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通







刺繡在我國有著悠久的歷史,4000多年前的章服制度就規定了“衣畫而裳繡”。由于作為刺繡原料的蠶絲多產自氣候更溫暖的南方,因此南方的蘇繡、蜀繡、湘繡和粵繡更為人們所熟知。然而,在北方,還有一種刺繡,它已經頑強生存了百年,歷經多次社會變遷,在一代代傳承人的努力下,不僅把根扎在遼寧這片黑土之中,而且越扎越深,影響力越來越大,目前已經有5000多人從事刺繡工作,而且繡品行銷海外。2020年它被評為遼寧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其作品被收錄在《中國工藝美術全集·遼寧卷》中。
它就是黹(zhǐ)繡。
以“荷”為美,一針穿今古
家傳技藝
沈陽的冬天早早就迎來了第二場雪。早上7點,這個城市正在從冷寂中醒來,開始變得喧囂起來。
劉軍早已端坐在繡架前,手中的針線在有條不紊地舞動,在落地窗前形成了一幅輕纖曼妙的剪影。每天的第一縷陽光能讓手中的繡品煥發別樣的光芒,玻璃窗隔開了外面的熙攘,留下了溫暖、靜謐。
一杯清茶,一本好書,一小時畫稿,一小時配線,繡到自己滿足。幾十年來,無論每天的行程安排得多滿,她都會在早晨和傍晚給自己留出完整的大段時間用來刺繡。這是她與手中針線對話的機會,也是她與自己內心溝通的時間,幾十年來,這種交流已經形成了習慣,一旦中斷幾天,就會覺得手生,影響行針運線。
劉軍是黹繡的第六代傳承人,用她自己的話說,不是她選擇了黹繡,而是黹繡選擇了她。
黹繡是劉軍的家傳絕學,素來傳女不傳男,外婆傳給了媽媽,媽媽又傳給了她。她在小的時候對于黹繡沒有什么概念,但是看慣了媽媽和外婆穿針引線、縫縫補補的,自己也嘗試著拿起針線跟在大人后面比劃。最初是從補襪子、釘扣子開始,一點點地換成了手絹、枕巾、衣服袖口。每當看到她用針有不對的地方,媽媽和外婆就會停下手中的活計過來糾正她,慢慢地,她對針和線就有了初步的印象。
由于生在刺繡世家,媽媽和外婆都是刺繡高手,只要是她們入眼的圖案,都能繡得形象逼真。所以,劉軍童年最難忘的就是那些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銀針和花花綠綠、纏纏綿綿的彩線。
從小就熏陶在這樣的環境之中,每天耳濡目染的都是刺繡這些事,連玩具也是和針線相關,長輩隨口糾正的一句話也許就是某一種針法的竅門,這就叫“家傳”,是得天獨厚的資源。
劉軍的“家傳”就是毓黹府的黹繡。黹,刺繡也;繡,品也。毓黹府是一座老字號的刺繡府邸,傳承可以追溯到唐代,由當時廣繡始祖盧逍遙的弟子(蘇氏)在廣東南海建立。以布為紙、以線當色、以針做筆,以繡跡構成經文和蓮花紋圖案,在世界上享有很高的聲譽。明朝憲宗皇帝贊嘆其“針黹雋品,精巧無比”并御題授匾“毓黹府”,它是唯一以家族繡法冠名的繡藝流派。2021年熱播的電視劇《當家主母》最后一集中,在緙絲技藝競技大賽上繡制《仙芝獻瑞圖》的毓秀坊,就是以毓黹府繡坊為原型的。
