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琳
(山西大學外國語學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布魯姆斯伯里集團”是20世紀上半葉英國最重要、最杰出、最富創造力的文學、藝術、文化和智識團體,因早期主要以倫敦布魯姆斯伯里區為活動中心而得名。其普遍公認的核心成員包括:弗吉尼亞·伍爾夫、愛德華·摩根·福斯特、約翰·梅納德·凱恩斯、羅杰·弗萊、利頓·斯特雷奇、伍爾夫的丈夫倫納德·伍爾夫、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姐姐凡尼莎·貝爾與姐夫克萊夫·貝爾、利頓·斯特雷奇的表弟鄧肯·格蘭特、德斯蒙德·麥卡錫等。
“文明”是“布魯姆斯伯里的關鍵詞”[1]137,是其的徽標和旗幟。通過“在其藝術和思想中將公共生活的經濟、政治和美學維向融合一體”[2]4,布魯姆斯伯里集團實現了其對文明的承諾和貢獻:“暴風驟雨的黑暗日子里,在文明的神殿,我說的是在布魯姆斯伯里,那盞燈應勤加看顧,不使熄滅”[3]265;愛德華·摩根·福斯特宣稱,布魯姆斯伯里集團是“英國文明中唯一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運動”[4]78-80,且“迄今為止,還不曾有任何一種文明或是任何一種力圖實現文明的嘗試能夠成為布魯姆斯伯里的繼任者”[5]81-82。
對于布魯姆斯伯里集團而言,文明不是財富、生活水平、商品和服務的人均消費等純經濟意義上的發展,不是“慣常的道德、習俗慣例、傳統的智慧”和“以狡言辯說、以詭計護持的規則和慣例”[6]82-97,不是現代科技提供的電力、汽車、電話、煤氣爐、留聲機、救護車等生活便利設施,不是以倫敦為首的歐洲現代城市的“效率、組織和群體精神”[7]144,甚至不是“舒適、愛國主義、性生活端方守禮、尊重私有財產、誠實、清潔和服從自然法則”[8]94。弗吉尼亞·伍爾夫將文明與性主題的公開自由討論相聯系:“性充斥于我們的談話”,“我們討論性交時的熱情和開放與我們討論善的本質時是一樣的”,“之前,我們雖然可以自由地討論一切智識問題,但性卻被忽視了。如今,一片光明傾瀉而下,這個領域也被照亮了。之前,我們無所不知,但卻從不討論。如今,我們除了性不談其他”,“如今,在戈登廣場46號,我們無所不能說,無所不能做。我想,這是文明的一大進步”[9]40-59。利頓·斯特雷奇將文明與未來更自由、更多元的性實踐相聯系:“我們獲得真正美麗、充滿活力和迷人魅力的文明的唯一希望是允許全世界的人……都能盡情地縱欲淫亂”[10]71-81。羅杰·弗萊將文明與理性的個體相聯系:“我漸漸對文明的真正含義或者說它應該意味著什么有了新的認識。這是關于個體存在的問題”,關于擁有“成為個體的能力”的問題,因為個體的對手是“數量急劇膨脹、粗蠻之力日增的”“情感上無理性的”巨大“人群”[11]272。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將文明與人類普遍的理性相聯系:“我們……相信道德在不斷進步,借此,人類已經擁有了一批可靠的理性和正派之人,他們深受真理和客觀標準的影響,能夠安全地擺脫慣例、傳統的標準和僵化的行為準則的外部束縛,自此以后,聽從他們自己的純粹動機和對善的可靠直覺明智地自行其是”[6]82-97。