的調整。因此本文將以西晉為起點,全面考察“敘資”與“帶祿”這兩種功能在兩晉南朝郡縣守令職位上的變化趨勢。需要說明的是,由于這一時期郡丞、縣丞、縣尉等郡縣佐官,在遷轉與俸祿待遇方面與守令具有很大的相似性,故而本文也將其一并納入視野,在以“守令”指稱研究對象時,通常也包括這些“丞尉”。通過考察可以發現,這是一個“此消彼長”的過程。郡縣守令的“敘資”功能在持續低落;與此同時,其“帶祿”意義卻在不斷高漲。
最后,本文還將關注東晉南朝督府僚佐帶督府下轄郡縣守令、在京官員帶帖郡縣守令特別是帶帖南徐州無實土僑郡縣這兩個制度現象,在“敘資”與“帶祿”的視角下,分析這些現象所體現的郡縣守令職位的品位功能變遷及其成因。通過上述考察,相信可以對郡縣守令職位在兩晉南朝官僚等級管理制度中的意義,產生更進一步的認識。
兩漢時期,郡縣守令是絕大多數官員仕宦過程中的必經之途。除少數與皇帝親近的外戚、大臣子弟可以不需外任,從宮中侍從職位一路遷至最高位之外,無論是從郡縣吏員依功勞循進,還是經舉孝廉為郎,在其遷升路徑中,都要經歷縣令長或郡守職位。許多官員還需要由小縣遷大縣,小郡遷大郡,在守令職位上盤桓多年。如嚴耕望所評價的,這種遷升模式“出入內外”,“使中央地方凝為一體”。③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秦漢地方行政制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33頁;漢代官員遷任的新近研究,可參見黃怡君:《西漢官吏的選任與遷轉》,臺灣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20年。
魏晉之際,兩種新現象出現,改變了上述格局。一是選官制度中遷職增“位”、增“位”進“階”的要求,促使官員追求遷職,積累官資。對此時人的評論是:“今士循常習故,規行矩步,積階級,累閥閱,碌碌然以取世資。”④《晉書》卷五五《張載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518頁。二則是專為高門士族和權貴子弟而設的“清途”興起。據閻步克的考察,這些官貴子弟憑借父祖官爵權勢,往往會被中正評為上品,入仕后經由東宮官、秘書郎、著作郎、尚書郎、散騎侍郎、黃門侍郎等“清官”起家遷轉,很快便能仕至高位。⑤閻步克:《察舉制度變遷史稿》,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40頁。這兩個現象相結合,至西晉時期,已對官員遷升秩序造成了極大沖擊:首先,官員對遷職的追求造成了官職調補的整體性加速。其次,相對于郡縣守令等外官的六年任期,⑥關于西晉郡縣守令任期,參見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80頁。內官由于任期較短,接近朝廷中樞,有利于官員動用關系網絡尋求優先調補,“敘資”作用更明顯,故而獲得了對外官的優勢地位。最后,“清途”的存在也加劇了這種沖擊。入“清途”的官貴子弟人數眾多,①相對于漢代官貴只限子弟一人憑任子特權入仕,魏晉九品中正制并不限制官貴子弟獲得上品的人數,這造成了魏晉官貴子弟往往以族的規模進入官場。相關論述參見胡寶國:《魏西晉時期的九品中正制》,原載《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1期,收入胡寶國:《將無同:中古史研究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72—95頁。“清途”職位本身又多冗散無事,不受考課限制,不僅推動了官職調補速度,還進一步拉大了內外官之間的遷任速差。西晉時人也很清楚其中的弊端,如李重奏議所言:“漢魏以來,內官之貴,于今最崇,而百官等級遂多,遷補轉徙如流,能否無以著,黜陟不得彰,此為理之大弊也。”②《通典》卷一六《選舉四》,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87頁。傅咸也曾在上疏中陳述:“內外之任,出處隨宜,中間選用,惟內是隆;外舉既頹,復多節目,競內薄外,遂成風俗。此弊誠宜亟革之。”③《晉書》卷四七《傅玄附傅咸傳》,第1327頁。在與內官的對比中,外官的“敘資”功能走向了低落。
面對上述弊端,李重的建議是“重外選,簡階級,使官久”。④《通典》卷一六《選舉四》,第386頁。所謂“簡階級”,即減少官職間的階次,延長官員每任的履職時間,以達到“使官久”的目的。晉惠帝時由劉頌制定,但未能施行的“九班之制”,即是“簡階級”的重要嘗試。⑤對劉頌九班之制較集中的討論,可參見中村圭爾:《初期九品官制における人事について》,川勝義雄、礪波護主編:《中國貴族制社會の研究》,京都: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1987年,第73—115頁。此外,雖然“重外選”的表面意思是重視“郡守牧人之官”的選任與考核,加強這些治民之官的行政職能,但因為外官的任期較長,故而在嚴格遵守任期的情況下,通過調整外官選任,也能達到減緩官員遷轉速度的目的。
在“重外選”的背景下,“清途”上的官貴子弟中正品較高,本就是朝廷認定的人才翹楚,加之任職清閑,遷升較快,于是被確定為主要改革對象。晉武帝太康八年(287),吏部郎師襲、向凱上言:“欲使舍人、洗馬未更長吏不得為臺郎,未更吏不得為主尉三官也。”⑥《北堂書鈔》卷七八《設官部三十》,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19頁。又據太康八年詔:“今之士大夫多不樂出宰牧而好內官。今欲皆先經外官,治民著績,然后入為常伯、納言及典兵宿衛、黃門、散騎、中書郎。”⑦《太平御覽》卷二二〇《職官部一八》,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第1048頁。原文作“然后入為常伯、中書郎”,據同書卷二五九《職官部五七》:“然后入為常伯、納言及典兵宿衛、黃門、散騎、中書郎。”(第1215頁)可知前卷所引有節略。今據補之。閻步克敏銳地察覺到了這兩條史料間的聯系,指出師襲、向凱二人上奏的目的,是要矯正“清途”之弊,使官貴子弟外出治民;晉武帝采納了他們的建議,并將應當外出為治民長吏的任官資格擴大到了黃門、散騎、中書侍郎等高級“清途”官。此外閻先生還指出,《晉書·王戎傳》所載王戎“遷尚書左仆射,領吏部,戎始為甲午制,凡選舉皆先治百姓,然后授用”⑧《晉書》卷四三《王戎傳》,第1233頁。,雖然經考證應發生在晉惠帝元康年間,但太康八年詔書的發布,就是為了甲午制的公布實施。⑨閻步克:《察舉制度變遷史稿》,第157—160頁。