據劉氏家譜《祖業千秋》記載,黹繡的第一代傳承人汪蘇氏(1845年出生)生于廣東嶺南地區,居士身份,跟隨當時刺繡高手盧媚娘的弟子學習粵繡刺繡技藝。19歲時汪蘇氏嫁到了東北(當時地名是復衛,屬遼東都指揮使司,現瓦房店市復州城鎮),將刺繡帶到了東北,并在此生根發芽。汪蘇氏結合本地的自然和人文條件發明出了南工北繡的繡法,當地人稱其為“遼東刺繡”。
衣畫而裳繡。刺繡是中國古老的手工技藝之一,初始于繪畫的加工,略遲于紡織,隨著縫紉的產生而逐步發展起來。起初繡坊的大工多為男性,女性地位比較低,只能做些碼布、爽邊、裝線、上繃子等輔助性的活計。汪蘇氏當時就有了一個想法:一定要有個自己的繡坊,一定要把技藝傳給家中女子,以此來提高女子在家中和在社會上的地位。于是,黹繡就有了傳女不傳男的傳承譜系。
1946年,已經遷至奉天(今沈陽)的第三代傳承人王王氏在當時最熱鬧的北市場成立了奉天第一家刺繡縫紉店——毓織縫紉府,生產的“水仙花”牌繡衣曾是出口創匯的著名品牌。后來隨著社會動蕩、歷史變遷,繡坊瀕臨倒閉,繡工大量流失,“水仙花”這個牌子慢慢湮沒在浩渺的歲月之中。直到1981年初,繡坊重新掛牌營業,當時的第四、五代傳人靠著珠繡晚禮服讓繡坊起死回生,發展了新機繡工藝,增加了繡衣服裝、床上用品等十個門類,一千多個花式品種。如今,第六代傳人劉軍探索出繡品新的應用功能——黹繡裝飾畫,使傳統工藝與當代社會發展相結合,至此,黹繡終于再次迎來了繁花似錦的春天。
荷花繡品
荷花是黹繡的圖騰。當年汪蘇氏身為居士,將佛家七寶之一的蓮花當做自己的主要繡品,有受庇佑、護佑自己之意,也取其“出淤泥而不染”“策己守潔”的內涵,鞭策自己堅守高潔的品質。繡品吸納了南北方的現實生活元素和理想世界元素,集吉祥、瑞氣、典雅、清秀的藝術氣質于一身,吐納著大自然的氣息,又不乏江湖世俗的風韻。于是,荷花成了黹繡最有標志性的特色之一,也是主要的刺繡內容,根據畫稿的不同要求,以虛實、施疏、層層疊繡、滲繡,線、面結合等不同的繡制方法達到形神逼真的效果。以后的每一代傳承人均將荷花作為自己的代表作品,在堅持傳統技法的基礎上有所發展。
在劉軍的黹繡家族藝術博物館中,掛著許多以荷花為主題的繡品,有百年前的老繡片《瓶荷圖》,也有近幾年創作的新繡片莫奈的《睡蓮》系列,傳統與現代,隔墻相望,在這間展廳里交相輝映。
走近這些老繡片,能夠聞到那種可以穿越時空的淡雅香氣,細密而工整的做工一點兒也看不出針腳的痕跡,即使從繡片的背面看,其走線布局也是一幅精美絕倫的藝術品。這是當時的傳承人用手工一針一線繡制出來的,格式大小非常統一,而且效果很有質感,比現在的機器做工還要精細,精準。
繡片上荷花圖案的變化,是一部黹繡的發展史,也是社會的變遷史。在最古老的幾幅老繡片上,圖案充滿了整幅畫面,屬于“滿繡”風格(繡稿滿幅刺繡,密不透風)。使用的顏色搭配多為“撞色”,就是運用對比強烈的互補色,比如藍色和黃色的搭配,或者紅色與綠色的搭配,讓畫面更有沖擊力,更能吸引注意力。
