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叫他老劉,其實他并不老,大概五十歲出頭。他中等身量,微微羅圈兒的腿,黑方臉,圓眼立眉,一年四季都戴一頂黑色前進帽,穿一件藏藍色工作服。他在這家廠子里做了半輩子鍛造工。老婆比他小六歲,曾是他唯一的女徒弟,后來無法承受鍛造這繁重的體力勞動,轉做了加工汽車十字軸的車工。她一頭花白的頭發,胖梨形的身材,雙眼挨得挺近,當你和她對視的時候,就會馬上發現她的左眼是一只不會轉動的人工義眼。那是她做車工不久,被車床上飛出的鐵屑扎到眼睛后的替代品。
二人本來能夠比翼熬到退休,但2004年,廠子因多年經營不善突然倒閉,變賣了廠房、機器,給職工補發了工資。他們兩人選擇了提前退休,每人又領了兩萬多塊錢的退休工資。老婆想借著眼睛的工傷再要些補償,老劉帶著她跑遍了廠子各個部門,大家都兩手一攤:“劉師傅,我們能怎么著?咱都是泥菩薩過河,自顧自啦!”老劉大罵幾句。老婆不知該說什么,木頭似的站在旁邊,干瞪眼。老劉的怒氣越積越多,腰里別了一把自制的匕首去找廠長談,他動了和廠長魚死網破的念頭。廠長實習時也是老劉的徒弟,當年憑著一張紅絨面的大專文憑,在幾個車間涮了一圈,很快升到車間主任,幾年后居然還當了廠長。廠子里都管他叫火箭排排長。老劉本來就看不慣他:本事沒怎么長,官升得倒挺快!憑什么啊?!
“師傅,我就是一只被卸了磨的驢!我得罪誰了?你看看咱廠子還有什么能賣的,賣了都歸您!”這是徒弟廠長給他的答復,語氣頹唐而無奈。“這可是你說的!”老劉沒去掏匕首,而是用手狠狠地戳了戳他的鼻子。廠長就像是一只無網的蜘蛛,有氣無力地說:“隨便你。”老劉“呸”地吐了一口痰,摔門而去,回到車間往工具箱上再狠狠地踹了幾腳,撒撒氣。偌大的車間里彌漫著低落陰郁的氣氛。“安全生產,禁止吸煙”的紅幅標語上的金字已經脫落,變成了“安全□□□□吸煙”。工人們大都無所事事地聚在一塊打撲克或者三三兩兩地探聽著彼此的消息。老劉環視了一圈:打撲克的小徒弟,老婆也在廠子里上班,孩子剛十個多月,也屬于“全軍覆沒”的家庭;獨坐在機器臺座上抽煙的老王比他小兩歲,一直都不愿和別人說話,下崗后每月只能領五百出頭的生活費,母親還要靠他養活;那幾個叼著煙收拾工具的小青年,也是指著工資糊口,連對象還沒有呢。唉,各家都有難唱的曲兒,站在他們面前,他心里的怨懟也得到了一絲平復。我老劉比上不足,比下還有余呢!
廠長的話一直在他腦中盤旋,突然他心中一動,廠長這小子說得對,這叫堤內損失堤外補。你們賣廠,我就賣廢品。要不我這么多年的辛苦拿什么平衡呢?在廠子正式通知倒閉的第二天,他這個先進工作者就開始拿廠子里的東西賣。大的設備搬不動,工具箱里的家伙、樣品,設備上能拆的表盤、操縱桿、刀具,統統賣掉。就連電閘和電線都被拆下來。廠門口收廢品的平板車像蒼蠅發現了腐肉一樣橫七豎八地擠成一堆,只要招一下手,立馬突突突地冒著黑煙飛奔進廠內。門口的保安也很快掌握了用眼睛評估一車廢品價值的本事,通常一車三十、五十不等,謝絕講價,交錢放行。一周過后,廠子就像被蝗蟲掃蕩過的麥田,空空如也,顆粒無收。剩下的是搬不動的大設備,賣掉它們需要動用吊車和大卡車才行,老劉他們算過成本,不上算,一咬牙干脆就留給了廠子。
下崗后,轟鳴忙碌的大車間一下子變成了三十多平方米的鴿子籠。以前在車間里說話都要扯著脖子喊,現在好了,自己幾乎變成了啞巴。墻上的獎狀被他扯了下來,兒子曾說過他,貼獎狀早就過時了,冒傻氣。他從前不理解,甚至還和兒子杠,那可都是靠力氣和汗水掙來的。現在看來,兒子說得對。靠力氣掙來的就是一張紙,一錢不值的一張紙。那張紙里曾經賦予的光榮,早隨著一張下崗通知書煙消云散了。
起初,受不了家里的清靜,他就下樓和幾個老大爺下幾盤棋。但下棋也給他添堵,明明要贏的棋,因為觀棋者的一句話,讓他馬上繳了槍。他氣得摔了棋子兒。“觀棋不語真君子,你這是小人!”說完他拂袖而去。有時,棋力高超的人又輸給了他,“沒勁, 沒勁啊!故意讓我是嗎?”對方一臉茫然,他依然不依不饒,“瞧不起我是吧。您干脆讓我車馬炮得了。”還是憤而離去。這是怎么了?周圍的人都不尊重他,所有的人都故意在和他較勁。后來他干脆不下樓下棋了,自己坐在沙發上,照著棋譜擺上和自己下。其實象棋并不是他的什么愛好,純粹是打發時間而已。偶爾他坐上360路公交車去爬香山,爬到山頂喊山,吐掉淤積在胸口上無名的怨氣。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根被割下來的盲腸,一無是處。他不讀書不看報,不會唱歌不會跳舞,除了每周看一場國安隊的比賽,電視基本只是個擺設;以前坐在藤椅上喝杯釅茶就覺得是享清福,現在天天坐著喝茶,抽煙,感覺甚是無聊;偶爾陪著老伴兒逛逛公園也是急行軍似的快步走,把眼神兒不好的老伴兒落得老遠。