甲午制的改革很快便走向了失敗。在“始為甲午制”后,王戎即遭到傅咸彈劾。傅咸給出的罪名是:“今內外群官,居職未期而戎奏還,既未定其優劣,且送故迎新,相望道路,巧詐由生,傷農害政。戎不仰依堯舜典謨,而驅動浮華,虧敗風俗,非徒無益,乃有大損。”⑩《晉書》卷四三《王戎傳》,第1233頁。由此可見,與甲午制之實施相伴隨的,是許多官員任期未滿一年便被調補它職。從“驅動浮華,虧敗風俗”來看,這一行為與官員的遷轉需求密切相關。僅就外官而言,應當是發生了以下兩種情況之一:(一)為滿足諸內官特別是“清途”的外官資歷要求,吏部成規模地奏還了任期未滿的外官,給需要外官資歷的內官騰出官闕;(二)已有許多內官出任外官,在得到了遷升所需要的外官資歷后,他們迫切希望早日回到內官序列。吏部為滿足他們的需求,未等任滿而提前將他們奏還。
無論是哪種情況,可以確定的是,甲午制不僅未加強郡縣守令的治民職能,達到“使官久”的目的,反而加速了守令的遷轉,使守令的任期與考課也名存實亡。周文俊曾指出,甲午制使地方守宰之職演變為仕進的必要遷轉之階,加強了其資位性質,形成了“外官內資化”的局面。?? 周文俊:《西晉職官升遷與資位秩序》,《學術研究》2013年第5期。僅就西晉而言,“地方守宰職位的位階化”與“外官內資化”是可以成立的,但這些職位的資位性質究竟在何種程度上得到了加強,尚有討論的空間。周先生所言職位的“資位性質”,在本文的視角中即是職位的“敘資”功能。而評估職位“敘資”功能的強弱,不僅要和前代相比,更要和同時期其他職位對比,判斷其對官員“敘資”要求的滿足程度。甲午制加速了守令的遷轉,與漢代地方長吏的“三年”“久任”相比,守令的任期無疑是縮短了;①對漢代官員任期的論述,可參見周長山:《漢代地方長吏任期考辨——以郡國守相為中心》,《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但與同時期的內官特別是“清途”相比,守令的遷任速度依舊沒有優勢。若將與中央的人際、信息溝通因素計算在內,則更顯守令的“敘資”劣勢。②魏晉南朝吏部選任無選限,并且請托行為在選任過程中具有重要作用,造成官員齊聚京師求官的現象。相關研究可參見龐博:《兩晉南朝免官制度補論:技術環節、等級體系與制度環境》,北京大學國學研究院編《國學研究》第47卷,北京:中華書局2022年,第279—299頁。可以認為,經歷甲午制的調整后,郡縣守令在西晉官員遷任格局中依舊處于邊緣地位,“今之士大夫多不樂出宰牧而好內官”的風氣恐怕也得不到多大改善。在這一意義上,雖然甲午制強制官員出任郡縣以獲取官資,保障了守令作為遷轉之階這一最基本的“敘資”功能,但就此功能對官員“敘資”要求的滿足程度而言,實不宜高估。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與內官相比,晉代以降的守令及刺史職位在選任時還不分“清濁”。③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の研究》,東京:中央公論社1997年,第142頁。在當時士族重視官職清望的背景下,它們也無法滿足任職者以職位標識清濁、區分門第出身的需求。
以上是西晉的情況,南朝郡縣守令的“敘資”功能依舊呈低落態勢,其主要體現便是甲午制強制要求內官積累外資后方可再入為內官的規定實際被取消。據師襲、向凱二人上奏和太康八年詔,官員在任尚書郎和散騎、中書、黃門郎前,都必須有外官資歷,但據《通典》所載,梁初尚書郎選遷:“其郎中舊用員外郎、正主簿、正佐有才地者為之,遷通直郎。天監三年,復置侍郎,視通直郎,郎中遷為之。”④《通典》卷二二《職官四》,第606頁。從“舊用”來看,此處記錄的是宋齊舊制;勘合十八班位次,尚書郎五班,“正主簿”“正佐”應分別指五班的皇弟皇子府主簿和四班的皇弟皇子府正參軍。員外散騎侍郎、皇弟皇子府行參軍是南朝士族最常見的兩種起家官,士族子弟由兩官起家后,常見的遷任路徑之一便是轉為皇弟皇子府正參軍、主簿。⑤關于皇弟皇子府行參軍的遷轉路線,相關考證可參見趙立新:《南朝宗室政治與仕宦結構:以皇弟皇子府參軍為中心》,臺灣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0年,第139—143頁。員外郎遷皇弟皇子府正參軍或主簿的例子也很多,如杜驥、王晏、劉悛、傅昭等。參見《宋書》卷六五《杜驥傳》,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883頁;《南齊書》卷三七《劉悛傳》,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721頁;同書卷四二《王晏傳》,第825頁;《梁書》卷二六《傅昭傳》,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433頁。其中,劉悛、傅昭都是在遷為府正參軍后再遷尚書郎。由此可見,南朝士族起家后不需出任守令,便可遷為尚書郎,進而遷任為通直散騎侍郎。此外,我們還能找到許多從通直散騎侍郎遷為散騎侍郎的例子。⑥其例如虞愿、劉之遴、賀琛等,分見《南齊書》卷五三《良政·虞愿傳》,第1009—1010頁;《梁書》卷三八《賀琛傳》,第599頁;同書卷四〇《劉之遴傳》,第634頁。郡縣守令職位已不再是南朝官員遷轉過程中的必經之階。⑦據《南齊書》卷二七《劉懷珍傳》,劉懷珍在劉宋末年歷任太守、邊州刺史,蕭道成“以懷珍內資未多,(升明)二年冬,征為都官尚書,領前軍將軍”(第561頁)。有學者據此認為南朝官員遷轉過程中要兼顧內資與外資的平衡。然僅就這條史料看,只能說明內資的重要性,并不能說明外資是遷轉中所必需的。