這種審美來源于當時并不富足的日常生活。當年汪蘇氏帶著黹繡技藝剛剛來到東北之時,這里還是一片苦寒之地,既沒有華北平原和長江流域那樣成熟的農業生產,又沒有兩廣地區溫暖濕潤的氣候條件和豐饒的自然資源,人們還是多以漁獵和游牧為主,生活條件非常艱苦。因此,人們喜歡在有限的繡布上,盡可能地繡滿圖案,這既是不得已的無奈,又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在后期的老繡片上,荷花的畫風就出現了改變。畫面上出現了留白,借鑒蘇繡的風格,顏色也改為更平和的“順色”,也就是相鄰色搭配居多,更注意顏色的漸變過程,而且運用了國畫的透視手法和審美風格。在表現手法上,創新性地使用了“畫繡結合”,讓繡線完美地嵌入畫中,增加了整個作品的立體感和光澤度,遠遠看去,就是一幅鮮活雅致的水墨荷花。
自古東北就是一片愿意接納新鮮事物,并有足夠融合能力的神奇土地。漁獵和游牧的生活方式為東北人帶來了更開闊的視野和寬廣的胸襟,后來這里又是俄、日、韓等國家與中國溝通的重要樞紐。在多種生產方式和多國文化的長期交流融合下,這里的人們沒有固執的地域歧視,也不愿意樹立壁壘故步自封,因此,在生活水平逐漸提高之后,這種開放的精神就會促使黹繡始終秉持開放的心態,將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藝術形式、不同的刺繡手法兼收并蓄,最終發展成為自己的獨特技法。
在展館中還陳列著十多幅“油畫”,如真似幻,那是劉軍用獨創的雙棲繡法,耗時3年多完成的莫奈的《睡蓮》系列。作品運用了色光針的針法,借鑒了光學的疊加特性,利用光子獨特的物理學效應,結合傳統印象派審美的精髓,通過光和色的疊加映射,從而使刺繡這種平面藝術呈現出立體和多角度變化的視覺效果。
唐代以前的繡品實用性較強,多為服飾、床上用品之用,后來隨著生產力的發展,繡品以其特殊的精美屬性,其作用也逐漸擴展到了裝飾領域,宋代以后逐漸發展出繡字、繡畫。滄桑歲月欣然過,笑傲風雨度百年。繡品功能的擴展,正是人們生活水平提高、審美追求轉變的體現。如今,劉軍的繡品不僅僅用在服飾、家居用品和裝飾畫上,還開發出許多文創用品,比如擺件、筆記本等,用來滿足現代人裝飾個性化及品位化的需求,讓養在深閨的黹繡走進了尋常百姓家。
以“合”為美,一線連四方
繡稿
點上一爐沉香屑,裊裊沉香彌散間,緩緩展開繡布,將打好繡稿的硫酸紙輕輕置于繡布之上,畫稿的線條上布滿針眼,再用拓撲粉在硫酸紙上輕拍,粉末順著針眼漏到下層的繡布上,形成了清晰的繡稿輪廓,這就是黹繡傳統工藝的第一步——漏稿。
黹繡完整的技藝流程包括設計、畫稿、圈稿、上繃、配線、黹繡針法進行刺繡、落繃、裝裱等八個步驟。對于劉軍而言,許多繡稿已經爛熟于心,拿起針線就可以把腹稿謄在繡布上,這是她幾十年如一日地在繡稿中沉浸,拿上萬件繡品磨練出來的功夫。她家里保存著一代代傳下來的老繡稿,足足有好幾摞,這些都是她童年的玩具。小時候,大人在一邊刺繡做活,她就會把這些繡稿和繡片鋪滿炕頭,以此度過了童年的美好時光,看得久了,接觸得多了,各種圖案就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里。