老劉住的樓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幾個單位合建的六層樓,共五個單元,紅磚青瓦。唐山地震后,房子又像打包裝一樣箍上了一圈混凝土的柱子。小區一共就兩幢樓。兩幢樓之間有三十幾米的距離,這主要是一些老年人活動的場所。兩棵高大的榆樹下,并排擺了兩個裂著口子的水泥方桌,四條有著混凝土腿、花崗巖面兒的石凳。臨近樓下,基本都被一樓住戶用木板圍起來做了花園或者菜地,有種葡萄的,有種石榴的,還有種大蔥、韭菜的,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老劉有時會到樓下轉一圈兒,故意湊到水泥方桌旁,看一盤象棋,或者聽聽那些垂暮之年的老人講講政治或者野史。夏夜,經常能看到他搖著大芭蕉扇在樹下乘涼,街坊和他打招呼他也不回應。冬天,水泥方桌上總站滿了品種各異的寵物狗,犬吠聲此起彼伏,周圍站著一圈兒嘰嘰喳喳的婦女。老劉連一眼都不想瞥她們,他就徑直走出小區的大鐵門,到新開的棋牌室里呆坐一會兒。他不打麻將也不和別人侃大山。
這幾天,老劉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因為他養了一只漂亮的大公雞。其實活這么大,他什么寵物都沒養過,他沒那雅興。夫妻倆三班倒地工作,連盆花都養不活。下崗后,郊區的親戚送來一只自養公雞,本是讓他吃肉的。也是邪了門,他也說不清究竟是為什么,打他看到這只公雞的第一眼,就愛上了它,壓根就沒動過吃它的念頭。他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公雞,像是五彩的剪紙畫:雄赳赳的身形,油光似錦的羽毛,尤其那鮮紅莊重的火炬般的雞冠,讓它顯得一身正氣。突然一幅畫面浮現在他眼前,這只公雞嘴里銜著一只毛蟲,毛蟲的頭變成了廠長,老劉想著就高興。公雞看他的眼神沒有半點怯懦和恐懼,而是像見到老朋友似的那么親切,一直咯咯咯歡快地叫著。家里就剩下他們老兩口了,總覺得沒有個人氣兒,這只公雞的到來恰好填補了這個精神空白。老劉也像找到了新的精神寄托。他怒斥了拎著菜刀準備下手的老伴兒,翻箱倒柜地找來鐵絲,又在樓下的裝修垃圾里翻找出短木方、殘缺的三合板。他花了整兩天的工夫,用他那粗糙而靈巧的雙手,仿著故宮太和殿的模樣,做了一棟寬敞舒適的宮殿。雞窩就安放在宮殿內。宮殿黃頂子,紅柱子,五脊四坡,屋檐微翹。四角飛檐掛有銀色的風鈴,微風拂過,就叮叮當當地奏起樂來。老伴兒親眼看著老劉恭恭敬敬地把公雞抱進新雞窩,調侃道:“您是供祖宗呢吧。”老劉皺著眉頭脧了她一眼,她不敢再吱聲。這只公雞已經不是能滿足口腹之欲的家禽,也不是只會逗人開心的寵物,老劉和這只公雞似乎有著特殊的緣分,像是手足般的親人,它就是他的孩子。這么說吧,要是他孫子因為頑皮欺負了這只大公雞,他沒準會當著兒子的面揍他一頓。人各有所好,本亦無可厚非。但這只公雞是放在四樓陽臺上,每天開窗換氣,難免飄出一些令人不快的氣味。這似乎也能忍受,老劉開窗,鄰居們關窗就能相安無事。但這只公雞仍未改掉鄉下的生活習性,每天清晨5點剛過,它就會伸長脖子,喔——喔——喔地拉著長音兒叫起來。老劉聽到這嘹亮的起床號似的“鬧鈴”,會精神抖擻地起床,自己遛個彎兒,早市上買菜,早點攤買兩碗餛飩,回來先喂雞后吃飯。雞要是有個頭痛腦熱耽誤了打鳴,老劉衣服都顧不上穿,先要去陽臺看看這只公雞怎么了,摸摸它的毛,說上幾句安慰的話,再去廚房給它兌上一小碗白糖水。沒有公雞的叫早,就像軍隊里沒有了起床號,老劉一天都精神不起來。
鄰居們對這只大公雞恨之入骨。每天它那救火車警笛般的鳴聲,讓整幢樓的居民都患上了神經衰弱。樓下的老張最先找上門來。但不管找了多少趟,老劉總是笑嘻嘻地拱手抱歉,又笑嘻嘻地說:“那您說怎么辦,我給它戴個嚼子?狗戴嚼子都沒見過吧,您看過雞戴嚼子的嗎?”狗戴嚼子的歇后語老張當然聽過,下半句就是讓他對號入座呢。他立馬氣不打一處來:“我不管你怎么辦,你別讓它擾民成嗎?”老張退休前是一所重點中學的語文老師,開口閉口都是“您”,今天他把您字的心字底抽出來,說明已經動了大怒。“這話怎么說的,我讓它擾民?我是周扒皮?”“那你就別養雞。哪有在陽臺上養雞的?”“國家法律哪條規定,不許在陽臺上養雞了?哪條?”老張氣得花白的頭發都立了起來,一跺腳:“你簡直是胡攪蠻纏!”“你不跟我講法嗎?咱懂法啊。”老張無奈地搖著頭,氣得腿直抖,顫顫巍巍地下樓了。“砰”的一聲,身后的門帶著怒氣關上了。回家靠在沙發上,老張一連吃了6粒速效救心丸,倒了一天的氣兒。老劉的樓上住著一位四十多歲的律師,論嘴皮子老劉肯定不是他的對手,但要下去和老劉辯論,那真跌了自己的身份。沒有槍桿子撐腰,辯論都是徒勞的,他做了多年的律師,這點常識還是有的。他直接報了110。警察來了,律師陪著警察敲了半天門,老劉把防盜門推開個縫兒,露出了半張臉,警覺地瞅著他們。“嘿!我犯了什么法了?這么興師動眾的?”“有人投訴你擾民。”“怎么擾民了?”“你養的雞擾民了!請你以后注意啦,和鄰居們處理好關系,這事說大也不大……”“好嘞!”老張沒等警察說完,“砰”的一聲,關上了門。警察敲了幾次門,喊了幾句話,老劉就是不開。警察受了委屈似的瞧了瞧律師,雙手一攤,搖了搖頭:“下次,他家雞再擾民的時候,您再報警吧。我們現在也聽不到雞叫,也沒法處理。”律師哼地冷笑了一聲,他預料到這樣的結果,想想自己每次在法庭上辯論,明明感覺占法理又占情理,最后還是敗訴的情況也不少。當然代理人的利益盡力維護便是,官司輸了,自己除了辛苦也不損失什么。但這事兒一旦輪到自己頭上,心里還是覺得熬淘[1]。律師無奈地長嘆了口氣,上了樓。