若上述論斷成立,則對南朝士族而言,最理想的遷升路線便是一直由內官遷轉。但事實上,想要在南朝找出一生未曾經歷郡縣守令職位的官員,是十分困難的事情。除去行政需要和官闕分配等因素,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東晉以降國家財政狀況導致的內外官收入差距拉大。在此背景下,守令職位的“帶祿”功能高漲,官員將出任守令以及其上的刺史職位稱作“求祿”,依靠外任獲取經濟收入。
西晉末年,中原地區陷入動蕩。司馬睿南渡江東,建立東晉政權。東晉立國后,以建康為國都,依托江淮建立防線,應對來自北方的軍事壓力,而這也決定了東晉南朝的基本財政格局:中央財政收入主要依靠三吳地區;作為軍事重鎮的江北和長江中上游諸州基本不向中央運送財賦,反倒是中央需要不斷向它們供給物資。在此格局下,東晉南朝政權的財政收入呈現出狹窄化和不穩定的特征,加之北伐等頻繁的軍事活動,此時期中央官員的俸祿經常遭到削減,甚至出現了長時期無俸的現象。①對東晉南朝的財政格局的論述,可參見劉淑芬:《六朝的城市與社會》(增訂本),第56—88頁。對中央官俸祿與上述財政格局間關系的論述,可參見中村圭爾:《六朝貴族制研究》,第458—539頁;權家玉:《地域性與南朝政局——圍繞政權基礎與軍鎮的考察》,第65—155頁。
與內官俸祿的低微及不穩定相比,東晉南朝郡縣守令、丞尉及州刺史等外官的收入則穩定且豐厚得多。僅法定收入,便有公田、迎新、送故(內容包括財物、力役)等項。根據所任地方的物產與資源狀況,官員還能獲得制度外的“雜供給”。②對這一時期地方官俸祿構成的論述,可參見黃惠賢、陳峰主編:《中國俸祿制度史》,第98—116頁。此時期文化士族特別是聚居建康的僑姓士族,多有不置產業、家境貧窮僅靠俸祿為生者。對他們而言,維持并改善生活狀況的重要途徑便是出任外官。從學者的統計來看,因家貧而求取外官的官員既包括了瑯邪王氏、廬江何氏等僑姓高門,也包括了吳郡張氏等吳姓高門和東莞劉氏等次等士族,可以說囊括了當時士族的主要階層。③傳統觀點認為,東晉南朝僑姓士族在會稽等地多有置田產,生活富足。對此學者已有反思,相關論述可參見胡寶國:《釋“少孤貧”》,原載《田余慶先生九十華誕頌壽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收入胡寶國:《將無同:中古史研究論文集》,第298—307頁。對家貧求祿官員的統計,可參見權家玉:《地域性與南朝政局——圍繞政權基礎與軍鎮的考察》,第142頁。州刺史位高權重,多出于軍政考量而授用,官資要求較高,中低層官員難以企及。且梁中期以前南方州數較為穩定,除去慣例出鎮的宗王外,刺史闕額每任只有十余員,數目極少。因此,雖然州刺史職也收入優厚,但對大多數家貧求祿者而言,守令、丞尉職位才是他們趨之若鶩的主要對象。
以上制度與社會背景,研究六朝史的學者并不陌生,由此我們亦可直觀地認識到東晉南朝郡縣守令職位“帶祿”功能相對于兩漢西晉時的高漲。除此之外,在朝廷與官員兩個層面,還有一些此前學者關注不太充分的地方,也深刻地體現了這些職位“帶祿”功能的高漲,以及由“帶祿”功能高漲所引發的“敘資”功能的進一步低落。
首先來看朝廷層面。在家貧求祿者追求郡縣守令職位的同時,東晉南朝朝廷也傾向于為貧窮官員優先提供守令官闕。晉孝武帝時范寧上疏陳述時弊,其中提到:“守宰之任,宜得清平之人。頃者選舉,惟以恤貧為先,雖制有六年,而富足便退。”④《晉書》卷七五《范汪附范寧傳》,第1986頁。宋孝武帝時周朗上疏,也建議選用官員時“為縣不得復用恩家之貧,為郡不得復選勢族之老”。⑤《宋書》卷八二《周朗傳》,第2303頁。至齊郁林王即位,在優待東西省散官和督府僚佐、王國官的詔書中更是明確指出:“東西二省府國,長老所積,財單祿寡,良以矜懷。選部可甄才品能,推校年月,邦守邑丞,隨宜量處,以貧為先。”⑥《南齊書》卷四《郁林王紀》,第76頁。綜合以上史料可知,自東晉開始,官員經濟狀況便已經是朝廷選任守令時的首要依據了。其后雖歷經批評,但這一原則并未發生改變。
將官員經濟狀況作為選任郡縣守令的首要依據,表明朝廷已經意識到了守令職位對文化士族的經濟意義,并主動地調整這些職位的選任條件,強調它們的“帶祿”功能,鼓勵官員出任以獲取收入。于是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南朝朝廷經常會拿出大量邊州郡縣職位酬賞軍功了。⑦參見《南齊書》卷四〇《武十七王·竟陵文宣王子良傳》:“宋運吿終,戎車屢駕,寄名軍牒,動竊數等。故非分充朝,資奉殷積。廣、越邦宰,梁、益郡邑,參差調補,實允事機”(第775—776頁);《南史》卷七〇《郭祖深傳》:“朝廷擢用勛舊,為三陲州郡,不顧御人之道,唯以貪殘為務”(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722頁)。事實上,依靠外官獲取收入的,不僅是外任官員本身,還有內官、王侯甚至皇帝。在古代,外官以各種名目向京城高官和各衙署輸送錢貨,是十分常見的現象,東晉南朝也不例外。王延之與阮韜同為劉湛外甥,但關系并不和睦。齊高帝時王延之出任江州刺史,“每致餉下都,韜與朝士同例”。⑧《南齊書》卷三二《王延之傳》,第648頁。此處雖是刺史之例,但守令應當也存在類似規程,需要向在京親屬和內官定期、定額贈送財物。皇帝、皇太子(亦即“二宮”)有時也會加入這一隊伍,如王琨出任吳郡太守,“坐在郡用朝舍錢三十六萬營餉二宮諸王及作絳襖奉獻軍用”,①《南齊書》卷三二《王琨傳》,第640頁。左遷光祿大夫。王琨之所以獲罪,不是因為“營餉”這一行為本身,而是在此過程中挪用了公款。此外,皇帝獲取外官收益的方式還有還資一項。齊武帝時,崔慧景每次罷任州刺史,“輒傾資獻奉,動數百萬”,齊武帝“以此嘉之”。②《南齊書》卷五一《崔慧景傳》,第965頁。與之相對,孔琇之出任臨海太守,“罷郡還,獻干姜二十斤”,齊武帝“嫌少,及知琇之清,乃嘆息”。③《南齊書》卷五三《良政·孔琇之傳》,第1016頁。梁代賀琛曾尖銳地指出,“為吏牧民者,竟為剝削,雖致資巨億,罷歸之日,不支數年,便已消散”。④《梁書》卷三八《賀琛傳》,第602頁。可知官員還資中包括了大量貪墨所得。但皇帝不僅視而不見,還加以鼓勵。在外官與內官、王侯、皇帝之間,已經形成了一張盤根錯節的利益輸送網絡,守令、刺史等外官的“帶祿”功能實際也為內官、皇帝所共享,這進一步擴大了這些職位“帶祿”功能的對象范圍。