倫納德·伍爾夫不僅將文明與自由和理性相聯系:“我們全力去建造一些新的東西。我們站在一個應當是自由、理性、文明的新社會的建設者隊伍的前列,追尋著真理和美。”[12]160更是將文明與政治和社會生活中的自由、平等、法律和秩序,與工業技術、物理學和心理學的變革,與現代文學藝術相聯系[13]36-37。然而,布魯姆斯伯里集團所設想的近在眼前、觸手可及的文明轉瞬便在一戰的炮火中化為泡影,其實現的可能“延遲了至少一百年”[13]37。戰爭期間,利頓·斯特雷奇等集團中的“良心拒服兵役者”強烈反對黷武的民族主義和極端愛國主義,反對英國及其同盟國為鼓動國民自愿參戰而將文明宣稱為最高戰爭目標。戰后,盡管克萊夫·貝爾整體上延續了布魯姆斯伯里集團戰前的文明觀,但在大戰余波的影響下,伍爾夫夫婦、約翰·梅納德·凱恩斯等布魯姆斯伯里集團成員對文明未來的期許已不可逆轉地發生了改變,精英階層的自由文明個體開始轉向“一種民主和經濟平等的國際文明”[2]4。
盡管在批評者眼中,布魯姆斯伯里集團的“文明觀十分狹隘”[14];甚至面對迫在眉睫的一戰的大災難,集團的“文明還在漫不經心地胡亂瞎搞”[3],但作為“文明化的”知識分子精英階層及其階級特權——“文化、經濟獨立和權力緊密聯手……家族傳統的網絡最好地守護了文明的綿延不絕”[15]93——的直接受益人,布魯姆斯伯里集團對文明有一種真正的激情。在他們的作品和生活方式中,文明最終指向的都是分析哲學和元倫理學創始人喬治·愛德華·摩爾傳遞給集團的核心價值觀——“個人感情”和“審美享受”,即投身于美和愉悅的人際交流,投身于藝術和友情。在喬治·愛德華·摩爾的《倫理學原理》帶給年輕的布魯姆斯伯里集團人的“清新空氣和純潔之光”[12]147中,文明取代道德成為實現目的的手段,而目的是獲得“純粹因其自身原因而值得擁有”的不可定義的唯一的“善”,獲得最具內在價值的善的意識狀態、心靈狀態,特別是與創造和沉思美、與親密的個人關系相關的那些意識狀態、心靈狀態。布魯姆斯伯里集團相信,“生活的目標之一在于維護文明。文明意味著努力去過一種美好生活,文明存在于友愛之中,并通過文學藝術被發現”[16]。文明,部分是藝術創作,部分是友情和愛激發出的細微的感覺和情感,布魯姆斯伯里集團“將文明生活和友情的藝術推向極致”[17]343-367,“真正代表著美學運動的頂點和至精至善”[18]53。
克萊夫·貝爾以理性與自由、個體與心靈、階級與品味(取代種族和民族)為中心的“文明論”融入喬治·愛德華·摩爾“善”的倫理學,是從阿諾德、佩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尼采再到弗洛伊德的文明觀念史上的重要一環。他在《論英國的自由》和《文明》兩本前后一脈相承的小冊子中闡述了文明的性質和作用,前者重在討論一戰后形形色色字面意義和比喻意義上的審查對英國文明的威脅和危害;后者重在討論階級分層對維系文明的必要性,并通過與過去的“文明典范”作對比,哀嘆在當時的英國真正文明的人“鳳毛麟角,無法形成一個將消極文化轉變成文明化力量的關鍵核心”[19]178。