后來,律師瞅準雞叫的時候及時報了警,但老劉依然緊閉大門,警察恭敬地敲了半天門也沒人應答。有一次老張聽到警察的喊話,走上樓來,照著門狠狠地踹了一腳,老劉躲在屋里依然不出。警察受了驚嚇似的指著老張說:“你別踹門,再這樣我拘你。”老張驚呆了,頓時瞪大了眼睛,本以為警察是來給他們出頭的,沒承想踹了一腳門,警察就要拘他。這叫什么理兒啊!“他擾民你不拘他,拘我?”“你這是破壞他人財物的行為,我有權制止,你不聽勸阻,我就可以拘你。”“那他……”老張指著防盜門漲紅了臉,結巴地說不出話來。“他不開門,我也沒權利撬啊。” 警察無奈地說。老張一跺腳,轉身下樓了,坐在沙發上吃了10粒速效救心丸,緩了一個白天。律師陪著警察等了五六分鐘,時不時地看看手表,上午9點有個案子還要開庭,可沒時間這么耗著。一胖一瘦的警察在走廊里踱來踱去,胖警察不停接打著電話,不時地轉動著脖子,面無表情地盯著墻上狗皮膏藥似的小廣告:警察看得也很認真,好像要記下所有的電話號碼一樣。瘦警察摸著下巴上稀疏的胡茬若有所思地發呆。接了兩個電話,胖警察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用抱歉的口氣說:“我們還要去別的地兒出警。現在雞也沒打鳴。下次雞叫的時候您再打電話!這種事兒,你們得多溝通。”說罷拍了拍律師的肩膀,一前一后匆匆下樓了。律師好像預測到了結果,苦笑一聲,慢慢爬上了樓。
老劉扒在門后聽得真真兒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從茶幾上端起紫砂茶壺,嘬了一口,哼著小曲兒,晃到陽臺,打開雞籠,蹲下身子親了口公雞紅寶石般的雞冠子,摸摸它金燦燦錦緞似的頸羽。大公雞抖抖身子害羞似的躲閃著,溫柔地咯咯叫了幾聲。老劉摸著它五彩灑金的背羽,說:“大雞,踏實兒的,甭怕,誰都不能把咱怎么樣。”說完,從衣兜里掏出一盒“大雞”牌香煙,彈出一支點燃,把嘴唇做成O字形,舌尖一彈一彈地吐著煙圈。從陽臺遠眺能清晰地看到西山的輪廓,老劉心情舒暢無比。手指夾著的“大雞”香煙是他養了這只大公雞后才開始抽的,因為大雞香煙給了他靈感,這只雞就叫大雞,名副其實,簡單好記,還不做作。你聽聽樓下那些寵物狗的名字,什么點點、團團,都是疊字的名字,要不就是旺財、富貴等的大俗名。還有管狗叫兒子、親愛的,都不成體統了,像什么樣子啊,聽名字不知道是叫人還是叫狗哪。我養的是雞,咱就應該叫雞。單叫一個雞字兒,又不太雅。咱這素質,天天把雞字兒掛在嘴邊算怎么回事兒。大雞就是個雞的名字,既大氣,又朗朗上口。雖然大雞牌香煙的味道還需要慢慢適應,煙的價錢也略微貴了些,但煙盒上那只健壯魁梧、氣宇軒昂、目空一切的大雞簡直和他養的這只一模一樣。特別是尾巴上的翎毛高高翹起,真帶著大將軍的范兒。你說這煙能不買嗎?

他對老張踹門的事兒一直耿耿于懷,他把門檢查了好多次,實在找不出什么破損。但也不能讓他白踹了,非治治他不可。每天晚上11點半,臨睡前他準能弄出點動靜,不是把拖鞋舉得高高的,再讓它自由落體到地板上,就是把手里一個健身球扔到地上。老張一向睡得早,這一聲響總能把他從睡夢中驚醒,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他馬上含上幾粒速效救心丸,抬頭望著天花板,坐到后半夜才能入睡。老張給在美國的兒子打過電話,說過這事兒,兒子說,簡單!要不報警,要不忍了,還能怎么辦呢。就這么一個兒子大老遠的不說,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唉,忍了吧。
連續幾天,老張身體吃不消,眼圈黑得像熊貓。他找到五樓的律師,讓律師幫他出出主意。律師說:“他再故意扔東西,您給我打電話。我也在他家樓上扔。對付這種流氓就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老張為律師的聰明點頭稱道。別說,這招還真靈。老劉也似乎悟到了樓上樓下串通一氣地在對付他。鞋和健身球可以不扔,咱忍了。我有大雞呢,晚上不跟你們斗,早上等著瞧!這么一想,老劉的心情也就舒坦了許多。
大雞慢慢成了這幢樓的公共話題。鄰居們和老劉打招呼也從“您吃了嗎?”變成了“嘿!您家那只公雞真夠吵的!”老劉不想理他們,上班的時候上面有車間主任管著,有行政主任、技術員監督著,下崗了,誰都甭想再管我了。即便和鄰居都鬧掰了,老劉也覺得一身輕松。你們越是不讓養,我還偏要養。你們可以養狗養貓解悶兒,我養只雞怎么了,什么世道!誰說雞就得待在農村,大了就得送進農貿市場、超市了,雞通人性呢,他們不懂,一點愛心都沒有。我不但要養,還要大張旗鼓地養,我又沒干見不得人的事,養雞,我正大光明。
轉眼間春節將至,時不時地有人開始在小區里放炮仗。三十那天,連環的炮仗聲、閃爍的禮花彈此起彼伏,大雞像經歷了槍林彈雨的戰爭,受了不小的驚嚇,接下來的幾天它不光凌晨叫,半夜也會喔喔喔地叫起來。但鄰居們似乎都沉浸在節日的喜慶中,忘記了大雞的騷擾,它再怎么聲嘶力竭地叫,也不會引來鄰居們的非議,反倒成了鄰居們推杯換盞時幸災樂禍的笑談。望著夜空中盛開的五光十色的禮花,老劉心里急得要命。前幾年不讓放炮仗了,這幾年怎么又撿起來了?這玩意兒有什么好,養大雞前,自己也好放,最喜歡放幾顆二踢腳,崩崩一年的晦氣,但現在看到大雞在雞舍里驚慌的神色、直立蓬松的羽毛,聽著它沙啞顫抖的鳴聲,那叫一個心疼。放炮有什么好?空氣污染不說,還擾民,對,擾民得很。我家大雞叫幾嗓子你們嫌吵,二踢腳、禮花彈這么大的動靜你們都沒話說了?老劉越想越氣,每天晚上十點以后他就到樓底下巡視,看到誰要放炮,趕緊給人家勸得遠遠兒的。