守令職位“帶祿”功能的高漲,還體現在這些職位的任期上。兩晉至宋元嘉時期,守令的任期為六年;至宋孝武帝時開始實施“小滿”之制,縮短為三年。⑤相關論述參見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第381頁。但前引范寧上疏中曾提到,朝廷在選任守令時“惟以恤貧為先,雖制有六年,而富足便退”。也就是說,那些因貧困而就職守令的官員,往往任期未滿便能獲得足夠支撐其今后生活的財富,不等任滿敘調便會辭官歸家。晉宋之際,潘綜“廉補左民令史,除遂昌長,歲滿還家”,⑥《宋書》卷九一《孝義·潘綜傳》,第2468頁。很可能就是取得一年公田收入后便辭官了。又宋后廢帝時王秀之出任晉平太守,“至郡期年,謂人曰:‘此邦豐壤,祿俸常充。吾山資已足,豈可久留以妨賢路。’上表請代,時人謂‘王晉平恐富求歸’”。⑦《南齊書》卷四六《王秀之傳》,第885頁。由“山資已足”與“恐富求歸”來看,在不算送故資費的情況下,晉平郡守一年的秩俸雖不至于令王秀之驟富,但已足夠他在卸任后相當長的時間內正常生活。⑧據學者考證,南朝郡守一年的公田收入通常為800斛(黃惠賢、陳峰主編:《中國俸祿制度史》,第101—102頁),而此時期常人一月的口糧大致為2斛(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南北朝時口糧數”條,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24—127頁)。以五口之家計算,郡守一年公田收入可供其家六至七年口糧。此外,郡縣守令還有送故費和各種法外收入,數目更是遠高于公田收入。《宋書·良吏傳》序概述劉宋地方吏治,稱宋文帝時“守宰之職,以六期為斷,雖沒世不徙”;宋明帝即位后,“蒞民之官,遷變歲屬,灶不得黔,席未暇暖”。⑨《宋書》卷九二《良吏傳》,第2483—2484頁。由此可知,雖然宋文帝朝曾一改前弊,嚴格遵行守令任期制,但至劉宋后期,六年任期又被打破。不過,“遷變歲屬”也不應視作守令的履職常態。明帝即位后,南朝先是爆發了波及全國的“義嘉之亂”,其后大量軍功者入仕,必然會加劇員闕矛盾,加速官員遷轉。結合潘綜和王秀之兩例,可能一至兩年才是正常情況下東晉南朝郡縣守令的實際履職期限。在這一期限內,守令便能積攢足夠的財富,從而將目標轉向辭官歸隱或遷回內官。而這也印證了范寧的“富足便退”之說:官員借助守令職位“帶祿”功能來完成自身收入目標的時間,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們的實際任職時間。《南史》記述齊武帝時中書舍人權勢,稱“晉、宋舊制,宰人之官,以六年為限,近世以六年過久,又以三周為期,謂之小滿。而遷換去來,又不依三周之制,送故迎新,吏人疲于道路”。⑩《南史》卷六七《恩倖·呂文顯傳》,第1932頁。從六年到三年,再到“不依三周之制”,守令規定任期與實際任期不斷縮短之背后,可以清晰地看到經濟收入這一因素的推動。
接下來是官員層面的考察。郡縣守令職位“帶祿”功能的高漲,不僅影響了朝廷對守令的選任原則和任期設置,還影響了官員對這些職位的品位功能認知。在時人的認知中,守令職位與“祿”綁在了一起。齊武帝時,中書舍人所受“四方守宰餉遺,一年咸數百萬”,“舍人茹法亮于眾中語人曰:‘何須覓外祿,此一戶內年辦百萬。’”?? 《南史》卷六七《恩倖·呂文顯傳》,第1932頁。“外祿”應即“外官之祿”,茹法亮將舍人所受餉遺與任外官的收入相對比,說明了“外祿”的豐厚程度和對官員的經濟意義。此外,官員也公然地將出任守令稱為“求祿”。如何昌?任劉景素府主簿,“母老求祿,出為湘東太守”;①《南齊書》卷四三《何昌?傳》,第845頁。宗測欲令長子歸家,其子“知父此旨,便求祿還為南郡丞”。②《南齊書》卷五四《高逸·宗測傳》,第1037頁。
郡縣守令職位與“祿”緊密綁定,同時意味著在官員的認知中,這些職位與其他職類間也會產生品位功能的區分。以下一則事例就很能說明問題。宋后廢帝元徽年間,檀珪罷任沅南令,吏部尚書王僧虔將其補為建平王征北板行參軍。檀珪家口數眾多,急需撫養,其意愿本來是出任郡丞,既“求祿不得”,遂向王僧虔致信質問。王僧虔在回信中陳述了自己的銓敘理由,并以“殷主簿”“何儀曹”的升遷情況,說明征北板行參軍一職升遷前途較好,暗示檀珪可由此職遷為征北府主簿,再轉為尚書郎。然而檀珪的態度非常堅決,再次致信王僧虔,最終求得安成郡丞。檀珪在第二封信中寫道:
檀珪百罹六極,造化罕比,五喪停露,百口轉命,存亡披迫,本希小祿,無意階榮。自古以來有沐食侯,近代有王官。府佐非沐食之職,參軍非王官之謂。質非匏瓜,實羞空懸。殷、何二生,或是府主情味,或是朝廷意旨,豈與悠悠之人同口而語。使仆就此職,尚書能以郎見轉不?若使日得五升祿,則不恥執鞭。③《南齊書》卷三三《王僧虔傳》,第658頁。
“五升祿”當作“五斗祿”;④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王僧虔報檀珪書”條,第242頁。據學者考證,米五斗應即東晉南朝時部分縣令的日俸。⑤對此,楊聯陞、何德章、閻步克等學者皆有考察,相關論述及梳理參見閻步克:《品位與職位——秦漢魏晉南北朝官階制度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91頁。檀珪在用孔子“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典故的同時,還反用了陶潛“不為五斗米折腰”之典,表達了自己寧肯放棄遷轉前途,擔任地位較低、與縣令俸祿相似的郡丞,也要求取俸祿的決心。檀珪在信中還通過對比參軍等府佐和沐食侯、王官,指出參軍不像前兩者那樣能夠坐食民力、待遇優厚,道明了參軍在經濟收入方面“質非匏瓜,實羞空懸”的特征。⑥所謂“王官”,在魏晉應為包括郎官在內的特定候補官僚群體(閻步克:《北魏北齊“職人”初探——附論魏晉的“王官”、“司徒吏”》,原載《文史》第48輯,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收入閻步克《樂師與史官——傳統文化與政治制度論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第356—402頁)。這些王官與沐食侯類似,可以“坐食百姓”(《晉書》卷四七《傅玄傳》,第1319頁)。究其用意,還是要說明參軍收入遠不如郡丞等外官。檀珪特別指出,自己“本希小祿,無意階榮”,“小祿”指的就是郡丞,“階榮”則指吏部擬補的征北板行參軍。在檀珪看來,這兩類職位的品位功能存在“祿”“階”之別;而以本文的定義來概括,這一區別就是“帶祿”與“敘資”的區別。