在一代一代的傳承人中,流傳下來一句話:有圖必有意,有意必吉祥。圖案是黹繡的靈魂,無論是寫意或是寫實,畫面必須是美的,寓意必須是積極向上的。比如第一代傳承人汪蘇氏留下的荷花繡片,圖案就是寫意的,既像蓮花又像寶祥花,含有圣潔、端莊、完美之意。而第二代傳承人則是生活在戰爭年代,荷花主要繡在衣服或枕頭上,為了祈求和平,保佑家人出入平安,盛世太平。到了第三代和第四代的時候,生活更穩定了,日子逐漸富庶起來,繡制的荷花周圍就會有蝴蝶和蜻蜓圍繞,下面會有鴛鴦或是小魚陪伴,寓意國家平平安安,家庭和和美美,夫妻恩恩愛愛。到了第五代的時候,正值改革開放,市場上出現了許多假冒的黹繡繡品,于是,從這個時期開始,所有的荷花繡片上都繡有毓黹府的標志,這個標志也成為現今毓黹府的品牌LOGO。
這些繡稿是前人留下的財富,并不是可以“躺平”的資本,要想讓黹繡保持活力,必須能跟上社會迭代的速度。劉軍早早地意識到,黹繡面臨的主要問題是底稿缺乏原創性,想要進一步發展,就必須在傳承的基礎上進行創新,讓黹繡與其他的領域相聯合,從而追尋全新的藝術形式。尤其是在當今國潮風靡的趨勢下,在圖案的選擇上更應追求時代感和民族化相結合的圖案,這樣才能為具有獨特藝術美感的黹繡帶來新的發展機遇。
黹繡本就是在家族刺繡文化的基礎上借鑒、融合漢族、滿族,佛教、伊斯蘭教以及韓國文化形成和發展而來的,有著很廣泛的文化包容性,一旦能與國人的審美提升和趣味變化同頻共振,可創作的空間和主題創意就會層出不窮。比如作品《飛泉碧峰圖》,就是結合當今社會對孩子減壓、減負的主題,在推進傳統文化進校園的過程中創作完成的。
劉軍同時也是遼寧省工藝美術行業協會秘書長、亞太工藝美術協會秘書長、全國城市職業教育教研協作會常務理事、中英BTEC項目課業評審專家和國家1+x證書制度研究學術專家委員。
繡法
傳承,“傳”是指原汁原味的技藝保留,“承”是指以我為主,為我所用。幾十年間,劉軍走遍大江南北,拜訪過許多刺繡流派的高手,甚至還走出國門,去東亞、歐洲等地學習。刺繡作為一種古老技藝,各個流派都會有各自擅長的領域和帶有獨特標志性的風格,比如貴州的馬尾繡是以馬尾作為主要原材料,卞繡是以繡制歷代名畫、古畫著稱,而繡制熊貓又是蜀繡的特有標識……從技法上看,各個流派的差別并不大,更多的是同一種針法在不同流派之間的叫法不同,但是總會有一些小小的不同。劉軍總會準確地捕捉到這一點細微差別,她下功夫去琢磨這種細小不同產生的刺繡效果變化,思考如何能優化成可以為黹繡所用的技法,如今她的主要繡法除了黹繡,還有拔絲繡、雕繡、白線繡等,劉軍說,無論是蘇繡、湘繡還是粵繡、蜀繡,都離不開“繡”字,這些都是中國刺繡。
劉軍認為刺繡不應該有門戶之見,更不應該有一家獨大的狹隘想法,只有敞開大門,資源共享,才能使刺繡這個行業大道其光。她從蘇繡中學會繡制玄關裝飾畫,從湘繡那學到以寫實為主的刺繡風格,她還多次到廣東學習,畢竟黹繡就是脫胎于粵繡。在尋根之旅中,她不僅學會了潮繡婚服和漢服的制作工藝,還把歐洲刺繡和法國刺繡的針法技藝帶回了沈陽。她用歐洲刺繡技法——繞線繡制作的荷花,就是打破了傳統的工藝,用線的疏密表達明暗,整幅作品只由一根繡線繞成,其間沒有一個線結。不久前,她還用法國的串珠繡針法繡制了一幅作品——一件用珠子、亮片、寶石等繡成的美麗婚紗,繡品被裱在畫框中,在陽光下絢爛奪目,栩栩如生。
