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偉濤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 “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展工程”協同攻關創新平臺
本文討論的文書簡,是指官府行政作業過程中產生的各種書檄符券、簿籍賬冊等官方簡牘,(1)從王國維、勞榦以來,學界對“文書簡”的定義就不甚一致,但后來隨著典籍簡牘的大量出土,學界逐漸采取將文書簡、典籍簡對舉的二分法,以至于文書簡成為囊括典籍簡之外所有簡牘的概念(可參李均明: 《秦漢簡牘文書分類輯解》,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3—8頁)。實際上,典籍簡之外,還包括律令文書(如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睡虎地秦簡《秦律十八種》等)、私人書信等,而這兩類資料與學界習稱的因行政作業而產生的“文書簡”特點迥異,不宜籠統放在一起。有鑒于此,同時也考慮到討論的集中性,本文使用的“文書簡”概念不包括律令簡與私人書信等。絕大部分出自邊塞烽燧、傳置和古井,小部分出自墓葬。烽燧傳置簡——如居延漢簡、敦煌漢簡、懸泉漢簡等,(2)懸泉置漢簡出自漢代官方機構——傳置遺址,與烽燧同樣具有面積開闊的特點,而與古井、墓葬的環境特點迥異,為敘述方便,一并討論。自然不用說,出自漢代邊塞的防御機構,本來就屬于官方設施;古井簡——如走馬樓吳簡、里耶秦簡、五一廣場簡、益陽兔子山簡、湘鄉三眼井楚簡等,出自官署遺址中的古井。兩者絕大多數都是官府文書。墓葬較具個人化色彩,所出簡牘多是記錄隨葬品清單的遣策和典籍文獻,偶爾也有文書,如包山楚簡司法文書、尹灣漢墓和黃島漢墓郡縣簿籍等。到今天為止,已經公布和有待公布的文書簡,已近二三十萬枚,可算是井噴式發現。
1925年王國維艷稱殷墟甲骨文字、敦煌塞上及西域各處之漢晉木簡、敦煌出土六朝唐人寫本書卷和內閣大庫收藏元明以來之書籍檔冊等為近代古文獻之四大發現,并認為其中任何一項的價值,都足以比肩孔壁中書和汲冢古書。(3)王國維: 《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國新發見之學問》,載謝維揚、房鑫亮主編: 《王國維全集》,杭州: 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4卷,第239頁。當時所見的漢晉簡牘,不過數千枚,而今天則是當時的數十百倍。而且,文書簡絕大多數都是基層政府留下的實時性資料,未經史家的筆削增減,故可視為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手記錄,(4)學者一度有“史書出,史料亡”的感嘆,認為文書簡較前四史等傳世史籍更為真切地反映了歷史事實。詳參侯旭東: 《“史書”出,“史料”亡》,《中華讀書報》2007年9月19日。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價值。今天研究戰國秦漢歷史而不關注簡牘,幾有“不預流”之虞。針對這些與傳世文獻既有聯系又性質迥異的寶貴資料,該如何開展研究、怎么研究才更加有效,也需適時總結和反思。
提起出土文獻研究——包括文書簡在內,影響最為廣泛的就是王國維1925年提出的二重證據法:“吾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5)王國維: 《古史新證》,載謝維揚、房鑫亮主編: 《王國維全集》,第11卷,第241—242頁。這一提法有一個演變發展的過程,同時也有其特定的背景——即針對古史辨運動疑古太過而發,(6)關于二重證據法提出的背景和演變等,可參李銳: 《“二重證據法”的界定及規則探析》,《歷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116—133頁。并不單純是著眼于如何研究出土文獻。其后陳寅恪將之提煉為“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7)陳寅恪: 《王靜安先生遺書序》,載《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第247頁。這一概括簡單直接,棄去了王國維當時發言的背景考慮,對后來學者的影響更大。
盡管王國維這一提法并非專為簡牘研究而發,但其研究理念與方法毫無疑問可以應用在文書簡研究上。作為中國簡牘研究的開山鼻祖,王國維、羅振玉身體力行,對斯坦因第二次中亞之行所獲敦煌漢簡開展了研究,取得驕人成績。(8)王國維、羅振玉: 《流沙墜簡》,1914年初版,1934年修訂,此據何立民點校本,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細察王國維在簡牘方面的研究,不僅研究簡牘文字,關注到簡牘形制、文書制度等多領域,還敏銳注意到簡牘出土地的重要性,可以說研究面向相當豐富、研究視野相當廣闊了。隨后,勞榦繼踵先賢,依據居延舊簡的資料,結合傳世文獻,對漢代的軍事、政治、邊塞等各方面的制度作了綜合考證分析,取得不俗成績。(9)勞榦: 《居延漢簡考釋·考證之部》,1944年初版,此據作者《居延漢簡·考釋之部》,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86年。后來者更是利用簡牘資料與傳世文獻對證,解決了不少疑難問題。可以說,“二重證據法”至今依然普遍運用于包括簡牘在內的甲骨、青銅器、碑刻等出土文獻研究中,成就不可謂不大。