官員追求“外祿”,有時還會擾亂守令職位內部的資望等級。前文指出,郡縣守令的“敘資”功能體現在兩個層面:是否可以作為官員的遷轉之階;作為遷轉之階,對官員遷升前景的滿足程度。就前一點而言,宋齊郡縣的分等已十分繁密,丹陽、吳等大郡,一般都要官資至少為諸曹尚書者出補,邊州諸郡則諸府參軍或東西省低階散官即可擔任。很可能當時外職和內職便已經建立了細致的等級對應。至梁代十八班正式出臺,這種對應關系更是明確見于記載:“其州二十三,并列其高下,選擬略視內職。郡守及丞,各為十班。縣制七班。用人各擬內職云。”⑦《隋書》卷二六《百官志上》,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816頁。不過,守令的資望等級與所能獲得的收入間可能是有落差的,宋孝武帝時,王僧達被任為義興太守,但他認為“東郡奉輕,西郟祿重”,于是“乞置江、湘遠郡”。⑧《宋書》卷七五《王僧達傳》,第2140頁。義興郡大致位于十或十一班,⑨張仲胤、胡阿祥:《蕭梁江表諸郡等級考論》,《歷史地理研究》2019年第2期。其資望遠非江、湘諸郡可比,但出于收入考量,王僧達并不在意屈資遠任。類似的例子還有張融。他“家貧愿祿”,向從叔張永寫信,希望幫助求取南康郡守一職。張融的目的是獲得外官收入,因此即使無法求得郡守,求得一郡之丞也算達成目的。于是他在信中稱“融不知階級,階級亦可不知融”,“求丞不得,所以求郡,求郡不得,亦可復求丞”。⑩《南齊書》卷四一《張融傳》,第809頁。在張融看來,只要能得補外官闕以獲取收入,即使這個官闕要求的官資比自己的實際官資低,也是可以接受的。
綜合上述考察可發現,在東晉南朝時期,不僅出現了郡縣守令職位“帶祿”功能高漲的局面,并且這一局面還進一步削弱了守令的“敘資”功能。這種削弱主要體現在兩個層面:一、固化了官員及朝廷對守令職位的品位功能認知,影響了官員出任這些職位時的目標預期與朝廷選任這些官職時的除授原則,造成官員為“求祿”而出任郡縣,朝廷為給官員“帶祿”而除授郡縣,郡縣任期因官員收入速率而縮短,守令職位“敘資”功能被忽視的局面。二、擾亂了守令職位內部的資望等級序列,部分官員為尋求守令的穩定收入,有時并不在意自身官資高于官闕要求的官資;還有部分官員為追求實際收入更高的守令職位,有時也并不在意官資小屈,遠任邊境。
東晉南朝郡縣守令職位“帶祿”功能的高漲,除上節所述諸項外,還體現在大量官員以本職帶帖守令的制度現象上。
關于這一現象,前輩學者已有不少討論,如嚴耕望曾指出,東晉南朝官員帶地方職位,按性質可分為兩類:“其一,京官遙帶郡縣,食其祿,不親其事。其二,由上級官帶領直屬之下級官,食其祿,且重其權。”按其敘述,第二類又可細分為宰相帶揚州,刺史兼領治所之郡太守,州府長史、司馬、參軍等僚佐帶郡縣三類。①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第376—379頁。其中,刺史兼領治所之郡太守主要出于行政和軍事考量,與“敘資”“帶祿”等品位考量皆無關聯,涉及官員群體也較為狹窄,因此不列入討論。本文主要考察的,是在京官員帶帖郡縣和督府僚佐帶督府下轄郡縣守令這兩類模式化現象。對于這兩類現象,前述嚴耕望等學者的研究雖已有梳理,也已指出了其“食祿”的意義,但由于未能關注到各個現象的起源、被帶帖職位的范圍、選任方式等諸方面的差異,討論依舊顯得有些籠統。在明晰上述細節的基礎上,本文將著重分析兩類現象背后的品位考量,考察其所反映的郡縣守令職位品位功能的消長。為方便論述,我們首先討論督府僚佐帶督府下轄郡縣守令。
對于督府僚佐帶督府下轄郡縣守令的制度現象,嚴耕望已有詳細考察。他指出,在督府僚佐內部,“長史、司馬為上佐。長史多帶州治所之郡太守,司馬亦帶大郡,且皆常代府主行州府事……諸參軍、行參軍,或署曹,或領郡、領縣”。②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第179頁。長史、司馬帶首郡,行州府事,有助于輔佐府主更好地處理州府及首郡事務,這一點很容易理解。那么,為何參軍等中下級僚佐也會帶守令呢?濱口重國認為,督府僚佐兼任郡縣,主要是出于府主維持境內治安和進行軍事行動的需要。③濱口重國:《所謂隋的廢止鄉官》,黃正建譯,收入劉俊文主編:《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4卷《六朝隋唐》,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25頁。但仔細推究,問題似乎并非如此簡單。
南朝時的僚佐帶守令,通常記作“帶某某守令”,有時也寫作“領某某守令”;魏晉則多記作“領某某守令”“行某某守令”。目前所見僚佐帶守令最早者是曹魏的魯芝,他為司空府所辟,“后拜騎都尉、參軍事、行安南太守”。④《晉書》卷九〇《良吏·魯芝傳》,第2328頁。至西晉相關現象亦零星可見,如熊遠為江州刺史華軼司馬,“領武昌太守、寧遠護軍”等。⑤《晉書》卷七一《熊遠傳》,第1884頁。曹魏無安南郡,“安南”應為秦州南安郡之誤。又南安鄰接蜀漢與羌地,征戰頻繁,故雖然府主信息未明,但魯芝以參軍事行南安太守,當是出于軍事考慮。與之相對,熊遠領太守時亦兼任護軍。因而可以認為,僚佐帶守令現象的出現,最初確與軍事密切相關。東晉建立后,督府僚佐帶守令現象大量出現,范寧上疏中即指出:“又郡守長吏,牽置無常,或兼臺職,或帶府官。夫府以統州,州以監郡,郡以蒞縣,如令互相領帖,則是下官反為上司,賦調役使無復節限。”⑥《晉書》卷七五《范汪附范寧傳》,第1986—1987頁。