劉軍有“書蟲”之稱,每年都要閱讀大量書籍,年約200本,讀書可以讓她尋找到可以更上層樓的靈感。在接受采訪的空閑,她手中翻看的是刺繡名家秋山光男剛剛出版的《日本刺繡》一書,邊看邊在紙上畫圖樣。劉軍認為,刺繡的內涵既有中國傳統文化,還有西方近現代藝術,既有雕塑、繪畫、書法等形式,又涉及民俗、歷史、建筑、制造等領域,這些的共同點就是美。中國美是非常高級的,不拘泥于材料,不局限于工藝,能圓融無礙地集百家之長,能將各種文脈的氣韻融匯貫通。只是這份美,不能獨享,不該沉重,更不該消亡。
紋樣即文化,文化即內容,內容即胸懷。正是有了這種開放的心態,劉軍可以把各種刺繡技法融會貫通。2009年,她在傳統黹繡技藝中常見的凸繡技法基礎上,創新出更為大眾所接受的“雙棲繡法”,使黹繡作品的表現力更加豐富多樣。所謂雙棲繡法,是指用兩根針或者四根針同時進行刺繡,兩根針相對而行,使走線的軌跡變化更多樣。由于雙棲繡法巧妙地利用了光學原理,又集合了各家所長,并采用亂針針法,合理運用了絲線的漫反射效應,使繡面色彩更加絢爛,因此能把黹繡精工細作、繁麗豐厚的畫面特點充分地發揮出來,一經問世就引起轟動。
隨著科技的發展,機器進入了刺繡領域,手推繡以其極高的效率優勢,直接取代了部分手工環節,機器可以實現量產化,這給刺繡行業帶來了巨大沖擊。在一段時間內,刺繡的從業人數驟降,繡品價格下跌,甚至有人斷言:刺繡將會被機器取代。
然而,在被機繡沖擊過后,手工刺繡在私人訂制領域尋找到新的突破口。雖然機繡可以批量生產,但是在細節和精美程度上還是與手工刺繡有一定的差距,也就是說,機繡可以取代刺繡工藝中那些簡單重復的環節,而對于復雜精細的地方只能由手工刺繡完成。
劉軍也會使用機繡來完成一些繡品的前期工作,她不排斥新科技,但是目前的機繡技術還達不到黹繡的全部要求。在黹繡藝術博物館中,有一幅長4.5米、高2.45米的黹繡繡品《鶴壽延年圖》,這是100多年前為了給毓黹府繡坊第二代傳人慶祝六十大壽,第三代黹繡的8位女眷繡娘歷時4年完成。作品在有限的布局空間中,借助別具匠心的設計理念,突破了單一針法的限制,將傳統中天真狂放、感性飽滿的曠世浪漫情懷,訴諸手中的針線,呈現出黹繡工藝在構圖層面的奇幻美與飄逸美。整幅繡品針腳整齊,排布致密,復雜程度遠超機繡能達到的效果。
繡具:繡針、繡線、繡繃、繡布
劉軍每年都要創作出新的作品去參加“文創杯”“梅花杯”等比賽。在大賽上,她可以以繡會友,和來自世界各地的同行們一起交流探討,還有機會讓黹繡在更高的舞臺亮相,打響知名度,因此,她每年都要花上幾個月關起門來,運用黹繡傳統的技法和工藝,潛心創作一些作品。
劉軍用的繡針都是經過自己二次磨制處理過的。買來的繡針制式比較單一,并不能滿足黹繡復雜的要求,所以根據底料和繡稿的要求,要對繡針進行加工改造,把長的磨短、粗的磨細、鈍的磨尖。黹繡對繡針的要求非常精細,繡針前細后粗,穿過底料時會在布絲間留下一個小洞。為了盡可能減小這個洞的面積,繡針的針鼻兒處非鼓非圓,而是做成扁的。如果是縫制鞋底的話,還需要把針尖磨成抹圓的形狀,使側面鋒利,便于穿針引線,這些都是黹繡的獨特之處。