不過,無須諱言的是,后來學者在文書簡研究方面,存在一種愈演愈烈的傾向,即僅僅直接比勘簡牘與傳世文獻的相關記載,將文書簡單純當作另一種文獻,而忽視其獨特的生成背景與特點。這一做法偏離了王國維的研究實踐,考慮問題略欠周到。進一步說,文書簡多數較為殘碎,且能與傳世文獻直接勾連者實在少之又少,因此這種簡、史互證的研究思路,效果有限。具體而言,首先是能被利用的簡牘較少,如勞榦的皇皇巨著《居延漢簡考釋·考證之部》引用居延舊簡才700多枚,僅占全部的7%左右,(10)永田英正: 《續簡牘研究事始の記》,載《日本秦漢史學會會報》第11號,2011年,第268頁。絕大多數都未發揮應有的作用。其次,某地出土的文書簡,基本上反映了所駐機構作業簿籍的大致狀況,一定程度上可以視為一個整體。如果拆開來進行孤立分析,等于是割裂了簡牘之間的內部聯系,其效果自然遠不如整體性分析。再次,文書簡都是實時性遺留,未經后人的筆削潤色,反映的信息都是當時實際行用和發生的,這與后世史家綜合各方面材料撰寫的傳世史籍并不相同。換言之,文書簡記載的內容,傳世文獻未必有;文書簡記載的名物,即使傳世文獻同樣記載,但內涵和所指也未必相同。
實際上,藤枝晃早就批評過簡牘資料與傳世文獻簡單互勘的研究思路,認為并不是正確利用漢簡的途徑。因為在這種研究方式之下,“一萬枚斷片在任何時候也只是一萬枚斷片,它不僅無法期待漢簡研究的推進,而且最終將或陷入語句的細微末節,或輕率地對比木簡與史籍,以致于引起誤解”。(11)藤枝晃: 《長城のまもり—河西地方出土の漢代木簡の內容の概觀—》,原載《ユーラシア學會研究報告》第2號,1955年,此轉引自籾山明: 《日本居延漢簡研究的回顧與展望——以古文書學研究為中心》,顧其莎譯,《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9輯,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第158頁。這一批評,無疑是非常敏銳的。(12)近期凌文超提出了“二重證據分合法”的思路,即先針對出土文獻展開獨立研究,得出獨立結論,條件成熟再與傳世文獻和依據傳世文獻得出的結論相比勘(《考信于簿——走馬樓吳簡采集簿書復原整理與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北京大學,2011年,第12—14頁;后以《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采集簡研究述評》為題,發表于《中國中古史研究》第4卷,北京: 中華書局,2014年,第242頁;此據《走馬樓吳簡采集簿書整理與研究》,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470—471頁。新近的思考,參《吳簡與吳制》,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8—12頁)。這一提法,值得重視。此后,徐蘋芳、永田英正、謝桂華等紛紛倡導從古文書學的角度開展漢簡研究。(13)徐蘋芳: 《漢簡的發現與研究》,原載《傳統文化與現代化》1993年第6期,此據作者《中國歷史考古學論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03—309頁;謝桂華、沈頌金、鄔文玲: 《二十世紀簡帛的發現與研究》,原刊《歷史研究》2003年第6期,此據謝桂華: 《漢晉簡牘論叢》,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468、472頁;籾山明: 《日本居延漢簡研究的回顧與展望——以古文書學研究為中心》,原刊籾山明、佐藤信編: 《文獻と遺物の境界—中國出土簡牘史料の生態研究—》,東京: 六一書房,2011年,此據增補稿,《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9輯,第154—175頁。近年來隨著簡帛學理論的深入思考和進一步建構,學界更加關注到簡帛的交叉屬性,呼吁重視與利用簡帛的考古信息。(14)楊振紅: 《簡帛學的知識系統與交叉學科屬性》,《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第99—101頁;蔡萬進: 《出土簡帛整理的理論與實踐》,《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第83—84頁;沈剛: 《出土文書簡牘與秦漢魏晉史研究》,《社會科學戰線》2018年第10期,第126—127、129頁。可以說,學界已經深刻認識到文書簡研究不能僅僅關注文字,有必要從文書學和考古學的角度開展研究,并且在這方面做了不少工作。因此,適時總結與反思這方面的進展,對于簡帛學或歷史學的未來發展也不無裨益。
文書簡牘不僅有著與傳世文獻不同的生成背景,且每批簡牘之間也存在特點迥異的埋藏環境,從發掘整理到出版面世過程中更與考古學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有鑒于此,本文結合文書簡自身的特點,從文書學與考古學的角度,品評學界之前工作的得失,全面反思文書簡研究的取徑與方法。需要說明的是,限于篇幅和立意,本文并非面面俱到的學術史梳理,而是選取重要研究取徑與方法作深入評述。大致可概括為八個層面,下面依次分討論析。
文字記錄必須依存于一定的載體,呈現一定的方式,在簡牘作為主要書寫載體的時代,則需要留意簡牘文獻的物質性與文本形態。簡牘的物質形態,包括材質、尺寸、刻齒、斷簡茬口及編聯、收卷方式等;文本形態則指符號、版面、反印文、背劃線、簡側墨線、筆跡、用印,以及正本、副本、草稿等狀態的判定。這些信息貌似瑣細,但在具體研究中往往起到意料之外的關鍵作用。