不過從實際情況看,不可能所有帶郡縣的僚佐都會到當地上任履職。東晉南朝時期,公督府參軍逐漸閑散化,并形成序列化的遷升途徑,即使是其中分別掌“總錄眾曹”“表章雜記之書”,①《北堂書鈔》卷六九《設官部二十一》,第284頁。負責門下政務的錄事、記室參軍,也經常出現由它曹領任的情況。因此參軍帶郡縣尚存在實際赴任的可能。但與此同時,我們也能看到典簽帶郡縣的情況。如蕭順之為都督、豫州刺史,以呂僧珍“為典簽,帶蒙令”;其后隨王蕭子隆出鎮荊州,又以呂僧珍“為典簽,帶新城令”。②《梁書》卷一一《呂僧珍傳》,第237頁。典簽有監督府主和僚佐的重要職責,自然不可能離開府主任職地方,因而呂僧珍帶縣令的意義,一定是與縣令的品位功能有關。我們未能找到典簽帶守令者的遷轉情況,但從參軍帶守令者來看,帶守令并未對他們的正常遷升產生影響。③其例頗多,僅舉兩例。垣榮祖“為安陸王平西諮議(九班)、帶江陵令,仍遷司馬(十班)、河東內史”(《南齊書》卷二八《垣榮祖傳》,第591頁)。蕭子暉“遷安西武陵王諮議(九班),帶新繁令,隨府轉儀同從事(九班)、中騎長史(十班)”(《梁書》卷三五《蕭子恪附蕭子暉傳》,第572頁)。二人皆按班位遷轉,所帶守令未影響官資。可以認為,典簽等在府主側近承擔實際職務的僚佐,其帶守令的主要功能就是“帶祿”。
此外,還有一些僚佐所帶守令為無實土僑郡縣,應當也不需履職。據《宋書·沈懷文傳》,“隨王誕鎮襄陽,出為后軍主簿,與諮議參軍謝莊共掌辭令,領義成太守”。④《宋書》卷八二《沈懷文傳》,第2306—2307頁。義成為雍州無實土僑郡,劉誕出鎮雍州是在元嘉二十六年(449),⑤《宋書》卷七九《文五王·竟陵王誕傳》,第2221頁。與雍州實土化同年,但義成等郡直到孝武帝時才獲得實土。⑥《宋書》卷三七《州郡志三》,第1234頁。沈懷文的本職是在府主側近“掌辭令”,不可能履職太守。相關現象在南徐州最為集中,史籍中經常可以看到督南徐府僚帶帖南徐無實土僑郡,如竟陵王劉誕出鎮南徐,王琨為“竟陵王驃騎長史,加臨淮太守”;⑦《南齊書》卷三二《王琨傳》,第639頁。建平王劉景素出鎮南徐,柳世隆“轉建平王鎮北諮議參軍,領南泰山太守”。⑧《南齊書》卷二四《柳世隆傳》,第498頁。僑郡縣守令的治民權責有限,南徐無實土僑郡縣守令更是多被用作在京官員帶帖,因而對這些帶無實土僑郡縣的僚佐來說,守令職位的功能主要就是“帶祿”,實際赴任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事實上,即使是在府主側近無所任職,帶守令后確會赴任實土郡縣的僚佐,其中很多也是為了“帶祿”。前文提到,南朝朝廷經常提供邊州郡縣職位賞賜有軍功者,令他們攫取當地財富。與此同時,出任邊州刺史者所攜帶赴任的僚佐,亦常帶督府下轄守令,史書對此的記載是:“梁、益二州土境豐富,前后刺史,莫不營聚蓄,多者致萬金。所攜賓寮,并京邑貧士,出為郡縣,皆以茍得自資。”⑨《宋書》卷八一《劉秀之傳》,第2276頁。這些“賓寮”“出為郡縣”的形式,應即以僚佐帶守令等職位。
督府僚佐帶守令,與其收入微薄密切相關。前引郁林王詔書和檀珪書信,已經說明了督府僚佐“財單祿寡”的特征,而究其原因,則是因為這些職位的主要品位功能就是“敘資”,本身閑散無事,缺少攫取收入的來源。據《隋書·百官志上》:
諸王公參佐等官,仍為清濁。或有選司補用,亦有府牒即授者,不拘年限,去留隨意。在府之日,唯賓游宴賞,時復修參,更無余事。若隨府王在州,其僚佐等,或亦得預催督。若其驅使,便有職務。⑩《隋書》卷二六《百官志上》,第822頁。
此處所記雖為梁陳制度,但由于督府僚佐的閑散化自東晉便已開始,故而也可視作對整個南朝的情景概括。其中提到這些僚佐“若其驅使,便有職務”,反過來說明他們平時“若無驅使,便無職務”,自然也就得不到職務薪資和因職務之便而獲得的法外收入了。
督府僚佐所帶守令,按理皆應為府主所督諸州下轄之郡縣,但也偶有反例。周一良便曾指出,劉瑀為始興王劉濬征北從事中郎,領淮南太守。劉濬當時所任應為南徐、南兗二州刺史,但淮南郡屬揚州,“不隸南徐或南兗,未詳其故”。?? 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軍府僚佐領太守”條,第153—154頁。其實,劉瑀之例是由于當時正值北魏南侵,府主劉濬移鎮瓜步之故,①《宋書》卷九九《二兇·始興王濬傳》,第2674頁。屬特殊情況。此外,還有一類特殊情況是前輩學者未注意的,那就是若府主雖授方鎮,但未離開建康,則僚佐可帶南徐州無實土僑郡,如“后將軍始興王濬鎮湘州,以(庾)炳之為司馬,領長沙內史。濬不之任,除南泰山太守,司馬如故”。②《宋書》卷五三《庾登之附庾炳之傳》,第1655頁。又如劉義宣先為徐州刺史,后為兗州刺史,皆不督南徐州。但由于他一直鎮戍石頭城,未曾真正出鎮,故而蕭思話得以“除竟陵王義宣左軍司馬、南沛郡太守”。③《宋書》卷六八《武二王·南郡王義宣傳》,第1966頁;同書卷七八《蕭思話傳》,第2206頁。時在元嘉八年(431)南、北沛分立前后,此南沛郡屬南徐州,而非《宋志》南兗州之南沛郡。值得指出的是,這一特殊情況也涉及下文即將論述的在京官員帶守令現象,或可作為兩類模式化現象結合的一個特例來理解。
對于東晉南朝在京官員帶守令的現象,概括性的論述亦可見于前引嚴耕望的研究。嚴先生認為,在京官員帶郡縣守令的現象以宋齊為盛,帶郡縣“乃特寵之俾獲祿力也”,多施加于禁衛武官、中書通事舍人等皇帝親信近臣。《隋書·食貨志》所述“大抵自侯景之亂,國用常褊。京官文武,月別唯得廩食,多遙帶一郡縣官而取其祿秩焉”,④《隋書》卷二四《食貨志》,第749頁。則表明在“侯景之亂”后,京官遙帶郡縣之制已推廣到了一般文武大臣之上。不過嚴先生同時也指出,就史料所見,梁代在京官員帶守令現象“似并不如宋齊之盛也”。⑤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第378頁。