在系統論述“文明”的《文明》中,克萊夫·貝爾先是懷舊,為當時的英國樹立起應追求的文明典范——公元前5世紀伯里克利統治時期的雅典、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和投石黨運動到大革命期間即“偉大時代”的法國[20]49,隨后,通過自問自答“何謂文明”,克萊夫·貝爾指出“價值感和備受尊崇的理性是高度文明的根本品質”[20]50,由此衍生出的從屬品質包括“對真和美的志趣,寬容,智識誠實,精致講究,幽默感,彬彬有禮,好奇心,對粗俗、粗蠻和過分強調的厭惡,擺脫迷信和假正經,大膽無畏地接受生活中的美好事物,渴望完全的自我表達和自由教育①,蔑視功利主義和庸俗主義,簡而言之,即兩個詞——甜美與光明”[20]120。按照克萊夫·貝爾的解釋,價值感,是一種區分手段和目的的能力,能夠犧牲“明顯和切近的善”/價值以換取“更為微妙和渺遠的善”/價值;不愿為求圖舒適而舍棄格調,即對精湛藝術品和親密關系中精致情感的品位,是價值感的必然結果。正確的價值感將理性置于人類能力的首位。理性,既指理性主義以及與之相關的經驗主義、懷疑主義和縝密邏輯,又指英文“通情達理”一詞意義上的寬容;受理性支配的文明人不會不容異己、不會談性色變、不會無條件地服從權威,他們“可以無所不談”,因為“交談是唯文明人所知的一種樂趣”[19]113;品味服從于理性和寬容的考驗,并訴諸文明的理想,“沒有人有權稱自己為文明人,如果他不能聽取爭論雙方的意見;如果他不能容忍許多他個人感到厭惡的事物他不過是粗蠻之人”[19]97。價值感和理性為才智的自由發揮提供了背景和環境,自由無礙的爭論和討論鍛煉了才智,“如果這是一個你想要的文明社會,那么才智就必須可以隨心所欲地處理任何事情,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術語、短語和意象,并且可以隨心所欲地作弄一切事物”[19]86。同時,對于克萊夫·貝爾而言,“文明與其說是一種集體現象不如說是一種個體現象,與其說是一種民族狀態不如說是一種心靈狀態”[21]73-87,因為不存在一種所謂的集體的心靈,絕對的善只能存在于個體的心靈,能夠將人類從偏見和暴力中解放出來的只能是個體心靈的力量,個體主義是一個“高度文明的特征”,“我們必定是在人的心靈中尋找文明的起因和起源……正是心靈、個體的心靈構想、創造和實現了文明”[20]122。最后,作為結論,克萊夫·貝爾堅持一種嚴格的社會等級以實現文明:“唯有有閑階級方能產生出一個高度文明的(civilized)和文明化的精英階層”,在它之下必須存在一個服侍階級以確保精英階層享有“持續的閑暇”:
文明需要一個有閑階級的存在,而有閑階級又需要奴隸——或民眾的存在……后者付出他們部分的剩余時間和精力以供養前者。
作為實現善和禮的手段,有閑階級必不可少;換言之,組成散發文明之光的核心的那些男男女女必須享有安全,閑暇,經濟自由和思考、感覺和實驗的自由。如果社會想要文明,它就必須有所付出……。這意味著不平等——不平等是實現善的手段。所有的文明都是建立在不平等之上的。
唯有有閑階級將會產生出一個高度文明和文明化的精英階層……[20]146,149。
在克萊夫·貝爾看來,文明社會需要一個被供養的有閑階級,但卻對這個階級一無所需;這個階級必須擁有充足的收入以滿足自己衣食住行的生物需求,但卻是被資助而非靠勞動賺取收入,唯有如此,他們方能有閑暇從事閱讀、思考、交談、欣賞藝術和尋求愉悅等對創造和精進文明而言必不可少的活動,方能“通過消極的生活,成為善的積極倡導者”[19]215。因此,文明還需要一個奴隸階級,他們存在的目的是以自己的辛苦勞作為有閑精英階層提供各種便利,以便后者能夠享受“最強烈和最精致微妙的心靈狀態”,這些心靈狀態是唯一作為善本身的“理想事物”,而精英階層是唯一能夠體驗到它們的人。與之相對,克萊夫·貝爾毫不掩飾對大眾和“羊群本能”的鄙視,完全否認普通市民對藝術品的情感反應的重要性,斷定真正的藝術與“雜貨店店員認為他所看到的東西”無關,因為,對真正藝術的審美欣賞是“有著非凡感受力的、受過良好教育的”有閑精英階層的專有之物。