簡牘所具有的特殊形狀,往往透露重要信息。比如居延漢簡與里耶秦簡中的物資出入簡,簡側通常有契口刻齒,學者深入研讀,發現不同的刻齒代表不同的數字,且刻齒表示的數值與簡文數值相對應;(15)籾山明: 《刻齒簡牘初探—漢簡形態論のために—》,原刊《木簡研究》第17號,1995年,此據胡平生中譯,刊于《簡帛研究譯叢》第2輯,長沙: 湖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47—177頁;張春龍、大川俊隆、籾山明: 《里耶秦簡刻齒簡研究——兼論岳麓秦簡〈數〉中的未解讀簡》,《文物》2015年第3期,第53—69、96頁。又如,里耶秦簡中削成階梯形狀的“束”簡,學者推測是用來捆扎那些疊壓存放而非編綴的簡牘的。(16)籾山明: 《簡牘文書學與法制史——以里耶秦簡為例》,廣瀨薰雄、劉欣寧譯,載柳立言主編: 《史料與法史學》,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6年,第40—49頁。此外,還可以根據茬口、材質紋理和辭例,推進斷簡綴合工作。(17)謝桂華: 《居延漢簡的斷簡綴合和冊書復原》,原載《簡帛研究》第2輯,北京: 法律出版社,1996年,此據作者《漢晉簡牘論叢》,第74—81頁;鄔文玲: 《東牌樓東漢簡牘斷簡綴合與研究》,《簡帛研究 二○○五》,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87—204頁;楊小亮: 《金關簡牘編聯綴合舉隅——以簡牘書體特征考察為中心》,《出土文獻研究》第13輯,上海: 中西書局,2014年,第300—309頁。至于形狀特殊的封檢、多面體觚、中間起脊的木牘等,其具體作用更值得進一步研究。(18)冨谷至注意到典籍簡、詔書與檄的特殊形制,提出了視覺木簡這一頗具啟發的觀察視角。參作者《文書行政的漢帝國》第一編,2010年初版,此據劉恒武、孔李波中譯,南京: 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9—88頁。即使是常見的簡牘形態,深入研究也能發現一些規律性的現象。比如西北漢簡中常見的單札與兩行簡,角谷常子綜合分析后即認為文書正本使用兩行,草稿多用札。(19)角谷常子: 《簡牘の形狀における意味》,收入冨谷至編: 《邊境出土木簡の研究》,京都: 朋友書店,2003年,第90—98頁。不僅如此,簡牘物質形態還關乎一些重大歷史問題。比如有學者指出,在東晉十六國之前,簡牘作為戶口簿記的書寫載體,太過龐大笨重,故僅由地方縣鄉收藏存放,而將統計數字上報至州郡和中央,等到輕便的紙張代替簡牘之后,中央才有條件收藏全國各地的戶籍文書。(20)韓樹峰: 《論漢魏時期戶籍文書的典藏機構的變化》,《人文雜志》2014年第4期,第72—80頁。作者的進一步申論,可參《從簡到紙: 東晉戶籍制度的變革》,《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第163—172頁。新近又有學者進一步指出,這一書寫載體的更替引起了國家統治重心的轉移。(21)張榮強: 《中國古代書寫載體與戶籍制度的演變》,《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第92—106頁;《簡紙更替與中國古代基層統治重心的上移》,《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9期,第180—203頁。這一研究揭示出書寫載體在物質形態方面的觀察所具有的重大意義。
至于文本形態,比如文書簡牘中廣泛存在著句讀、鉤校、題示等各種符號,在版面上則有容字、留空、分欄、抬頭、提行等差異和講究,對這些問題點的分析研究,(22)可參李均明、劉軍: 《簡牘文書學》,南寧: 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60—142頁。有助于認識當時文書類文獻的形態、樣式和特點,豐富文獻學的內涵。又如居延舊簡中部分簿籍簡,簡側有整齊劃一的墨劃線,起到指示書寫起始處與分欄的作用,很可能與特殊的書寫姿勢有關。(23)石升烜: 《再探簡牘編聯、書寫姿勢與習慣——以“中研院”史語所藏居延漢簡的簡側墨線為線索》,《“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88本第4分,2017年,第644—715頁。里耶秦簡少數簡牘之間存在反印文,據以能推測彼此之間的疊壓關系和存放方式。(24)邢義田: 《湖南龍山里耶J1(8)157和J1(9)1—12號秦牘的文書構成、筆跡和原檔存放形式》,原載《簡帛》第1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此據作者《治國安邦: 法制、行政與軍事》,北京: 中華書局,2011年,第473—498頁;張忠煒: 《里耶秦簡9-2289的反印文及相關問題》,原載《文匯報》2019年5月17日,此據張忠煒主編: 《里耶秦簡研究論文選集》,上海: 中西書局,2021年,第113—134頁;馬增榮: 《秦代簡牘文書學的個案研究——里耶秦簡9-2283、[16-5]和[16-6]三牘的物質形態、文書構成和傳遞方式》,《“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91本第3分,2020年,第349—416頁。不限于文書簡的話,典籍簡常見的背劃線,在文本整理方面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這一點已引起學界的廣泛注意。(25)何晉: 《淺議簡冊制度中的“序連”——以出土戰國秦漢簡為例》,《簡帛》第8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51—470頁。具體到完整的簿籍,呈文與細目的排列順序,也關系匪淺。(26)侯旭東: 《西北所出漢代簿籍冊書簡的排列與復原——從東漢永元兵物簿說起》,《史學集刊》2014年第1期,第58—73頁;侯旭東: 《西北出土漢代文書簡冊的排列與復原》,《簡帛》第18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09—132頁。至于正本、副本、草稿等文書性質的判定,簽署筆跡和用印的謄錄等,(27)李均明、劉軍: 《簡牘文書學》,第164—171頁;汪桂海: 《漢代官文書制度》,南寧: 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19—128頁;邢義田: 《漢代簡牘公文書的正本、副本、草稿和簽署問題》,《“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82本第4分,2011年,第601—676頁;鷹取祐司: 《秦漢時代公文書の下達形態》,原載《立命館東洋史學》第31卷,2008年,此據作者《秦漢官文書の基礎的研究》,東京: 汲古書院,2015年,第243—270頁;邢義田: 《漢至三國公文書中的簽署》,《文史》2012年第3輯,第163—198頁。不僅關系到文書制度和文書行政,也是利用具體文書開展進一步研究的起點。