嚴先生敏銳地注意到了宋齊在京官員帶守令與梁末以降京官“多遙帶一郡縣官而取其祿秩”兩者間的關系,但由于未能關注在京官員帶守令現象的起源和官員所帶郡縣的范圍以及朝廷除授原則,導致其對相關官員的規模估計不足,也未能解釋為何這一現象在梁陳“不如宋齊之盛”。在京官員帶郡縣產生于東晉末年,最初是以僚佐帶府主督州下轄郡縣的形式出現。“孫恩之亂”前夕,劉敬宣為寧朔將軍、司馬元顯后軍諮議參軍,隨劉牢之平定會稽后“尋加臨淮太守,遷后軍從事中郎”。⑥《宋書》卷四七《劉敬宣傳》,第1534頁。其時應為隆安三年(399)左右,司馬元顯任揚、徐二州刺史,都督十六州諸軍事,加尚書令,坐鎮建康;⑦《晉書》卷六四《司馬道子附司馬元顯傳》,第1736—1738頁。而在司馬元顯進號后,劉敬宣亦“隨府轉,軍、郡如故”,“每預燕會,未嘗飲酒”。⑧《宋書》卷四七《劉敬宣傳》,第1534頁。可知劉敬宣雖因府主督徐州而領臨淮郡,但由于府主未出鎮,故而他也留在建康,并未前往臨淮郡寄治地武進任職。⑨關于東晉徐州僑郡的寄治地,參見《晉書》卷一五《地理志下》,第453頁。另一個例子則是沈田子。義熙七年(411),沈田子率軍平定嶺南,“乃還京師。除太尉參軍、振武將軍、淮陵內史,賜爵都鄉侯。復參世子征虜軍事,將軍、內史如故。八年,從討劉毅”。⑩《宋書》卷一〇〇《自序》,第2686頁。其時劉裕已于數年前由京口入輔,為太尉和揚、徐二州刺史(并督此二州),?? 對此時期劉裕所任刺史、都督情況的整理,參見秦錫圭:《補晉方鎮表》,收入《二十五史補編》第3冊,上海:開明書店1936年,第3411—3413頁。? 相關記載參見《宋書》卷八三《宗越傳》,第2317頁;《南齊書》卷五六《倖臣傳》,第1079—1082頁。? 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第377—378頁。故而沈田子返回建康后應一直隨劉裕在京,并隨其西征劉毅。劉、沈既兼太守,自然會獲其祿秩,但二人又都具有領軍將領的身份。故而令其領郡,更可能是出于方便征發當地兵力的軍事考量,看不出太多“帶祿”的用意。在京官員帶守令之“帶祿”意義的凸顯,應當是劉宋建立后才開始的。
接下來需要關注的是在京官員所帶郡縣的范圍。劉敬宣、沈田子所領臨淮、淮陵皆為徐州無實土僑郡,劉宋設南徐州后屬南徐;而在此之后,官員所帶守令亦大致不出南徐州無實土僑郡縣之范圍。至劉宋后期,才出現了帶揚州及外州實土郡縣的零星案例,如宗越領南東海太守(南徐州),劉系宗、呂文顯帶秣陵令(揚州),茹法亮帶松滋令(豫州)等。?? 對此時期劉裕所任刺史、都督情況的整理,參見秦錫圭:《補晉方鎮表》,收入《二十五史補編》第3冊,上海:開明書店1936年,第3411—3413頁。? 相關記載參見《宋書》卷八三《宗越傳》,第2317頁;《南齊書》卷五六《倖臣傳》,第1079—1082頁。? 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第377—378頁。嚴耕望書中搜羅宋齊在京官員帶守令之例共二十六人次,其中有二十二人次所帶為南徐無實土僑郡縣,占據了絕大多數。?? 對此時期劉裕所任刺史、都督情況的整理,參見秦錫圭:《補晉方鎮表》,收入《二十五史補編》第3冊,上海:開明書店1936年,第3411—3413頁。? 相關記載參見《宋書》卷八三《宗越傳》,第2317頁;《南齊書》卷五六《倖臣傳》,第1079—1082頁。? 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第377—378頁。雖然嚴耕望的收集并不完備,且由于史書記載帶郡縣時經常不書“帶”“領”等字,使得正任與帶帖混淆不清,難以進行全面的統計,但將之與帶實土郡縣事例至劉宋后期才零星出現的事實相結合,則完全可以認定,南徐州無實土僑郡縣構成了宋齊在京官員所帶守令職位的主要來源。
對在京官員所帶守令職位來源的澄清,有助于我們進一步理解這些職位的除授原則。無實土僑郡縣職任較實土郡縣為輕,主要任務為戶籍統計和賦役征發。①小尾孝夫:《東晉時期晉陵郡域內無實土僑郡太守、僑縣令與僑民關系考論》,收入《中國中古史研究》編委會編:《中國中古史研究:中國中古史青年學者聯誼會會刊》第1卷,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54—173頁。本文推測,由于這些工作的頻率并不高,不需要守令長期留駐當地履職,故而形成了這些職位多被在京官員用來“帶祿”的局面。②此外,無實土僑郡還設有吏員,在郡守未履職的情況下,他們可能也會承擔實際職務。據《宋書》卷四九《劉鐘傳》,劉鐘隨劉裕征伐桓玄,“高祖版鐘為郡主簿”(第1566頁)。劉鐘為彭城(亦即劉宋時南彭城)人,劉裕其時亦為彭城內史,故劉鐘所任必為彭城主簿。此為無實土僑郡設吏之證。宋前廢帝時期,蔡興宗任吏部尚書,認為謝莊遷授失序,欲重新授官。時任相王劉義恭表示反對,他指出:“京郡本以為祿,不計戶之少多,遇■便用,無關高下。撫軍長史莊滯府累朝,每陳危苦,內職外守,稱未堪依。唯王球昔比,賜以優養,恩慈之厚,不近于薄。”③《宋書》卷五七《蔡廓附蔡興宗傳》,第1719頁。復核謝莊、王球傳記,謝莊因身體疾病,于前廢帝時由新安王撫軍長史、領臨淮太守遷為金紫光祿大夫;王球未曾帶帖過守令,只同樣因疾病被授為金紫光祿大夫。④分見《宋書》卷八五《謝莊傳》,第2389頁;同書卷五八《王球傳》,第1741頁。謝莊的府主劉子鸞時為南徐州刺史,但并未出鎮,故而謝莊得以如前述庾炳之、蕭思話一般帶帖南徐州無實土僑郡。劉義恭此話之本意是告訴蔡興宗:去除不計入官資的臨淮太守(亦即“京郡”),根據謝莊的身體狀況,參照此前的類似選例,將謝莊從撫軍長史遷為金紫光祿大夫官資不屈,合情合理。而從劉義恭的回應中,我們也可以獲得如下信息:臨淮郡用作在京官員帶帖之職時被稱為“京郡”;在選授這類“京郡”時,不按諸郡資望等級高下來授職,“京郡”本身也不計入官資,僅用來“帶祿”,只要有闕即可授用。
臨淮郡為南徐州無實土僑郡,由此可得出的推論是,南徐州無實土僑郡縣在被用作“京郡”時同樣“遇■便用,無關高下”。蕭子倫曾出任南瑯邪、(南)彭城二郡太守,“郁林即位,以南彭城祿力優厚,奪子倫與中書舍人綦毋珍之,更以南蘭陵代之”。⑤《南齊書》卷四〇《武十七王·巴陵王子倫傳》,第791頁。南彭城郡無實土,由“祿力”可知,其可為帶帖者提供祿秩和力役(或者因力役而來的代役錢)兩項收入。至于祿秩具體以何形式發放,是如實土郡縣一般在某處劃出公田,還是由郡縣屬州或中央撥給財物,因史料闕如,目前已不得而知。統計《宋書·州郡志》所載郡縣數量,南徐共有無實土僑郡十三,無實土僑縣五十一,若按每郡一守一丞,每縣一令無尉來計算,⑥《太平御覽》卷二六九《職官部六七》引宋武帝詔:“二品縣可置一尉而已,余悉停省。”(第1260頁)可知劉宋時只有縣令任職者為中正二品的縣才能置一尉。南徐州諸僑縣不可能皆為二品縣,此處為求職位最小數量,皆作非二品縣計算。那么在劉宋末年,南徐州無實土僑郡縣可至少同時為朝廷提供七十七份“崗位津貼”⑦據學者考證,《宋書·州郡志》所載行政區劃無明確年代斷限,時間下限則應為劉宋末年,參見徐成、談益群:《〈宋書·州郡志〉的文本形成與戶口、道里辨析》,《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21年第4輯。(若每縣皆設尉,則其數量將多至一百二十八個)。結合前述南朝守令普遍一至二年的任期,可以認為,宋齊時在京官員所能帶帖的守令數量是相當可觀的,即使排除宗室和其他官員正任南徐郡縣所占闕額,僅靠員額數人的中書通事舍人和數量有限的中高級禁衛武官,也不太可能獨占剩余員額,前文所述謝莊等在京僚佐即是其證。因而本文推測,宋齊帶帖守令職位的在京官員,規模應當比史籍所見更為龐大。