《文明》出版于布魯姆斯伯里集團的鼎盛時期,克萊夫·貝爾對文明性質的界定包含了理性、品味、博學、友情、創造力、自由教育、和平主義、自由表達、藝術繁榮等集團共同的倫理和美學信念,描繪出“一幅樂觀的文化愿景”[22]253-277。但同時,這幅文化愿景問題重重,并“在某種程度上印證了那些對布魯姆斯伯里的嚴重指控——象牙塔心理、智識勢利、自我滿足,以及對心靈的力量而非心的自然影響的病態捍衛”[23]11。羅素批評《文明》是對文明觀念的一種瑣碎化;萊昂·埃德爾批評《文明》是一種“精英主義信條”[24]284;陶尼批評《文明》是一種“不流汗不沾塵、遁世隱居的精致優雅”,“不代表文明,而是代表對文明已然絕望的時代”[25]83;赫梅爾妮·李批評《文明》是一種“極其自鳴得意和冒犯無禮的”立場,典型性地表現出“布魯姆斯伯里最壞的一面”[26]10;亞歷克斯·茲韋德林批評《文明》是“戰后隨著全國大罷工的爆發和英國社會的民主化有閑階級備感焦慮和滿懷敵意的一種癥狀”,甚至或許“在創造出布魯姆斯伯里排外的文化黑手黨這一形象上”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15]102。
《文明》對理性主義、個體主義、自由和閑暇的標榜,令其毀譽參半,特別是它對奴役、收入不平等、不公正毫不掩飾、毫無歉意的宣揚更有階級壓迫之嫌,自然頗受詬病,并累及整個布魯姆斯伯里集團的聲譽,而且事實上,譴責之聲并非僅僅來自集團外部。如果說布魯姆斯伯里集團多數成員同克萊夫·貝爾一樣強調無須辛苦勞作而能獲得“獨立收入”②和“一間自己的房間”是創造性工作的前提條件,認為文明是“與家庭生活有關的那些價值:閑暇……保護多樣性的隱私、智性交談和藝術創造力帶來的愉悅”[27]7,那么,在克萊夫·貝爾文明論的其他方面,布魯姆斯伯里集團中人同樣一針見血地提出了質疑和批評。作為《文明》的題獻人,弗吉尼亞·伍爾夫敏銳地察覺到“階級勢利眼”克萊夫·貝爾身上那種不易察覺的價值觀的腐敗因而嘲諷道,克萊夫·貝爾“剛開始幾章寫得十分有趣,但最后我們卻發現,文明‘只是’戈登廣場50號的一次午餐會”[28]137。在先于《文明》出版的《達洛維夫人》和《到燈塔去》中,早已知悉貝爾寫作計劃和理論概貌的弗吉尼亞·伍爾夫通過彼得、拉姆齊先生等小說人物不僅揭示出克萊夫·貝爾思想過于簡單化和情緒化的一面,甚至“將貝爾的文明精英分子描寫為擁有不加掩飾的巨大財富和權力的稍加掩飾的非利士人”,將克萊夫·貝爾的文明品質“描寫成油嘴滑舌、教條武斷和自私自利”[21]73-87。同樣,昆汀·貝爾也坦承其父的文明論不過是一種將文明簡化為優雅禮儀技巧的偽精致、一種偽裝成美好生活的腐化墮落,明言“戰爭爆發后,克萊夫確實變得更加世俗和現實”,《文明》“更關心生活中的繁文縟節而非其根本性難題”,“更關心如何點上一頓美食而非如何過上一種美好生活”[28]85,93。相比之下,與克萊夫·貝爾階級出身不同的倫納德·伍爾夫對克萊夫·貝爾及其《文明》的評判則更為犀利和嚴厲,他譏諷克萊夫·貝爾不過是“智識灰狗比賽的優秀組織者”[29]112;指責《文明》局限、膚淺、精英主義,“貝爾的方法和假設都是錯誤的,必然導致錯誤的結論”,只有在貝爾的“有閑人士、非生產者/非創作者的小社會中才能找到文明……。文明人不是創造者、藝術家或思想家,而是鑒賞家和批評家,是有品味和有禮貌之人,是人類蜂巢里的雄峰,他們以精妙而不過于嚴肅的敏感對諸如柏拉圖的‘饗宴’、塞尚的風景畫和‘精致文明的娼妓’之類的愉悅興奮不已”[30]331。