這些對簡牘物質形態、文本形態與其功能之間關系的深入觀察,往往是單純解讀簡文所看不到的。可以說,對簡牘物質和文本形態全面而細致的觀察,是簡牘研究的必備功課之一,同時也與簡牘本身屬于出土文物、具有考古屬性這一特點相吻合。當然,相信不難發現,若要充分開展這方面的研究,對簡牘整理與刊布的要求是遠比現在要高的,需要考古和出版從業者予以特別注意和努力。
所謂冊書復原,是指依照一定的方法或方式將散亂無章的簡牘恢復到古代冊書的狀態。大庭脩在這方面有開創性貢獻,1961年即成功復原甲渠候官遺址(A8)出土的元康五年詔書冊,(28)大庭脩: 《居延出土的詔書冊與詔書斷簡》,原刊于《關西大學學術研究所論叢》第52卷,1961年,此據姜鎮慶中譯,收入《簡牘研究譯叢》第2輯,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第1—34頁。并總結了“出土地點相同、筆跡相同、形制相同、內容相關”的操作要點。(29)大庭脩: 《漢簡研究》,1992年初刊,此據徐世虹中譯,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0—20頁。在此基礎上,大庭脩考察了漢代詔書從中央下發到地方的運行流程,并更新了學界對御史大夫職掌的認識。考慮到當時學界尚不清楚全部居延舊簡的出土地,這一復原的難度極高。
在大庭脩復原元康五年詔書冊不久,參與居延舊簡檔案整理工作的陳公柔、徐蘋芳,也認識到冊書復原工作在居延漢簡研究中的重要性,提出:“在今后居延漢簡的整理和研究中,將同一地點出土的簡,經過對其形制、字跡、款式和內容的全面分析與整理之后,完全有可能把其中的某些已經散亂了的簿籍檔案復原成冊,以便于逐宗逐件地加以研究。我們認為,這在漢簡的研究工作中是一個值得注意的方面。”(30)陳公柔、徐蘋芳: 《大灣出土的西漢田卒簿籍》,原載《考古》1963年第3期,此據徐蘋芳: 《中國歷史考古學論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55頁。這一主張,倡導重視簡牘的出土地,通過仔細觀察簡牘的形制、書式、筆跡等以復原冊書或系聯成群,已經接近于后來日本學者倡導的古文書學研究的經典做法。兩位研究者有如此卓識,當與其深厚的考古學背景密切相關。不過,后來者很少能夠復原元康五年詔書冊一樣逐級下發或上呈的文書,只能嘗試復原簿籍類文書殘冊。(31)謝桂華: 《新、舊居延漢簡冊書復原舉隅》,原載《秦漢史論叢》第5輯,北京: 法律出版社,1992年,此據《漢晉簡牘論叢》,第47—56頁。之所以如此,一方面當然與簡牘遺存的偶然性密不可分,更重要的則是居延漢簡棄置之前已屬垃圾,成卷成冊者本來就很少,大庭脩的復原工作具有非常大的偶然性。
與西北漢簡的殘碎零散相比,走馬樓吳簡是以卷冊狀態棄置堆積在古井內的,且發掘者細心繪制了顯示簡牘彼此位置關系的揭剝圖,可以說為復原簡冊提供了得天獨厚的寶貴條件。最早開始這一工作的是侯旭東,他在細致觀察揭剝圖的基礎上,復原了“嘉禾六年吏民人名年紀口食簿”,并結合漢簡與傳世文獻考察了簿籍的制作與性質,進而探討了官府控制吏民人身的方式這一重要歷史課題。(32)侯旭東: 《長沙走馬樓吳簡〈竹簡(貳)〉“吏民人名年紀口食簿”復原的初步研究》,原刊《中華文史論叢》2009年第1期;侯旭東: 《長沙走馬樓吳簡“嘉禾六年(廣成鄉)弦里吏民人名年紀口食簿”集成研究: 三世紀初江南鄉里管理一瞥》,原刊邢義田、劉增貴主編: 《第四屆國際漢學會議論文集: 古代庶民社會》,臺北:“中研院”,2013年。兩文據作者《近觀中古史: 侯旭東自選集》,上海: 中西書局,2015年,第81—107、108—142頁。此后,凌文超在冊書復原方面做了較多工作——尤其是殘冊,且在此基礎上對如何利用揭剝圖推進走馬樓吳簡的文書學研究進行了總結。(33)凌文超相關復原研究頗多,可參作者《走馬樓吳簡采集簿書整理與研究》。其關于吳簡文書學研究的思考,可參《吳簡考古學與吳簡文書學》,原題《走馬樓吳簡簿書復原整理芻議》,刊于《歷史學評論》第1卷,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此據修訂本,收入長沙簡牘博物館編: 《走馬樓吳簡研究論文精選》,長沙: 岳麓書社,2016年,第35—50頁。此外,鄧瑋光還進行了所謂“橫向比較復原”和“縱向比較復原”的探索。(34)鄧瑋光: 《走馬樓吳簡三州倉出米簡的復原與研究——兼論“橫向比較復原法”的可行性》,《文史》2013年第1輯,第231—254頁;鄧瑋光: 《對三州倉“月旦簿”的復原嘗試——兼論“縱向比較復原法”的可行性》,《文史》2014年第2輯,第5—35頁。
古代文書行政過程中產生的簡牘,大都是編聯或捆束在一起的,而目前出土的簡牘,除極個別保持編聯冊書的狀態外,絕大部分都零亂無章,甚至殘斷。因此,最理想的方式,當然是依照一定的方法將簡牘復原為冊書,呈現之前的狀態。只有如此,才能更充分地發揮簡牘材料的價值。當然,目前看來,僅有走馬樓吳簡具備大規模復原的條件,而其他大多數批次的簡牘僅能進行零星的復原研究(詳下)。
目前發現的文書簡,大多數都是行政過程中產生的各種簿籍的孑遺,再加上發掘工作不夠充分、簡牘本身信息公布有限、復原工作難度較高等各方面因素的影響,真正能復原的冊書十分有限。因此,就需要考慮按照一定的書式給這些殘篇斷簡分別門類,辨別出不同的簿籍,歸納其性質、作用與所涉事務的流程,甚至進而推測簿籍在當時的名稱。