慢慢地人們自覺養成了新的生活習慣。一直提倡的早睡早起,在這幢樓提前統一實現了。大雞改變了整個樓的生物鐘,讓這棟樓和整個城市有了兩個小時的時差。大人用“雞都打鳴了,還不起床?”叫醒孩子,廣場舞的舞曲也在大雞打鳴后的半小時準時奏響。人們從容忍漸漸到習慣。
老劉和大雞的感情與日俱增,他不免又開始同情起大雞來。它在雞窩里總是形單影只,情緒也是陰晴不定。老劉偶爾碰一下風鈴,和它說幾句話,大雞始終保持著金雞獨立的姿勢,對他的話題提不起絲毫的興趣。它是缺少同伴了,老劉想。他從自由市場買來一只蘆花雞給大雞做伴兒,相處得好還能組織個家庭。但事與愿違,大雞看不慣這只蘆花雞,一會兒狠狠地啄啄它的頭,一會兒又厭惡地踢它一腳。喂飯的時候,大雞也是搶在前面,不讓它吃上一口。老劉有時偷偷扒在陽臺的門玻璃上,希望看到它們親密的場景,但看到的總是,蘆花雞躲在角落里,大雞踱來踱去,一副不容人的樣子。老劉惱怒起來,這個窩囊廢,我從自由市場救了你一命,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你,你就不能讓大雞高興高興?蘆花雞像是故意在氣老劉,它逐漸摸透了大雞的脾氣,對大雞的三板斧也了如指掌,終于在一次午餐時引爆了戰爭。它張開翅膀,抖動著全身的羽毛,閃電般地出擊,一嘴啄在了大雞的眼睛上。大雞“嗷”地驚叫一聲跳開,惱羞成怒之下,大雞飛起一腳,踢了它一下,然后拍著翅膀,脖子上的毛也立了起來,驚訝而憤怒地瞪著這只蘆花雞。蘆花雞又跳了起來,大雞也拍了一下翅膀騰了空。兩只雞在空中,各自使出了慣用的招數,蘆花雞又精準地啄到了大雞眼睛,大雞的二踢腳卻踢空了。反了,反了!老劉推開陽臺的門沖了進去。他回頭沖著老伴喊:“家里的,拿菜刀來!”老伴兒一輩子都對他言聽計從,忠貞不渝。她擎著菜刀疑惑地望著老劉。老劉指指雞舍里的蘆花雞:“把這只蘆花雞給殺了,晚上叫孫子一家來吃雞。”老伴嘴角一撇,指了指大雞:“不給它當老婆了?”“它也配?!”老劉回到臥室,撣了撣衣服,氣沖沖地坐到了床上。陽臺里傳來老伴開雞舍,蘆花雞和大雞急促和驚慌的鳴叫聲。“慢著。”老劉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別在屋里殺,再嚇著大雞。到樓下殺去,讓全樓的人看看,不是嫌吵嗎?我今兒就殺它一只。”
殺雞的地點就選在樓下的水泥桌、石椅旁,后面是兩個大大的綠色垃圾桶。老劉主刀,老伴拎了個冒著熱氣的紅塑料水桶。賣菜的阿姨和在水泥桌邊下象棋的老大爺們都用好奇和詫異的目光望著老劉兩口子,不明白這老兩口鬧的是哪出。“這是從市場剛買的?”一個眼尖的大爺問。“這就是我養的那只。”老劉剛剛抹了蘆花雞的脖子,舉著滴著血的刀答道。“此雞非大雞。”正擎著一顆“炮”的老張望了一眼在老劉老伴手里掙扎的蘆花雞,搖了搖頭說。“我說嘛,那只大雞他怎么舍得殺啊?”老劉“嘡啷”一聲把菜刀扔在水泥桌上,幾個下棋的大爺連忙向后閃了一下,幸好雞血沒濺到自己身上。“散了,散了!”那位剛剛落下炮的老張搖著頭說。幾個人把棋子收到木頭盒子里,一搖三晃地散去了。老劉坐在石凳上,點上一根“大雞”悶悶地抽了起來。老伴蹲在石板路上,把蘆花雞浸到燙水里麻利地脫著雞毛,不一會兒,蘆花雞就變成了白條雞,被扔進了一個大鋁盆中。過往的行人好奇地盯著白條雞,再望望老劉,有人已經露出開心的笑容。老劉把菜刀放到塑料桶里涮了涮,老伴將脫過雞毛的水倒進垃圾桶。兩人并肩上樓了。
失去蘆花雞的大雞雖然沒有表現出悲傷的情緒,但它在雞舍里總是不安地走動著,時不時地啄著雞舍的鐵絲網。雞舍就像它的牢籠。老劉心想我天天憋在鴿子籠里,什么滋味心里最清楚,這簡直是蹲監獄,大雞又何嘗不是呢。越想越慘,老劉決定,以后每天要增加一個活動項目——遛雞。
早上大雞叫他起床,他穿上衣服,就抱它下樓遛彎兒去,抱到樓門口俯身放開它。院子再小,對大雞來說也是一片廣闊的新天地。大雞就像飛出牢籠的鳥,歡快地拍打著翅膀跳躍著,咯咯咯地叫著,在幾溜小花壇里一叢叢看似無人看管的花草里穿梭著,一邊尋覓著土里的蟲子,一邊給花草施肥。大雞高興,老劉心里就痛快。大雞就應該每天透透氣,接接地氣,才能健康長壽。他抽著大雞牌香煙,充滿疼愛的眼神盯著這只大雞的一舉一動,怎么看,怎么喜歡。它比自己的孫子都懂事,小孫子一來,不是要吃的,就是要玩具,不是打碎了杯子,就是磕破了腦袋,一點都不省心。老劉漸漸覺得和大雞相處要比和人相處愉悅得多。人心隔肚皮,自己和兒子、女兒都相處不好,和大雞相處就充滿輕松。
院子里賣菜的小媳婦一早就騎著三輪車進院了,她對老劉這只雞總是很警覺。大雞經常圍著菜攤轉,時不時地啄上幾口。小媳婦張著雙手攆著大雞,一邊喊老劉趕快領走這只雞。誰稀罕你的那點爛菜葉子?老劉尋思著,吹響了兩聲口哨,大雞歡快地跑向他。他抱起大雞,親吻著。小媳婦嘟囔著:“這老頭兒怎么在樓房里養雞啊,真討厭。”他抱著雞回頭沖著她喊:“你說哪個老頭兒呢?還想在這兒賣菜嗎?你信不信我一個電話,城管立馬過來。”小媳婦愣愣地瞧著他,立刻擠出一絲尷尬的笑容:“我錯了,大爺,你行行好,我一家還得靠這堆菜吃飯呢。”“呸!”老劉一口黏痰吐在地上,抱著大雞趾高氣揚地上樓了。