此外,明晰南徐州無實土僑郡縣對在京官員的意義,還有助于我們理解為何梁代在京官員帶帖守令現象“不如宋齊之盛”。翻檢史籍記載可發現,南徐州諸無實土僑郡縣于梁初尚見存續,但此后便只能見到南彭城一郡了。據《梁書·武帝紀》,天監元年(502)四月,“改南東海為蘭陵郡。土斷南徐州諸僑郡縣”。⑧《梁書》卷二《武帝紀中》,第43頁。學者懷疑,南徐諸無實土僑郡縣在此次土斷中被省并。⑨胡阿祥:《六朝疆域與政區研究》(增訂本),北京:學苑出版社2005年,第299頁。這是非常合理的推測,從梁陳其他記載來看,本紀此處的“蘭陵郡”全稱應為“南蘭陵郡”;但另一方面,宋齊南徐無實土僑郡中又是有南蘭陵的。這就意味著,梁廷很可能是先省并了南蘭陵,又將實土南東海改名為南蘭陵。南徐州無實土僑郡縣構成了宋齊在京官員帶帖守令的主要來源,它們既遭省并,那么梁代在京官員帶帖守令現象比之前代驟減,也就不足為奇了。就所提供收入的數額而言,無實土僑郡縣僅算“帶帖薄祿”,①《南齊書》卷三九《劉傳》,第755頁。時朝廷授劉驃騎記室參軍帖領南彭城郡丞。收入相當有限,自然無法與實土大郡相提并論。但如果考慮到建康文化士族法內俸祿所能維持的生活狀態,已經到了吏部尚書級別的高官“不營財利”則“無兼衣余食”的地步,②《宋書》卷七一《江湛傳》,第2021頁。那么對于收入微薄而又無力或無意以權營利的京官家庭而言,無實土僑郡縣守令職位所能帶帖的這份“薄祿”,也是無論如何不能忽視的。無實土僑郡縣的“帶祿”意義,正是在不整體性提高京官薪資的前提下,對部分京官發放相比于其薪俸較為可觀的津貼。
最后,從上述兩類官員帶郡縣守令現象中,我們也可以看到東晉以降守令品位功能的消長軌跡。概言之,除刺史、長史、司馬帶督府首郡太守出自行政考量外,無論是僚佐帶督府下轄守令還是在京官員遙帶守令,主要目的都是“帶祿”,守令職位在被用作帶帖時并無“敘資”意義。尤其是南徐州無實土僑郡,它們在被用作帶帖時隨闕即補,不計入官資,也不按郡縣資望等級除授,完全淪為了類似“崗位津貼”的存在。這與此時期守令“敘資”功能低落,“帶祿”功能高漲的趨勢是相符的。
以上通過“敘資”與“帶祿”的視角,對兩晉南朝郡縣守令的品位功能進行了考察。文章的基本結論是,在這一時期,郡縣守令職位的“敘資”功能呈持續低落狀態,“帶祿”功能卻在持續高漲。這并非巧合。究其原因,有兩種推動力量在背后發揮著作用:
第一種推動力量是西晉以降“內重外輕”的選官格局。士族社會的形成與士族政治的發展,導致官貴子弟大量入仕,壟斷“清途”;百官習慣于遷職增位,積位進階,追求快節奏的升遷。郡縣守令因遠離京城,任期較長,相比于內官,作為遷轉之階的劣勢明顯,“敘資”功能遂走向低落。其間雖經甲午制矯正,但“內重外輕”的格局并未得到扭轉。
第二種推動力量是東晉以降朝廷的現實財政狀況與軍事格局。東晉南朝立足江左,始終面對著來自北方的巨大軍事壓力,不得不以三吳供養建康和江淮諸鎮。這造成了朝廷財政的狹窄化,進而導致了內官收入的微薄與不穩定。在此情況下,官員普遍為“求祿”而出任郡縣;朝廷為給官員“帶祿”,也不吝向貧窮者優先除授郡縣。郡縣守令的“帶祿”功能走向高漲。“求祿”與“帶祿”的現實需求,也使得原本因軍事考量而產生的僚佐帶督府下轄守令、在京官員遙帶守令這兩類制度現象,在南朝演變為官員“帶祿”的重要方式。
“敘資”與“帶祿”兩大品位功能的此消彼長,重新定義了郡縣守令在這一時期職官體系中的角色,同時也割裂了中央與地方的關系。具體而言,西晉以降“內重外輕”的選官格局強化了吏部的選授權限及內官在官僚遷轉過程中的核心地位,并相應地將郡縣守令等職位邊緣化;東晉以降守令職位“帶祿”意義的凸顯,則敗壞了地方吏治,使地方公然變成官員乃至皇帝私人財富的來源。這種內官與郡縣官之間深刻的“階·祿”功能分野,在整個中國古代亦屬罕見。另一方面,聚焦于“敘資”與“帶祿”兩者間的關系,守令職位“帶祿”功能的高漲,不僅敗壞了地方吏治,還進一步削弱了其本身的“敘資”功能。這提醒我們,對具體的官職或名號而言,這兩類品位功能密切相連,其消長軌跡并非是孤立形成的。
對郡縣守令品位功能變遷過程的考察,還有助于理解南朝官階的面貌問題。在南朝的官僚等級管理制度中,十八班是主要遷轉參照體系。觀察現存十八班官職表格,構成其主體的,是內官以及與內官同樣被廣泛用作官員起家遷轉的督府僚佐、州佐、王國官。正如前文所述,刺史、郡守、郡丞、縣令等職位,不見于十八班之中,而是以“比”十八班內等級的面貌出現。為何會出現這種情況?內官、督府僚佐等職與郡縣守令間的“階·祿”分野,或許是有效的解釋視角:雖然內在資望序列已經形成,但官員在出任郡縣守令時,往往重其“帶祿”意義,職位本身是否與郡縣等級和自身資望相符合,屬于次要考慮。此外,與十八班中的內官相比,守令職位也無法區分官員的門第出身與任職清濁。于是可以推測,吏部在敘定官員應遷入的等級時,主要以“敘資”功能較強且“帶祿”功能較弱的內官和督府僚佐等職為參照標準,郡縣守令被相應地忽視了。此外,“州以監郡,郡以蒞縣”,州刺史雖然品位化程度不及郡縣守令,但或許是由于職類與守令相同,也被一并排除出了十八班。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雖然本文的研究對象是兩晉南朝的郡縣守令,但作為附麗于職位之上的品位功能,“敘資”與“帶祿”的互動其實存在于中國歷代王朝的職官體系之中。特別是對地方官而言,這兩種品位功能之間更容易產生復雜的消長關系。可以認為,“敘資”與“帶祿”間的每一次消長,都是兩者在技術原理層面互動的結果,同時也是那一時期政治、社會關系的制度呈現。將“敘資”與“帶祿”的視角拓展到其他時代的官制考察中去,或許是一個值得考慮的研究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