早期,森鹿三、陳公柔、徐蘋芳、魯惟一等即嘗試分類匯總不同的簿籍,(35)森鹿三: 《居延漢簡の集成—とくに第二亭食簿について—》,原刊《東方學報》第29卷,1959年,此據作者《東洋史研究·居延漢簡篇》,京都: 同朋舍,1975年,第95—111頁;陳公柔、徐蘋芳: 《大灣出土的西漢田卒簿籍》,此據徐蘋芳: 《中國歷史考古學論集》,第346—355頁;魯惟一: 《漢代行政記錄》,1967年初版,此據于振波、車今花中譯,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51—473頁。做出突出成績的則是永田英正。永田從簡牘書式、形制入手,結合簡牘圖版、出土地等信息,辨識出多種簿籍,并總結歸納其特征與性質。(36)永田英正: 《居延漢簡研究》第一、二章,1989年初版,此據張學鋒中譯,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2—254頁。對于散亂無章、較難尋找簡牘之間彼此關系的文書簡來說,這一工作十分必要。簿籍定名的工作完成之后,再去看其他或新出文書簡,心里就可以對它們作一個初步的判定,大概知道屬于哪種簿籍,有什么用途,不再生渺無頭緒之感。而且,根據完整簿籍的特點及書式,還可判斷殘碎簡牘屬于何種簿籍,這對殘碎簡牘占大多數的文書簡來說,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此后,李天虹、李均明兩位學者賡續其事,進一步完善了居延漢簡的簿籍分類與定名工作。前者較多關注簿籍所涉事務的流程,(37)李天虹: 《居延漢簡簿籍分類研究》,北京: 科學出版社,2003年。后者對文書的分類則更為全面而準確,為學界開展相關研究奠定了基礎。(38)李均明: 《秦漢簡牘文書分類輯解》。
簿籍的定名和定性研究,早期主要集中在居延漢簡上。隨著走馬樓吳簡、里耶秦簡、懸泉漢簡和其他文書簡的刊布,這一工作開展的必要性和急迫性愈益凸顯。尤其是里耶秦簡,簿籍種類非常豐富,堪稱秦漢時期內地縣級官府文書的樣本,更有必要大力開展簿籍定名定性的研究。懸泉簡、益陽兔子山簡、走馬樓西漢簡等,文書種類的豐富性雖然比不上居延漢簡和里耶秦簡,但也值得充分重視和持續關注。可以說,文書簿籍的定名定性,是每一批簡牘群開展研究的基礎。
這一工作,最為直接的意義是增進對各個簡牘群和各個時段的文書制度與運作的認識,尤其是在基層文書方面。過去學界往往依靠《獨斷》等傳世史籍勾勒中央層面的文書制度,(39)Enno Giele, Imperial Decision-Making and Communication in Early China: A Study of Cai Yong’s Duduan,Wiesbaden: Harrassowitz Verlag,2006.而對基層文書知之甚少,針對文書簡開展簿籍定名和定名的研究,恰恰能夠彌補這方面的缺陷和不足。更進一步,對秦漢基層文書制度與運作的深入研究,還有助于從技術層面理解秦漢帝國的統治和運行。此前冨谷至提出兩漢之所以能夠維持長達四百年的有效統治,端賴高度完備的文書行政制度,(40)冨谷至: 《文書行政的漢帝國》,第353—354頁。這一針對秦漢帝國統治模式的重要論斷是否正確,有待我們在深入研究秦漢基層文書制度的基礎上,加以檢驗和分析。
目前中國境內發現多個朝代的古文書,除秦漢文書之外,還有敦煌吐魯番出土的六朝隋唐文書、黑水城出土西夏及元代文書,明清文書也在各地發現。在識別各種簿籍的基礎上,從分類與功能的角度,拉長時段考察各種簿籍的演變,也不失為一個十分重要的課題。(41)前些年,國內學者引進了日本的古文書學這一概念,并有計劃地開展了古文書學研究,企圖打通秦漢至明清的出土文書研究(參黃正建: 《中國古文書學的歷史與現狀》,《史學理論研究》2015年第3期,第135—139頁;黃正建主編: 《中國古文書學研究初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另有學者在討論唐代解文時,就注意溯及秦漢史學者的相關研究(參劉安志: 《唐代解文初探——以敦煌吐魯番文書為中心》,《西域研究》2018年第4輯,第53頁),惜未能進一步展開。就現有研究狀況而言,中國古代文書學研究還處于各說各話的階段,距離貫通的目標還有很長的距離。
重視簡牘的出土地,實質上是重視簡牘出土遺址所駐機構的名稱、級別與性質。每一枚(份)文書,都是在特定的行政網絡里產生、運轉、保存和遺棄的,其出現有其特定的背景和合理性。通俗點說,甲類文書簡可能只在此地(機構)出土,乙類文書簡則只在彼地(機構)出土,而丙類文書簡則可能在多個地方(機構)出土。如果第一類文書出現在乙地、第二類文書簡出現在甲地,則需要考慮兩地機構的關系與文書制度和運作流程。這一點,對西北烽燧文書簡來說,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因為西北烽燧簡出土遺址較多、分布范圍廣,各個遺址的性質、地位與隸屬關系不同,即使是同一種簿籍,甚至完全相同的內容,在不同遺址出土,其意義與內涵也是不一樣的。
關于簡牘出土地的重要作用,不妨回顧一下早期簡牘學者的研究歷程。比如王國維綜合郵書刺、封檢等,將疏勒河流域部分烽燧排列了前后次序,但無法確定具體地點,(42)王國維、羅振玉: 《流沙墜簡》,第3—11、50—56頁。而在得知每一枚簡牘的出土地之后,即將諸烽燧落實到具體遺址上。(43)王國維、羅振玉: 《流沙墜簡》,第170—171、197—206頁。這一研究推進,不僅體現了王國維眼光的敏銳,同時也凸顯了簡牘出土地的關鍵作用和重要價值。居延舊簡出土后,勞榦也從事過類似工作,試圖將甲渠候官、殄北候官、卅井候官、肩水金關、肩水候官、肩水都尉府等機構落實在具體遺址上,可惜當時簡牘出土地信息并未公布,故這一機構定位的工作極不理想。(44)勞榦: 《居延漢簡·考釋之部》,第30—33頁。而陳夢家利用手頭掌握的居延舊簡出土地信息,(45)記有全部居延舊簡及遺物出土地點的登記冊,存放在原科學院考古所,早在1962年3月就已清理出來(陳夢家提到甲編、乙編已釋未釋的編號及標記冊,參《漢簡考述》,原刊《考古學報》1963年第1期,此據《漢簡綴述》,北京: 中華書局,1980年,第9、29頁),故陳得以利用。綜合分析郵書刺、封檢等資料,基本完成了機構定位的工作。(46)陳夢家: 《漢簡考述》,載《漢簡綴述》,第1—36頁。值得稱道的是,陳夢家不僅正確比勘出各遺址的機構駐地,還提出要考慮遺址布局、建筑構造、編綴簡冊等較有預見性的意見(第2頁)。當然,后續隨著新資料的刊布,關于骍北亭、東部候長和肩水候等機構或長官的駐地,侯旭東、青木俊介及筆者又有了新的認識,(47)可參侯旭東: 《西漢張掖郡肩水候官骍北亭位置考》,《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第32—37頁;拙文《漢代肩水塞東部候長駐地在A32遺址考》,《簡帛研究 二○一七(春夏卷)》,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70—286頁;拙文《漢代肩水候駐地移動初探》,《簡帛》第14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29—173頁。約略與筆者同時,青木俊介也指出肩水塞東部候長駐地在A32遺址,參氏著《漢代肩水地區A32所在機關とその業務關系》,載高村武幸編: 《周緣領域からみた秦漢帝國》,東京: 六一書房,2017年,第66—68頁。但這些成果也是在充分重視簡牘出土地的基礎上才能取得的。