黹繡傳統工藝中的繡線是以棉線為主。劉軍會準備不同粗細的白色棉線,然后根據自己的需要進行染色。繡稿上有多少顏色就要配出多少色線,為了達到鑲色和順,一種色彩往往要選若干色級,有些精細部位還要將絲線分掰得更細,或者分別取兩種色線合股。蠟染的染料是運用傳統工藝通過對植物提純萃取得到的,這是劉軍家傳的“土辦法”。一幅收藏級別的黹繡作品,一定要完全按照古法流程操作,絕不能使用現代化工原料。除了這種先染后繡的方法外,黹繡中還有一種先繡后染的技法——染繡。先用白棉線繡好后再對繡面進行染色,因為繡線排布緊密,如果稍有差池,整幅繡品就要廢掉。劉軍家中的線有上百種之多,如果再將每種線染出上百種顏色,那么就會有上萬種組合。刺繡時她要將這些色線分門別類,再從中選擇出合適的那根,這除了要有清晰的邏輯、縝密的思維外,還要有足夠的耐心。
繡繃分為兩種,一種是繡架繃,一種是圓繃,也都是劉軍根據需要而定做的。材質有實木的,也有水曲柳的,后期為了裝卸方便,她還改造出了可以拆卸、伸縮的鋁合金繡架。畫好的繡布四周用棉麻布縫合,形成一塊整料后,才能上繃。圓繃可以方便靈活地繡制小一些的圖案,稍大一些的繡品就要上繡架了。繡架不僅要結實穩固,還要能夠根據不同身高隨時調整。劉軍家中至今還保存著近百個老繡繃,最大的長近3米,上面經歷了歲月的包漿,乍看上去滿是風塵,細細摸來卻能感到傳承的溫暖。
傳統工藝中對底料的選擇是比較嚴格的,底料要以白色的棉布、麻布為主,像繡線一樣自行染色,或者是綾、羅、綢、緞,其中在羅上繡制的作品最多,而其他的材料一律不能作為底料。不過到了劉軍這里,她發掘出許多可以當做底料的材料,除了畫紙、皮革、木板外,還可以在岫玉上進行繡制,大大拓展了人們對刺繡的想象空間。
2016年以來,劉軍作為“一帶一路”活動的一員參加了“中國傳統文化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展示展演”系列的十二場展覽,先后到英國、荷蘭、比利時、德國等國和北京、香港、上海、重慶、新疆、蘇州和杭州等地區,向世界傳播中國傳統文化,向國人展現中華傳統文化的風采。2019年毓黹府黹繡走進美國好萊塢亞洲電影節。2020年12月毓黹府繡坊獲評遼寧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黹繡作品被收錄在《中國工藝美術全集·遼寧卷》中。
以“和”為美,一繡牽萬家
技法傳承
劉軍是個安靜的人,靜到可以聽到針線在布絲間游走的摩擦聲,低眉捻線的姿態恍若云端仙子,千百種的情緒都化為指尖的一縷縷芬芳,日復以夜,用一根冰冷的針,繡出她對黹繡的熱情。如果沒有特殊安排,劉軍每天都會在繡繃前坐上十個小時以上,只要拿起針線,她就會沉浸其中。她的手機鈴聲音量很小,放在五米外常人很難覺察到,但絲毫不影響她和外面世界的溝通。做刺繡,要能守住孤獨,耐住寂寞。
做黹繡要有一定的美術功底和對藝術的審美能力。作為傳承人,劉軍小時候除了要學習繡工外,還要學習書法和繪畫,她早年就曾求學在郭子緒先生門下學習繪畫多年。劉軍說,繡布上的畫稿只能作為參考,機械地模仿一定會讓繡跡走樣,因此要在刺繡過程中不斷調整,心中有畫,針下才能生花。