盡管實現文明是布魯姆斯伯里集團的共同目標,但如何實現這一目標集團成員卻各持己見。如果說克萊夫·貝爾停滯于保守和精英主義(事實上,已變質為他本人所厭惡的庸俗主義)的觀點,那么,從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小說、《一間自己的房間》和《三個舊金幣》到愛德華·摩根·福斯特的小說《我的信仰》,從倫納德·伍爾夫的《帝國與非洲的商業》《帝國主義與文明》和《門口的野蠻人》到約翰·梅納德·凱恩斯的《和約的經濟后果》《我們后代的經濟前景》和《我的早期信仰》其他集團成員則在跨經濟學、政治學、社會批評、藝術、文學等諸多學科的公開辯論中展開大量關于文明與歐洲未來的討論和爭論,因循女性主義、反帝國主義、國際主義、社會主義、民主、國家干預的宏觀經濟學等多條路徑,拓展了集團文明觀的內涵。譬如,弗吉尼亞·伍爾夫懷疑文明的進步并非依賴于莎士比亞、達爾文等“大人物”的成就而是取決于普通人的生存境況[7]210,她要求在以克萊夫·貝爾為代表的劍橋大學的智識“甜美與光明”的標界之外承認女性溫暖而富于情感的智慧。愛德華·摩根·福斯特認為不以力治國并非貪圖享樂的頹廢而是文明的表現,他同情那些因階級背景和社會環境而無法成為克萊夫·貝爾所謂的“文明人”的中下層者。倫納德·伍爾夫呼吁終結帝國主義,結束種族沖突,寄希望于“國際聯盟”通過一種“文明的綜合”和“帝國主義的逆反”即對歐亞非各洲人民、民族、國家、政府之間政治和經濟關系的平穩調整解決國際問題,從而構建文明得以實現的和平繁榮的政治環境[31]115,94,他深信公正和仁慈是一切文明生活的基石,“自由、民主、平等、公正、自由、寬容”以及“對真理、美、藝術和才智的熱愛”是實現文明的條件;深信文明社會是“一個與主人和奴隸的社會相對立的自由人社會”,這個社會給予人們“幸福、財富、知識和文化的平等機會”[32]52,57,148-149。約翰·梅納德·凱恩斯贊同經濟學家的工作是文明必不可少的支柱,但也清楚地認識到人類的進步不僅僅是經濟的增長,人類的潛力不是在經濟關系中而是通過藝術、文學和科學實現的,因此,他賦予經濟學家一個謙卑而榮耀的身份,“經濟學家不是文明的受托人而是文明可能性的受托人”[33],在他所設想的有可能實現文明的經濟體中,科技進步、資本積累和物質成就(同工同酬、投票權、大學學歷和其他有形的獎勵)將確保所有的人不僅有足夠的閑暇享受友伴和美的最高的善而且有足夠的閑暇創作藝術品,允許人類去追尋比財富更具偉大和永恒意義的心靈生活。
如果說文明是布魯姆斯伯里集團衡量人類福祉和進步程度的標尺,那么,布魯姆斯伯里集團衡量人類文明程度的首要標尺不是政府組織形式、技術優勢或財富,而是被其奉為宗教的“主導一切的藝術”。克萊夫·貝爾的三大文明典范無一不尊崇藝術,藝術象征真理、美、愛和友情,是最神圣的心靈狀態的一種表現方式和實現手段。正如羅杰·弗萊所確信的,文明通過“富有想象力的生活”使人類體驗到藝術、文學、科學等集團視作至關重要的事物;藝術是“文明生活一個必不可少的最高功能……是一種文雅高尚、公正客觀的偉大活動,沒有藝術,現代文明將會淪為一種奢侈的野蠻”[11]115。戰前,布魯姆斯伯里集團享受著生活中的一切美好事物,相信黃金時代即將到來;戰后,文明的閑暇樂趣都遭到了威脅和破壞,集團改變了一些觀點,但卻更加相信文明不能缺少藝術,不能缺少一個接受和欣賞真正藝術的社會共同體。在藝術對于實現文明進步和繁榮的根本重要性上,布魯姆斯伯里集團期望借助藝術推進文明,因為藝術不僅是文明的標志,而且本身就是一種文明化的動力。