有一天,老劉下樓遛雞,大雞鉆進了二單元101戶用柵欄圍的小花園里。這家主人是一對戴著眼鏡的年輕夫婦,也跟老劉半開玩笑似的提過大雞太吵的事。老劉當時來了句,鬧貓還吵呢,沒見你們把附近的流浪貓都給弄死!好一陣子沒見到這對小夫婦了。老劉四下張望了一下,發現沒人,小兩口上班去了?趁著沒人發現,他得趕緊把大雞弄出來。大雞進去后就津津有味地吃起了灑在水泥臺上的餅干渣似的東西。老劉吹了兩遍口哨,大雞仍不理會,只顧低頭頻頻地啄著。老劉左顧右盼仿佛給它放哨。突然耳邊傳來大雞一長串怪異的叫聲,像是被扼住喉嚨一樣,老劉一驚,慌亂中掰斷兩根木柵欄,沖了進去。大雞已經躺在土地上,撲棱著翅膀,叫聲逐漸微弱起來。老劉臉都青了,一把抱起它,愣了一下神兒,就向街角的寵物醫院跑。
寵物醫院的醫生看著老劉懷里的大雞,為難地說:“我從沒給雞看過病,要不您……”“甭要不您了,來不及啦!它肯定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了,兩分鐘前還好好的呢。您一定給治好。”老劉的聲音顫抖起來。醫生說:“那就按照治貓狗的辦法,先灌腸,再打點滴。”“快點吧,您!”醫生找來一截塑料管,插進雞喙里,管子的另一端接了一個裝滿肥皂水的玻璃瓶。管子插進大雞的喉里,雞嗉子咕咚咕咚地吞咽著,但肥皂水根本灌不進去,不一會兒就在喙邊積了一堆五彩斑斕的肥皂泡。大雞渾身羽毛顫抖著,無力地哼哼著,老劉站在旁邊,心疼地咂摸著嘴兒。醫生皺著眉,突然拍了一下腦門兒:“有了!灌腸的辦法不靈,得動個手術。”老劉好奇地問:“什么手術?”醫生一邊撤掉灌腸的管子,一邊說:“雞有雞嗉子吧,切開了,把它的吃食清理干凈不就沒事了?”老劉聽著害怕,感覺這辦法像是要殺他的大雞,他的心急促地跳個不停,眼珠子咕嚕咕嚕轉了兩圈,半信半疑地望著醫生。“您同意嗎?老爺子。”老劉盯著醫生的雙眼,好像要望穿他的真實想法。他瞅了一眼大雞,大雞半閉著雙眼,腿盡力地伸著。老劉真怕它這就要蹬腿兒了。他頓悟到這會兒已經沒有選擇了:“行,您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只要把它救活就行!” 態度很堅決。醫生轉身麻利地拿來一個鋁制的飯盒,里面裝著幾把大小不一、熠熠發光的手術刀。他坐在桌子旁,俯身開始拔大雞頸下的毛。老劉越看越像殺雞,抖著喉嚨問:“大夫,您有把握吧?”醫生一邊往垃圾桶里甩著雞毛,一邊說:“這時候了,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是,對。”老劉附和著,坐到了一旁,不忍再看。不一會兒,雞毛拔干凈了,醫生用酒精擦了擦大雞露出來的皮膚,取出一把最小的手術刀,順著雞嗉子劃了一個一厘米的口子。老劉捂住了眼睛。醫生麻利地將嗉子里的食物全部清理出來,再用清水洗凈,然后又將創口縫合。手術只持續了7分鐘。醫生直起腰,對老劉說:“我能做的都做了,能不能活過來就要看它的造化了。”說完摘下乳白色的橡膠手套,扔進垃圾桶,然后到水盆邊洗手去了。老劉起身上前,摸著大雞蓬亂的羽毛,心里默默地祈禱著。
幾分鐘后奇跡出現了,大雞睜開了雙眼,咯咯咯地叫著,雖然聲音仍有些沙啞,但明顯高朗了許多。醫生端杯茶水,站在老劉身邊,說:“見緩兒,看來沒什么事兒了。”老劉依然愛撫著大雞,頻頻點頭:“真得謝謝您哪!神醫!真是神醫!”“唉,您言重了。再打幾個點滴,用不了一周就徹底好了。”打完點滴,老劉從寵物醫院出來已經快十點鐘了。醫生要了他1880元吉利數字的治療費,包括接下來5天的吊針錢。他問醫生:“您這手術才幾分鐘,也沒支架,也沒接骨,怎么這么貴啊?”“老爺子,我掙的是手藝錢。”“我這只雞才值多少錢?”老劉覺得自己挨了宰,還想和他砍砍價。醫生端著下巴,端詳著老劉懷里的大雞:“要把它看作食品那就不值錢,但要是看作寵物,或者說看成您的親人,那就不能完全用錢計算嘍。”說完醫生禮貌性地微微一笑。這話算是說到老劉心坎上了。為了大雞花多少錢都值!老劉不再啰唆,回家取錢去了。
老伴兒一聽搶救大雞花了這么多錢,立馬跳起腳來:“你真把它當祖宗了?當年我眼睛瞎的時候,也沒見你掏錢這么痛快。”老劉不理她,只顧翻抽屜,找存折。“我這半口牙都沒了,你也不舍得給我鑲上。為了只雞,能讓人黑了1880,你瘋了!”老劉翻出存折,氣急敗壞地甩了句:“對,我就是瘋了,怎么著吧。”“呸!”老伴兒一屁股坐在磨得油亮的藤椅上,氣得眼冒金星。
其實老劉也心疼,平時買斤肉都得算計,這1880雖換不了一臺液晶的,但也能買一臺20寸顯像管的彩電,換下自己這臺老舊的了。他天天嘬著煙,嘆著氣,怎么都覺得不是回事兒。大雞招惹誰了?那家下的是什么毒,下毒要干什么?明明知道我好遛雞,保不齊是下好誘餌守株待兔呢吧。不行,這瞧病的錢得找他們家賠才是!老劉拿定了主意,去寵物醫院補開了一張醫療費的收據,去找“兇手”一家去了。敲了幾天的門,一直沒人開,老劉發現他家房門口報箱里插著厚厚的報紙。如此看來,他們可能出差,或者出門旅行了?