把簡牘放在遺址群和行政網絡里進行考慮,是正確解讀簡文的基礎,也是充分發掘簡牘價值的前提。陳公柔、徐蘋芳兩位考古學者即曾指出:“在整理和分析這些簡的過程中,最重要的是簡的出土地點。必須對同一地點所出的簡做一全面的考察,然后再根據其形制、書寫的款式和內容來進行整理。”(48)陳公柔、徐蘋芳: 《大灣出土的西漢田卒簿籍》,此據徐蘋芳: 《中國歷史考古學論集》,第346頁。早在陳公柔、徐蘋芳之前,日本學者森鹿三也曾嘗試按照出土地,重新整理居延舊簡(可參森鹿三: 《居延漢簡研究序說》,《東洋史研究》第13卷第3號,1953年,第201頁)。不過,森鹿三的想法不及陳公柔、徐蘋芳的明確可行。可以說,簡牘出土地的重要性,是怎么強調都不為過的。包括前面提到的冊書復原、下文將要論述的簡牘集成與遺址功能區劃研究等,無一不是以簡牘出土地為基點進行的研究。從這個意義上看,重視西北烽燧簡的出土地,不能說是一種方法或取徑,而是貫穿在幾乎所有研究面向中的一條基本原則。
簡單點說,就是首先確定某個遺址駐扎的機構,然后通過對該機構出土簡牘的分類集成,理清其所遺留簿籍的種類、制作流程、涉及事務等,進而討論該機構的具體職掌及行政運作實態。
永田英正以A8(甲渠候官)、A33(肩水候官)、P9(卅井候官)、A10(通澤第二亭)、A35(肩水都尉府)等遺址為中心,分門別類集成了各種簿籍文書,在此基礎上聯系西北邊塞“隧—部—候官—都尉府”的組織體系,考察了漢代邊塞的上計制度,認為候官是文書簿籍作成的最末端機構,并進一步推導出內地郡縣體制下縣在上計過程中的基礎作用。(49)永田英正: 《居延漢簡研究》第三章,第255—323頁。
這種以某個考古單位而非某種書式為基點進行分類集成的處理方式,將那些貌似彼此無關、令人一籌莫展的殘篇斷簡視為整體,從中建立起有機聯系,進而深入考察遺址所駐機構的職掌及業務處理實態,成果令人耳目一新。這一研究方式,可以說真正克服了前文提及的孤立分析單枚簡牘產生的弊端,而且可操作性強,適用范圍廣,不僅可用于甲渠候官,也可如法炮制考察懸泉置、遷陵縣衙、臨湘侯國官署,等等。可惜,這一研究需要將遺址出土的所有簡牘納入分析,前期工作量太大,略顯笨拙,因此雖然成效極大,但效仿者寥寥。
另外,永田英正這一研究也存在改進之處。即以某個遺址為中心進行簡牘集成,其默認前提就是該遺址僅駐扎一個機構。如A8僅有甲渠候官,A33僅有肩水候官,P9僅有卅井候官,A35僅有肩水都尉府。實際上,A33不僅駐扎肩水候官,還有候官置,(50)拙文《漢代弱水中下游流域邊防系統中的“置”》,《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第68期,2019年,第63—67頁。A35不僅駐扎肩水都尉府,還有肩水城尉,兩地均不止一個機構。因此,永田以遺址為單位進行集成,還是有很大風險的,極可能混淆了不同機構遺留的簡牘。換言之,通過集成方法研究候官或其他機構的職掌與作用,首先需要明確哪些材料屬于哪些機構的遺留物,必須界定清晰才可進行下一步。
西北烽燧簡出土自面積開闊的機構遺址,每個遺址所駐的機構并非鐵板一塊,不僅可以在機構(遺址)內部分區,發掘足夠系統細致的話,還可進一步細分機構下轄的部門,厘清遺址(機構)某個/些房間的功能與作用,進一步深入考察機構內部的行政運作實態。
青木俊介對甲渠候官遺址(A8)的研究,堪稱這方面的典范。他綜合遺址內的建筑設置及簡牘出土情況,將遺址東部的F22視為甲渠候官的文書庫,負責存儲文書,而將T40、T43、T65為代表的遺址西部視為甲渠候官的事務區,處理具體事務,并通過對數組簿籍文書筆跡的細致觀察,發現文書庫出土的簿籍,原則上是在甲渠候官作成的,而部隧呈報的文書簿籍則匯集在事務區,但不會長久保存,很快即遺棄在事務區內。候官通常會核查部隧提交的簿籍,并據以制作更為準確的文書,然后再呈給都尉府。(51)青木俊介: 《候官における簿籍の保存と廢棄—A8遺址文書庫·事務區畫出土簡牘の狀況を手がかりに—》,原刊籾山明、佐藤信編: 《文獻と遺物の境界—中國出土簡牘史料の生態研究—》,此據蘇俊林中譯,載《簡帛研究 二○一八(春夏卷)》,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98—322頁。
這一工作,突破了學界將甲渠候官遺址作為一個整體進行研究的傳統,深入到候官遺址內部,探討其功能區劃與行政運作實態,無論對制度史還是對簡牘研究來說,都可謂推陳出新、別開生面。籾山明予以積極評價,并從考古學的角度,倡導分析簡牘在內的考古遺物所反映的人的活動及工作場景。(52)籾山明: 《日本居延漢簡研究的回顧與展望——以古文書學研究為中心》,《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9輯,第169—172頁。這一研究取徑同樣可以應用在懸泉置、馬圈灣及A32、A33、A35等面積開闊的遺址。
不過,青木的研究受到先天性條件的制約,尚待進一步細化。即甲渠候官(A8)遺址的考古發掘狀況,目前只有簡報,(53)甘肅居延考古隊: 《居延漢代遺址的發掘與新出土的簡冊文物》,《文物》1978年第1期,第1—3頁。詳細的考古報告并未出版,所能利用的信息十分有限。尤其是簡牘資料,并未區分地層,因此在開展事務區的功能區劃分析時,極可能把早期遺棄的簡牘也當作晚期簡牘來利用,混淆時代先后。這一點也在在提示,考古發掘工作的充分開展,對于后續研究來說,是多么的重要!