面對“文明的敵人……那些妥協讓步、姑息縱容、投機取巧的非利士人”[34]567-568,特別是一戰后,面對來自英國文化內部和外部的“野蠻”,為創造出一個包含最多的美和友情的世界,布魯姆斯伯里集團尤為關注文明的培育和維系。作為新文明的守護者和傳播者,集團成員將對文明的信念付諸實踐,他們積極思考和討論,努力繪畫和寫作,力圖對英國社會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引領人們走向有價值的生活。不僅如此,為避免文明淪為“由極少數人的個性和意志形成的一層一擊即碎的薄脆外殼”[6]82-97,布魯姆斯伯里集團還以巨大的熱情和勤勉致力于普通人的藝術教育,設想通過教授民眾對藝術作品的細致欣賞,培養民眾健全的價值感,塑造理想的文明社會。無論弗吉尼亞·伍爾夫多么拒絕接受克萊夫·貝爾對于階級區分在文明中的作用的理解,不同意其將文明化的關鍵核心等同于有閑階級,但和貝爾一樣,她也假定文明是一種人為建構物。克萊夫·貝爾指出,本質上,“文明人是后天塑造的而非天生的,是人為的而非自然形成的”[19]191,強調“文明來自沉思和教育”[20]53,因而提倡用藝術熏陶孩童和大眾,希望郊區貧民窟中的“野蠻人”能注意到文明化的精英階層及其優越的文化樂趣,而不是繼續參與諸如足球和電影之類的粗俗娛樂活動。而在弗吉尼亞·伍爾夫夢寐以求的理想大學中,文明則指“可以廉價教給窮人并能讓窮人實踐的藝術;如醫學、數學、音樂、繪畫和文學。……人際交流的藝術;理解他人生活和心靈的藝術,以及與人們的生活和心靈密切相關的一點談話、穿衣和烹飪的小藝術”[35]34。
對“普通讀者”和“普通觀者”的深切關注促使布魯姆斯伯里集團嘗試通過講座、藝術展覽、讀書俱樂部等各種實驗方法以及數不勝數的公共冒險活動開展大眾教育和藝術普及工作。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布魯姆斯伯里區外的莫利學院開辦的夜校,教授男女工人歷史和文學課程。羅杰·弗萊將教育視作促成富有想象力的生活的激勵因素,將對英國公眾進行新藝術教育視作自己的終生使命,除舉辦兩屆后印象派畫展和創立經營“歐米伽藝術工場”外,他還通過講座試圖教導民眾充分運用自身超越基本生存之上的全部人體官能和活動做出最敏感最鮮活的反應,學會觀賞藝術作品,享受精神生活;通過倡導新的藝術教學方法,尋求在各個層次上改革藝術教育,如主張大學開設藝術史課程,甚至去世前不久還在向劍橋大學請求設置首個校本“藝術研究”專業。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將藝術樹立為文明社會不可或缺的追求,要求經濟學家承擔職責、提供資源,使自由藝術的創作成為可能。他曾擔任英國國家美術館受托人和皇家歌劇院受托人委員會主席,主持建立“卡瑪戈(芭蕾舞)學會”和“劍橋藝術劇院”,傾注全力倡導藝術,贊助藝術事業,特別是推廣表演藝術。