對于老繡片的修復,劉軍也始終把美放在第一位。因為種種原因,老繡片會遭到不同程度的損壞。在修復時,劉軍不會刻意按照原樣繡制,而是根據自己的審美,重新在老繡片上畫稿設計,力求達到渾然一體而又有所創新的效果。劉軍說,一件老繡片擺在那,是紀念、是回憶、是歷史,而復制它的意義并不大,現代人要繡出這個時代的東西。因此,她家里的許多老繡片上都融入了不同時代的元素,既是對傳統的修補,又是不同歷史時期審美的融合。
劉軍對徒弟要求十分嚴格,從繡姿、繡德、繡節三個方面進行約束,這也是黹繡傳承百年的繡律。繡姿,是指刺繡時的姿態要美。正確的坐姿和動作可以減輕疲憊感,不至于讓長時間的刺繡影響身體健康,同時還能讓女性的柔美在揮針舞線中釋放出來,這種美感首先要內化于心,自然就會外化于形,并不是刻意追求外表。
繡德,是指品德要端正。刺繡的耗時較長,一些大型作品往往需要多人合作,耗時幾年才能完成,如果其中某一個人出了問題,會使大家之前所有的努力前功盡棄。心態平和、三觀向上的人更能處理好人際關系、家庭關系,也更容易潛下心做事。
繡節,是指要有原則,懂得節制。比如刺繡時穿的服裝,最好以稍微寬松為宜,過緊或過于肥大的衣服會影響操作。飲食方面也要以清淡為主,不可暴飲暴食。吃得太多,在繡繃前就很難坐住,會遲遲進入不了刺繡的狀態。吃得油膩,會使口中和身上的氣味留在繡布上,影響繡品的品質。比如,用口水潤線是刺繡中最常見的動作,很容易把唾液中的油漬和氣味沾染到繡布上。劉軍的飲食習慣就是以蒸煮的蔬菜為主,從不吃魚、肉等有刺激性氣味的食物。北方的天氣干燥,手上皮膚容易干燥起皮,容易把繡品刮起絲。劉軍的雙手修長、漂亮,但是只要出門就會戴上手套,不論冬夏,幾乎從不把雙手裸露在外。為了做好刺繡,一定要在其他方面做出一些犧牲和讓步,劉軍說,少一些世俗的欲望,會讓內心更為平靜,才能更好地鉆研刺繡。
桃李芬芳
“一針一夢,一線一世;十指春風,妙手偶得。”這是對傳統刺繡工藝的夸贊與認可,也從側面體現了我國傳統工藝所具備的優良價值。刺繡是劉軍家傳的手藝,也是整個民族的勞動結晶,更是全世界共同的財富。作為家傳手藝,劉軍是以“口傳手授”的方式完成了對刺繡的啟蒙和學習,可是一旦破除了門戶壁壘,把刺繡放在全民族、全世界的高度上,那么,這種傳承模式就顯得有些笨重、低效。想讓刺繡文化繁榮發展,首先要讓更多人了解刺繡,參與刺繡,因此,劉軍要承擔起更大的社會責任。
2009年,劉軍成立了沈陽惠博職業技術學校并傳授刺繡技藝。她編寫了《毓黹府繡譜》《中國刺繡方法》《民間黹繡記憶》等教材,形成了民間刺繡教育教學標準體系。她還開發了相關課程教法、學法和評估評價體系等,并有專著一本、專利一項、國家和省級課題六項等,在教育和科研等方面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她把刺繡上的鉆研勁兒也用在了教育教學上。為了能讓學生有更直觀的印象方便理解和記憶,她把刺繡作品做了細化分析,制作出刺繡的標準化、模塊化、產業化流程。比如她把繡品的局部布絲一根根數出來編好序號,并在教案中清晰地標注出每一針跨越的布絲數;她還對每一種色線進行了統一編號,即使是大范圍的過渡色也對應量化成了準確的數字,可以保證即使沒有刺繡基礎,只要按照這個流程操作,也可以制作出像樣的繡品。