直到第十天的晚上,老劉才敲開了他們家的門。年輕夫婦把他讓進屋,他也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女主人遞給他一杯熱騰騰的茶水,他笑著接住,然后又輕輕地放在茶幾上。“你們前一陣兒不在家?”“這不放暑假了嘛,我們帶著孩子回老家了。”“呃。”孫子一直沒來探望他,老劉反倒忘記現在是暑假時間。大雞好像爭了孫子的寵,孫子也知趣地疏遠了他。“今天您來有事嗎?”男主人問道。老劉呷了口茶,慢慢放下茶杯,說:“你們不在的時候,出了點事兒。”“哦?”男女主人的目光像激光似的盯著這位不速之客。“咳,就是我家那只雞——大雞,差點因為你家的吃食小命玩完兒了。”說著老劉故意尷尬地笑了兩聲。“你家大雞吃了我家的東西?”女主人不解地問。男主人也一臉的茫然。“對,就是我早上遛它的時候,它鉆到你家院兒里了,吃了你們放在水泥臺上的東西。嘿!可好嘛,立馬中了毒。幸虧我給它抱到寵物醫院進行了及時的搶救,才轉危為安。”“怪不得我們家的木柵欄都斷了,我以為進來賊了呢。”男主人和女主人對視了一下說。女主人轉了一下眼珠,說:“你們家大雞也真夠淘的,沒事就好!”老劉用鼻子笑了一聲,說:“沒事是沒事了,但搶救費我得找你們出啊。”年輕夫婦雖然隱約感覺苗頭不對,但聽了他的話還是露出了驚愕的表情。男主人像燙了屁股一樣騰地站起來,聲音高昂起來:“你家雞進了我的院子,你還弄壞了我家的柵欄。要賠也得你賠我們吧。”“是啊!”女主人夫唱婦隨。“年輕人說話火氣可夠大的!咱得講道理,我家大雞吃的是你家的東西才中的毒,你不賠,誰賠啊。”“你私闖民宅,弄壞了我的柵欄。你的雞吃的是我們配的滅鼠藥。我們讓它吃了?你這叫講道理嗎?” 老劉也站起來說:“那我就給你講講道理!你家那小院是公共區域吧,為什么就成你家私宅了?還什么私闖民宅,你也說得出口。”男主人一伸手,做出請的姿勢:“那甭談了,走人!”“解決不了,我不走。”老劉說道。“那咱把警察叫來評評這個理兒。”說著,男主人拿起手機,撥打了110。“好啊,叫警察來!”老劉又坐了下來。
來的還是那一胖一瘦的兩警察。雙方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警察提出了折中的方案,讓小兩口陪1000元了事。小兩口堅決不同意。老劉也不同意,說:“要么一分不要,要么就得全額賠償。”交涉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有結果。最終老劉被警察請了出去,叫他到法院起訴解決。
要是能拿到些賠償,這事就算過去了。兩手空空地回來,老劉氣得直跺腳。“你不能個兒[1]嗎?1880,打水漂了吧!”老伴用嘲諷的語氣擠對他。老劉的倔脾氣上來了,這回還非要掰扯清楚這個理兒不可。只有初中文化、毫無法律知識的他,點燈熬油硬是用了兩個晚上寫出了一頁紙的狀子,真把小兩口告上了法庭。一個月后,法庭宣判小兩口拆除籬笆,恢復原有植被,并賠償老劉搶救費940元整,精神損失費不予賠償。老劉雖然對判決并不滿意,嘴上直說法律不公,但畢竟大雞的搶救費相當于讓那小兩口給報銷了一半,老伴兒也不敲鍋摔碗的了,他心里也舒坦了許多。
一年轉眼過去,又是春暖花開。這天,每個單元門口貼上了蓋有朱紅色公章的通知,大意如下:為解決居民冬天室內氣溫偏低的問題,豐臺區政府對豐路居55號院的1—2號樓進行節能改造示范工程——外墻外保溫工程。(熱力公司說是當時采暖的設計問題,解決起來要跨幾個小區,難度大,暖氣不熱,加上外保溫也能暖和些。)望居民理解并給予支持(居民大都很支持)。
沒幾天的工夫,1號樓的樓頂已經吊裝上去了一些用滑輪起降的吊籃。施工叮叮當當的聲音,著實讓住在對面2號樓的老劉心焦。整個樓的老年人更是痛苦不堪,早上被大雞叫醒,中午想補一覺,又被施工隊的鉆孔聲、電機聲或者工人的叫嚷聲吵醒。老劉在家里坐不住了,他去1號樓下歇斯底里地嚷著:“你們能不能消停點兒,讓不讓人睡了?小心將來生孩子沒屁眼兒。”工人們像沒聽到一樣,繼續干著手中的活。老劉向吊籃上扔過啤酒瓶子,但工地停了不到半小時,又干了起來。工頭和顏悅色地和老劉聊過,要停工您得找政府去,政府讓我們干的,您可別為難我們。老劉的血壓一陣陣地往上躥。他越琢磨越生氣,這事不能就這么過去,保不齊又能要點錢花。那叫什么,叫精神損失費吧。老劉已經把自己當成一名有過勝績的業余律師,畢竟法院咱也走過一遭,寫個賠償請愿書不就解決了嗎?這不是什么難事兒。他拿出了去年寫狀子的精神頭,熬了一宿,便完成大作。次日,老劉敲開了樓上律師的家門,拿著一張噪聲賠償請愿書,讓他看:“大律師,我寫的賠償請愿書,您給過過目,沒問題咱讓全樓的人都簽上字。我琢磨這玩意兒應該管用吧。”律師還從沒受到老劉這樣的尊重,愣了一下神,生怕是個陷阱。他簡單地看了下內容,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其實因為施工擾民的事他也報過警,警察來了還給他上了一課:人家施工手續齊全,正常施工,我們也管不了。正愁沒人出頭,老劉竟主動冒出了頭。他又粗略地看了一遍,賠償書里的事實描述得倒也算清楚。他也懶得幫他修改,或者內心里他是不愿意幫他任何忙的。他草草地先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說道:“您也嘗到噪音的危害了?”老劉點了下頭說:“敢情!”“你家大雞是早上吵,他們是白天吵。唉,我們可怎么活啊?”老劉瞪了他一眼:“你家孩子每天晚上彈鋼琴,也夠我們受的!”噎得律師一時說不出話來。