所謂主人問題,就是確認某個簡牘群到底是哪個機構遺留的。這個問題不解決,則簡牘群涉及的文書層級、文書制度,甚至法律訴訟、政治制度等方面的研究,均難以有效開展。因此,確定簡牘群的主人,堪稱開展相關研究的基礎。
這一課題,也要區分烽燧簡與古井簡。對西北烽燧簡來說,明確簡牘群的主人歸屬,最重要的是確定遺址駐扎的機構。因為絕大多數烽燧簡都是行政過程中無意丟棄或留下的文書,只要確定了遺址的某個/些駐扎機構,基本上也就可以說該遺址出土了這個/些機構遺留的簡牘。比如A32遺址,不僅駐扎金關、骍北亭和肩水塞東部候長治所,肩水塞候也一度駐在該地,早期通道廄也可能駐在此處,(54)侯旭東: 《西漢張掖郡肩水候官骍北亭位置考》,《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第32—37頁,插頁及封三;拙著《肩水金關漢簡研究》第四、五章,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99—162頁。因此該地出土的簡牘——現在通稱為肩水金關漢簡——毫無疑問就包含了上述機構或長吏留下的文書。
古井簡的情況則更為復雜一些。一者,古井簡面臨與烽燧簡相似的情況,即古井遺址所在地區可能并非僅駐一個機構。比如,出土多批次簡牘群的長沙五一廣場及其附近,該地很可能同時駐有臨湘縣(侯國)衙與長沙郡府,中部督郵甚至也有可能駐在該地。(55)拙著《肩水金關漢簡研究》附錄《籾山明、佐藤信編〈文獻と遺物の境界〉(第一二冊)評介》,第234—236頁。二者,內地官府的行政組織較為發達,可細分為多個機構部門,因此古井簡出自哪個/些部門也要進一步分析。比如,里耶秦簡通常認為屬于遷陵縣廷的遺留物,但其中是否包含了司空、少內、庫等機構的遺留物,也值得再推敲。(56)拙著《肩水金關漢簡研究》附錄《籾山明、佐藤信編〈文獻と遺物の境界〉(第一二冊)評介》,第230—232頁。此前,學者曾通過分析走馬樓吳簡所涉官曹的地位和性質,及文書運行和事務處理流程,推測吳簡的歸屬。(57)徐暢: 《走馬樓簡牘公文書中諸曹性質的判定——重論長沙吳簡所屬官府級別》,《中華文史論叢》2017年第1期,第179—218頁;侯旭東: 《湖南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性質新探——從〈竹簡(肆)〉涉米簿書的復原說起》,載長沙簡牘博物館編: 《長沙簡帛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 中西書局,2017年,第59—97頁。筆者以為,解決古井簡的主人歸屬問題,最關鍵最直接的是要找到能反映簡牘留置地的文書,也就是說文書本身已經寫明或透露出其最終所在。此類材料其實并不少,比如題署收件機構的封檢,記錄了文書收件者、發件者、發送、接收及開封記錄的文書等。結合文書制度和機構層級進行綜合分析,這些材料均足以顯示文書的最終留置地。
所謂棄置與性質問題,是指簡牘是一次性棄置還是多次長時期棄置,是簡牘單獨棄置還是與其他雜物相伴,進而判斷簡牘棄置之前的狀態,是編聯成冊保存在檔案室,還是作為垃圾與雜物堆放在地面某處。
西北地區出土的烽燧簡,大多數都是從機構遺址外的垃圾坑或灰坑內發現的,且部分有燒灼痕跡,少量加工成勺子、捕獵裝置等,可見絕大部分在棄置垃圾坑之前就已經呈現散亂狀態,且是在較長時間內偶然丟棄的。只有少部分,如甲渠候官遺址的F22、金關遺址的F3等少數房間,原本就是作為文書室使用的,因而房間內出土的簡牘極可能是作為檔案存放的。兩房間出土的簡牘,不僅能找到卷冊的痕跡,其年代也較為集中,可見應是文書室晚期檔案的自然遺存。西北文書簡的性質問題,可以說,并不存在太多問題。
古井簡的情況與之相反,較為復雜,需要特別澄清。目前學界通常傾向于認為所有的古井簡都是有計劃封存的檔案,這一看法顯然是有失偏頗的。走馬樓吳簡從出的J22井內堆積共分四層,絕大部分簡牘出自第二層,且該層純為簡牘無雜物,其他三層均為純凈填土,(58)長沙市文物工作隊、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 《長沙走馬樓J22發掘簡報》,《文物》1999年第5期,第5—7頁。可見走馬樓吳簡屬于一次性集中清理。從該批簡牘多數皆可復原成冊及尚未發現燒灼痕跡看來,在棄置之前應屬檔案,且呈現編聯成冊的狀態,有可能是從文書室直接拿來棄置井內的。不過,簡牘層呈現圓丘形的自然堆積狀態,且未見防水和其他防護措施,(59)走馬樓簡牘整理組編著: 《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嘉禾吏民田家莂》“長沙走馬樓二十二號井發掘報告”,北京: 文物出版社,1999年,上冊,第7—9頁。因此不可能是有計劃封存的檔案。情形近似的,還有益陽兔子山三號井簡牘。其他古井簡牘群,則與之相反。比如里耶秦簡,古井井內堆積達30層(17大層),簡牘出自十多個層位,且多層出現淤泥甚至板結的現象,(60)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文物處、龍山縣文物管理所: 《湖南龍山里耶戰國—秦代古城一號井發掘簡報》,《文物》2003年第1期,第4—35頁;劉瑞: 《里耶古城J1埋藏過程試探》,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等編: 《里耶古城·秦簡與秦文化研究: 中國里耶古城·秦簡與秦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 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84—97頁。