隨著傳統文化進校園的深入,她的“全腦刺繡課程”每周都會組織刺繡社團活動和興趣課堂,以連學帶繡的方式向更多學生普及美學和傳統刺繡的知識。如今,劉軍還被中國傳媒大學聘為客座教授,同時還在沈陽師范大學做非遺傳承人的培訓。她的理實一體化教學和翻轉課堂等教學方式深受廣大學生的喜愛。
投身公益
劉軍成立了愛心公益團隊,常年進行公益宣傳和刺繡技藝傳播。每年她都會在遼寧省內開展刺繡藝術欣賞講解等系列活動,包括國防教育“刺繡國旗”進軍營、“民間黹繡記憶”進社區等,覆蓋人群包括特殊群體、各級勞模、革命后代等。2019年為祖國70年華誕獻禮,她發起的黹繡《國旗》接力活動,從沈陽和平區南京路起針,在葫蘆島綏中縣結束,從遼東到遼西,遍及省內14個城市,受到好評如潮。
劉軍整理收集了《毓黹府繡法圖解》,挖掘創新《毓黹府針法詳解》,推陳出新《雙棲繡譜》,創作了弘揚中國文化的《繡法與繡德》,她還常年招募培訓年輕的刺繡新藝人,儲備刺繡人才,形成了技術技能人才成長價值鏈。
十幾年來,劉軍僅在職業化教育進校園一個項目中,就免費培養出5000多名具備成熟技藝的刺繡人才,其中有95%以上是生活有困難的殘障人士。劉軍說,身體上的殘障,除了會帶來生活上的不便,還會造成勞動能力的下降,工作機會的減少,從而導致大多數殘障人士,也相應地成為社會的弱勢群體、邊緣群體。刺繡可以教會他們更好的工作技能,提供更多的就業機會,希望他們可以靠技術脫貧,用技術致富。
殘障人士趙斌是在2008年跟隨劉軍學習刺繡的,如今是一名技藝精湛的繡郎。他說:“自從有了刺繡這門手藝后,生活發生了很大改善,買上了小汽車,娶上了媳婦,現在有了一個8歲的可愛兒子。”
董靜怡是在23歲的時候開始接觸刺繡的。她的手部功能障礙,只有左手勉強能做一些簡單的動作,拿針都十分困難。看到這種情況,劉軍幫她改變了刺繡方法,教她用左手和嘴配合行針。經過一段時間的練習后,她成了一名合格的繡娘,如今在家里就能接到很多訂單。“學習刺繡以后,跟社會接觸多了,心情也好了,終于能走出去了。”接受采訪時,她正在坐月子,“生的是女孩!謝謝老師關心!”她開心地說。
長期主義
榮譽很多,背書很厚,但是劉軍還是那個喜歡捧起繡繃安安靜靜做刺繡的人,“我很奉行長期主義,不掙快錢,不走短途,不以蒙騙消費者等手段求得高額利潤,扎扎實實做繡品就好。”長期主義是一種取舍,雖然沒有人潮洶涌,也看不見金錢滾滾,可是堅持走下去,那條路就是你的。長期主義是一些笨功夫,刷手機、看視頻都比看書獲取信息容易,但是只有翻閱書籍可以幫你思考世界,拿起針線可以助你內省自心。
按照傳統,她會把黹繡技藝傳給女兒。女兒今年26歲,中國傳媒大學畢業后,進入了中央廣播電視臺工作,她也很長時間沒見到女兒了。每次出差去北京,她都會住在女兒家,倆人靠在一起,邊刺繡邊聊家常。女兒遺傳了她的心靈手巧,拿起針線認真安靜。雖然母女相隔兩地,但女兒會時不時發來刺繡視頻請教,倆人經常通過網絡探討刺繡上的問題。
女兒說,刺繡能讓她心有所依,是她舒緩工作壓力最好的辦法。
編輯/李文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