三天的工夫老劉讓整個樓的居民都在請愿書上簽了字。他本想找幾個代表一起去找街道辦事處,隆重地呈上請愿書。但一尋思,這會兒也沒人愿意和他一起去,因為大雞,他把整個樓的住戶都得罪光了。人家簽字的時候也總拿他的大雞調侃幾句。他忍了,大雞還得養,但施工的擾民費我得要。往大里說這是大家伙的事兒,心里話其實就是自己的事,但要是自己寫個賠償請愿書根本沒有力度,絕沒有勝算。這年頭人頭聚多了,事兒鬧大了,才能成。單刀赴會那得是關公爺,我老劉手里沒刀啊。
街道辦事處的人見到老劉就頭疼,大雞的事兒折騰一年多了,街道調解了一次后,老劉就掛上了免戰牌,油鹽不進的一個主兒,但還是要客客氣氣地接待他。老劉抖著這兩張簽著名、按著手印的請愿書,說:“我可復印了好幾份,街道管不了,我就去區里,區里管不了,就去市里,再不行我就上中南海。哪兒能管我就去哪兒。”街道辦事處的小姑娘哪敢怠慢,端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安慰著老劉:“劉師傅,哪有那么嚴重啊,我們一定盡力協調。”
第三天,街道辦主任組織老劉、施工單位的項目經理、工長和2號樓的住戶代表開了個協調會。項目經理不耐煩地草草看了一眼滿篇手印的噪聲賠償請愿書,立刻搖了搖頭,提出了質疑:1號樓施工,2號樓要賠償,這是什么道理啊?寸頭黑臉膛的工長瞅著老劉幾個也是一臉的壞笑。住戶代表中最德高望重的老宋頭捋了捋胡子,咳嗽了兩聲,說:“你們的噪聲確實太大了,我的左耳是抗美援朝時被大炮震聾了,現在歲數大了,右耳也背得厲害。但我家里的小保姆天天都向我抱怨。”他聲音顫抖得像唱歌一樣。項目經理笑了笑,說:“我們施工確實會產生一些噪音,但絕對沒有超標,國家有規定,白天不超過65分貝,我們的噪聲肯定沒超過這個限值。”住戶代表有些茫然地對視了一下。項目經理停頓了一下,喝了口水,說:“1號樓離2號樓畢竟有三十多米,我們的噪聲傳到2號樓要降低很多嘍。這個項目也是政府出資的惠民工程,申報之前對噪聲肯定也評估過,所以沒有這部分投入。”項目經理的口氣像是項目建設的發言人。街道辦主任的目光掃了住戶代表們一圈。有一位代表說道:“那你們應該加強管理,降低噪聲才行啊!”工長連忙說:“那是,那是。我們一定加強管理。”項目經理欣慰地望了他一眼。突然“當”的一聲,老劉終于忍不住了,把茶杯的蓋碗扔到了桌子上:“我們不要什么惠民工程!不賠償,就停工,沒得商量。”氣氛突然凍結了,街道辦主任打圓場似的說道:“劉師傅,您也不要太著急,我們處理事情還是要依法依規。”“甭跟我提什么法,什么規。我們整個樓住戶的請愿書當放屁了?這就是你們處理事兒的態度?”“唉,劉師傅您別沖動,沖動解決不了問題!”街道辦主任趕忙插了句話。“那看你們想不想解決了!”老劉又把目光移向對面的項目經理和工長,“你們不打算賠償了唄?”“老同志,我們沒有這筆費用!再說了,即使賠也是建設方賠,不歸我們施工單位賠。”“那咱們還談個什么勁兒啊,我們找你們建設方談!”街道辦主任干咳了一聲,他知道這個項目的建設方和施工方其實是一家,是房管局和它的下屬單位而已。“老劉,你們的問題我們也會向上級單位反映,盡力幫你們解決。”“什么時候給結果?”老劉咄咄逼人地盯著街道辦主任。“我們只能說盡快。”老宋捋了捋胡子,說:“剛才大家說的什么我也沒太聽清楚,但我聽清了‘盡快這兩個字,盡快賠償!一定盡快賠償!”對面的項目經理和工長“噗哧”笑出聲來。老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起身離去。
一個半月過去,1號樓穿上了漂亮的保溫板外衣,像一幢新蓋的房子。住戶們像搬了新居一樣喜悅。鏈家、我愛我家等房屋中介出入小區的頻率突然增加了許多。宣傳板上房子的單價也立即提高了一兩千元。1 號樓仿佛也給2號樓立了個標桿,住戶們開始翹首企盼自己的住所也能迅速穿上棉衣,售價也能攀升。那份噪聲賠償請愿書也被迅速地遺忘,或者干脆就不被提起了。做什么都要付出代價,相比得到的好處,噪聲污染只是暫時的,完全可以克服。老劉后來又單獨找了幾次,街道的回復就是再等等,應該快了,應該快了。眼看著2號樓的施工已經開始,電動吊籃被工人吊裝到2號樓的樓頂,樓頂伸出的紅色吊臂上用鋼絲繩懸掛著一字排開的吊籃,保溫板一夜間像一堵墻似的堆到了單元門口。一袋袋的水泥也整整齊齊碼放成四方塊。住戶們在榆樹下、水泥方桌旁點評著工程材料的質量,指點著像織布機似的上下升降的吊籃。但是吊籃在一單元的升降發生了問題。被街道拖延戰術激怒的老劉終于等到了報復的機會,他從四層的陽臺探出頭來,伸出手用力晃動著固定吊籃的鋼絲繩,大聲喝道:“誰讓你們干了?擾民知不知道?停工!停工!”吊籃上的工人著實嚇了一跳,大叫起來:“你別晃,危險!危險!”站在地面上的工長連忙跑了過來,仰著脖子喊道:“你找死呢!別晃!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老劉沒有停手:“你大爺的!不賠償,就甭想干。”說完接著用力晃了起來。吊籃仿佛搖籃一樣左右搖晃著。工人雙手緊握著欄桿,嚇得再沒心思和老劉打嘴仗。工長臉色慘白,喊道:“大爺,求求你別晃了,再晃工人要掉下來了!我們錯了,我們錯了!”老劉這才停止了晃動,罵罵咧咧地關上陽臺的推拉窗。工長急忙放下吊籃,兩個工人面如土色,大罵不止。樓下的居民也受了驚嚇,直罵老劉神經病!