可見不是一次性集中清理。從簡牘多與殘磚碎瓦、竹木屑和生活垃圾伴出,極少集中出土,且部分有燒灼痕跡等情況看來,(61)目前刊布的里耶秦簡,有燒灼痕跡者如6-6、6-10、8-11、8-34、8-473、8-527、8-611、8-693、8-1146、8-1156、8-1186、8-1191、8-1207、8-1208、8-1233、8-1537、8-1693、8-1742、8-1796、8-1799、8-1800、8-1807、8-1825、8-1909、8-2034、8-2527、8-2548、9-81、9-104、9-268、9-687、9-2260、9-2319、9-2405、9-2509、9-2546、9-2568、9-2582、9-2610、9-2669、9-2676、9-2741、9-3366、9-3375等。如果在棄置之前屬于檔案,是不應該被燒灼的。里耶秦簡在棄置井內之前絕對不是編聯成冊的狀態,很可能與雜物垃圾堆放在一起。當然,里耶秦簡也沒有出現下層簡牘年代較早、上層簡牘年代較晚的分布現象,故其棄置過程應該也不會太久。走馬樓西漢簡、東牌樓東漢簡、五一廣場東漢簡、郴州蘇仙橋吳簡、益陽兔子山七號井簡牘等,情形皆與里耶秦簡相近。(62)詳細研究,請參考拙文《論古井簡的棄置與性質》,《文史》2021年第2輯,第27—44、78頁。
簡牘群性質的理清,有助于下一步工作的開展。比如成卷成束棄置的走馬樓吳簡,就需要繪制揭剝圖,進而可利用揭剝圖復原簡冊;而棄置之前就已處于散亂狀態的里耶秦簡、五一廣場東漢簡等,則不太可能復原簡冊,也大可不必繪制揭剝圖。(63)有學者即為里耶秦簡沒有提供揭剝信息而遺憾,參Robin D. S. Yates,“The Qin Slips and Boards from Well No.1, Liye, Hunan: A Brief Introduction to the Qin Qianling County Archives,” Early China 35(2013), p.296。簡帛整理標準的建立與統一,正日漸引起業界的注意,是否繪制揭剝圖則是古井簡整理首當其沖的基本問題,而厘清簡牘群的性質,則可以減少不必要的工作,并促進相關研究的開展。
自20世紀初以來,各地陸續出土大量文書簡牘,而與傳世文獻不同,文書簡牘的生成具有迥異的特點,屬于貨真價實的出土文物,具有鮮明的物質屬性和考古屬性。毫無疑問,文書簡最有價值的信息當然是簡牘文字,但文字之外的信息同樣也具有重要意義,有時會發揮不可替代的關鍵作用。因為各種主客觀條件的限制,以往的研究出現過于強調簡文而忽略簡牘本身特點的傾向,故文書簡價值未被充分發掘,部分研究的基礎不夠牢靠。有鑒于此,本文提出,應充分重視文書簡的物質屬性與考古屬性,從文書學和考古學的角度開展研究,關注或結合文字之外的信息。具體而言,應充分注意文書簡的物質形態和出土地,考察簿籍性質和主人歸屬,細心留意能否編聯成冊,判斷簡牘群是由什么機構所遺留、如何棄置的。如果是西北地區較為開闊的遺址出土的文書簡,還需要密切留意簡牘出土的具體地點及整個遺址的功能區劃,考察簡文記載與遺址分區的對應關系,甚至進一步考察遺址機構的行政運作。(64)此前,籾山明借鑒希弗(Michael Schiffer)的行為考古學(behavioral archaeology)理論,倡導關注簡牘從生產到消滅的整個過程,將簡牘制作、使用、移動、保管、再利用、廢棄、出土等環節都放在整體中進行考量和研究(參籾山明: 《序論——出土簡牘史料の生態的研究に向けて》,載籾山明、佐藤信編: 《文獻と遺物の境界—中國出土簡牘史料の生態研究—》,第63—65頁)。這一思路極具啟發意義,值得學界充分重視。這些角度的觀察與研究,能夠擴大研究者的視野,增進對簡牘文字的正確理解與進一步利用。
同時,從前面的討論中,也不難感受到簡牘的考古信息對具體研究的開展所具有的關鍵作用。因此,這也對簡牘發掘者和整理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考古工作盡可能細致和充分,信息公布盡可能及時和豐富。具體而言,一方面在簡牘發掘工作中,除了關注簡牘上的文字外,還要密切留意其文物屬性,詳細記錄考古信息,包括出土遺址、層位、堆積、伴出物等;另一方面,在簡牘整理刊布時,提供盡可能充分的信息,包括簡牘的尺寸、重量、空白簡和簡牘無字面等情況。當然,最為重要的是,這些信息一定要及時公布,盡早出版詳細的考古報告。此外,在簡牘整理和刊布時希望充分貫徹考古學原則,譬如簡牘的編號一定要反映遺址、層位、序號等,以利于開展相關研究。
今天簡牘發掘和整理刊布的現狀,還遠遠滿足不了上述要求。不過,可喜的是,一些先進經驗已被采用,如對冊書復原至關重要的揭剝圖,已經在文書簡的發掘工作中陸續得到應用。(65)比如益陽兔子山遺址九號井第七層簡牘就繪制了揭剝圖,參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益陽市文物處: 《湖南益陽兔子山遺址九號井發掘簡報》,《文物》2016年第5期,第39頁。作為研究者,筆者希望能更進一步,真正將簡牘視為考古文物,在整理和刊布時,注意提取和公布更多更豐富的信息,畢竟有些信息都是即時性的,一旦失去,事后再難補救。
附記:本文得到侯旭東、汪桂海、楊振紅、黃正建、曹天江等師友的指教,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