第二天,一單元的吊籃沒有照常升起。第三天,第四天……都是如此。拖了十幾天,別的單元都裝好了保溫板,唯獨一單元像被揭下了遮羞布,依然暴露著斑駁黯淡的墻體。項目經理坐不住了,他親自來到了工地現場,指揮繼續施工。因為老劉的折騰,工程進度已經落后了許多,合同規定工期推遲一天就要罰施工單位3000元。項目經理可不愿擔這個責任。工人們不敢碰一單元的吊籃。項目經理讓工長親自帶領一位工人,登上一單元的吊籃,他在樓下助陣。一單元的住戶也慫恿著工長:“怕什么?這么多人聲援你們呢。”工長干咳了一聲,硬著頭皮按下了升起的按鍵,吊籃又升了起來!老劉家陽臺的推拉窗像收到自動開啟的信號般也隨即打開了。“你大爺的,誰讓你們干了?停工!”老劉伸著脖子沖吊籃里的工長喊著。“你家不讓干,別人家還想干呢。”工長昂著頭喊。住戶聲援團沒發出聲援的聲音。今天有項目經理坐鎮,工長似乎有了點底氣。“好,我讓你們干!”話落不久,老劉兩手握著鋼筋鉗子瘋了似的開始剪升降吊籃的鋼絲繩。工長嚇得魂飛魄散,連忙喊:“別剪,別剪,我們不干了,停工,停工!”項目經理也在下面喊:“瘋了你!別剪,有話好好說,好商量。”老劉收起鋼筋鉗子:“你大爺的,你們多牛啊,你們有話好好說了嗎?”工長放下吊籃,兩腿發軟,抖個不停。他指著老劉沖著項目經理喊:“你看到了吧,瘋子!就一個瘋子,我真受夠了,老子非整死他不可。”“不弄死我,你是我孫子!我隨時奉陪!”說完老劉關上了窗。
“晚上讓兩個工人收拾收拾他?”黑臉膛工長用詢問語氣對項目經理說。項目經理慢慢地點著頭,好像是在贊許他的建議,但馬上又搖了起來。他的腸子畢竟比工長多了幾道彎,他知道工程要進行下去,不能爭一時的長短,圖一時的痛快,對付老劉這種一根筋,萬萬不能硬來。他安撫了工長幾句,決定親自處理這件事。
第二天,項目經理收拾好一腔的怒氣,臉上硬擠出幾分笑容,手里拎了兩盒保健品,敲開了老劉的家門。也許是保健品鮮艷的包裝起了些作用,老劉的老伴兒給開了門。“大爺,大媽,你們好,今天我登門向你們賠禮道歉。以前我們有做得不對的,請二老多包涵。”老劉坐在沙發上瞥了他一眼,沒作聲。項目經理把保健品的禮盒遞給老劉的老伴兒,恭敬地望著老劉。老劉用下巴指了指沙發,項目經理順從地坐下。“我給二老申請了一千元噪聲賠償,今天給帶來了,就補您一戶。您千萬別出去聲張。”說著他掏出了一個紅包,輕輕地放在茶幾上。老劉握著拳頭,咳了一聲,說:“我哪敢要你們的賠償啊?你們的工人前幾天還威脅說只要我下樓就弄死我。”項目經理連忙說:“錢您一定收下。工人就那素質,您甭跟他們一般見識。我替他們向您道歉,我一會兒下去就批評他們,咱法制社會,辦事都要守法不是?我保證您的安全。”老劉鼻子哼了一聲,說:“我還不是威脅你們,你那幾個工人再跟我犯渾,我就買瓶墨汁順著陽臺往下灑,我能讓你們這一個月都白干嘍。”項目經理故作爽朗地笑了起來:“他們絕對不敢,要是再不改,您就潑墨。”老伴兒收起了紅包,給項目經理倒了杯熱茶。老劉胸中的怒氣也消散了許多,不再說話。
二十天后,2號樓也即將竣工。吊籃被依次落下、拆解、裝車。唯獨一單元的吊籃像是被遺忘了似的還待在原地不動。這天上午,老劉和老伴兒準備去醫院開藥,兩人剛走出小區,工長就吹了一聲長哨,一單元的吊籃在嘈雜的裝車聲中又升起來了!它平穩地停在了四樓陽臺,工人三兩下就打開了老劉家陽臺上老式的推拉窗,麻利地鉆了進去。大雞一陣高亢的咯咯咯的鳴叫聲,嚇得他差點兒坐到地上。魁梧雄壯的大雞紅著眼睛,扇著翅膀,在宮殿里跳躍著叫個不停。正當他要鉆進室內,大雞猛地把頭從鐵柵欄里伸出來,狠狠地啄了他的手。一陣鉆心的疼痛,工人后退了一步,趁著大雞再伸頭啄他的時候, 一把揪住大雞的脖子,大雞撲棱著翅膀,身體向后拽著想要掙脫他的手。工人攥得越緊,大雞在雞舍里掙扎得越猛烈,工人四下踅摸,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順手從兜里摸出根兩厘米長的釘子,從大雞的喙插了進去。大雞吞咽著,發出窒息似的呻吟聲。工人壞笑著用手順著雞脖子向下又捋了捋,釘子已經結結實實地卡在雞嗉子上了。大雞慢慢停止了跳躍,無力地蹲在宮殿里,膨脹的眼睛充滿了血絲。工人一揚手,大雞應聲倒在宮殿的木板上,伸直了雙腿,一動不動。工人撣了撣手,摸進了臥室。他躍到床上,解開褲帶,蹲下拉了一泡大便,然后用被子把屁股擦干凈,再把大便蓋起來。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工長的這招真叫絕!他又悄悄從陽臺跳到吊籃上,輕輕地關上了陽臺的玻璃窗,從容地按下控制器的“下降”按鈕。吊籃徐徐下降,黑臉膛的工長把手遮在眼睛上,正行注目禮迎接他的凱旋。
很快,這個吊籃被拆解成一根根的方形鋼管,叮叮當當地裝到了貨車上。工人們鉆進面包車,嬉笑著一溜煙兒開走了。老劉和老伴傍晚回來,最先發現了那泡屎,隨即發現了大雞僵硬的尸體。老劉失聲痛哭,癱倒在地上。“報警!”老劉哭著對老伴喊。十幾分鐘后,一胖一瘦的兩警察趕到,聽完了情況,把他們請到派出所做了筆錄,就讓他們回家等信了。其實最后因為沒丟任何東西,多了一泡屎而已,大雞雖然死了,但從造成的經濟損失來講還不夠立案的標準,這事兒只能不了了之。
老劉回到家,含淚把大雞埋在了院子里的大榆樹下。2號樓恢復了應有的安寧。少了大雞,老劉胸口多了一塊堵心的石頭。他不再養雞,鄰居們也很久看不到他的身影。
作者簡介
大圣下山,筆名,1971年9月出生于黑龍江。清華大學工程碩士,土木高級工程師。
責任編輯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