布魯姆斯伯里集團成員大都有新聞從業經歷,報刊和廣播為他們提供了讓藝術走近大眾的理想媒介。羅杰·弗萊創辦藝術刊物《伯林頓雜志》并擔任主編和定期撰稿人。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出資購買登載藝術報道和批評的激進政治周刊《民族》,之后該刊與文學藝術科學周刊《雅典娜神廟》合并重組為《民族與雅典娜神廟》,并擔任董事會主席,他還是《新政治家》的擁有人之一。德斯蒙德·麥卡錫創辦了《生活與文學》并擔任主編,同時他還是《星期日泰晤士報》的文學評論人。集團成員與BBC有廣泛的聯系,此外,善屬文、舉筆便成的集團成員還曾在《好管家》《紐約先驅論壇報》《大西洋月刊》《新共和》《時尚》等多家報刊發表大量提升民眾藝術修養的文字。
布魯姆斯伯里集團創立或參與創立了各種藝術機構、組織和項目,從而確保具有創新性和挑戰性的現代藝術能夠擁有一個可能難以在主流中找到出路的空間和市場,為藝術家提供生活保障,同時幫助更廣泛的公眾克服在藝術的審美欣賞和智性理解方面的障礙。為普及現代藝術品位、將一種新的家居裝飾美學帶進日常生活,他們創辦了“歐米伽藝術工場”;為促進大眾更民主地接觸到文學和嚴肅寫作的豐富文化資源、啟迪民智并展開廣泛的公眾辯論,他們創辦了“霍加斯出版社”;為保護藝術自由、形成有利藝術創造的社會環境,他們創立了“鼓勵音樂和藝術發展委員會”“倫敦藝術家協會”“當代藝術學會”,并預見了他們身后“大不列顛藝術委員會”的成立和肯尼斯·克拉克大獲成功的名作及同名BBC經典藝術紀錄片《文明》的面世。
布魯姆斯伯里集團堅持,最好和最高度文明的國家,能夠為藝術家的藝術創作和大眾的藝術欣賞提供最有利的政策和社會條件,其他一切政治和社會考慮都應從屬于這一點,具備“文明意志”的好政府的一切行動也都應是實現這一目的的手段。例如,羅杰·弗萊主張現代國家應在扶持藝術方面發揮特定作用,認為通過投資博物館、藝術教育和應用藝術,英國能夠提升國民生活的美感品質,并為藝術家和有才華的手工藝人提供就業機會[36]203-217。約翰·梅納德·凱恩斯要求國家鼓勵藝術,一戰期間,他說服財政部撥款給國家美術館從巴黎德加私人藏品拍賣會上購得大批名家畫作;二戰期間,他擔任財政部資助的“鼓勵音樂和藝術發展委員會”主席,開創國家贊助藝術的新模型,成立僅一年后,委員會提供的支持便已惠及英國所有的歌劇、芭蕾舞和戲劇公司,大多數交響樂和管弦樂團以及大多數畫家。1936年,約翰·梅納德·凱恩斯發表《藝術與國家》,文中,他思考英國實現新文明的可能性,思考國家支持偉大的藝術作品和建筑以及公共儀式和慶典的可行性,建議成立地標性建筑保護委員會和改造郊區貧民窟,煥然一新的生活區不僅提供廉租公房,而且呼吁藝術家和建筑師參與建造其中的公園、花園、噴泉、劇院、學校、美術館等文化藝術設施。1945年,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就職“藝術委員會”首任主席,他的BBC廣播演講堪稱布魯姆斯伯里集團最后的文明宣言:
……官方機構的工作不是教導或審查,而是給予藝術家以勇氣、自信和機會。
當然,在我們國家每一座曾遭受空襲的城鎮,人們都希望地方當局能援助修建一組中央建筑群用以戲劇演出、音樂表演和繪畫展出。因為,拯救個體的精神自由是對戰爭最好的紀念。我們期望看到有一天劇院、音樂廳和美術館能成為每一個人成長歷程中一個發揮作用的因素,常常去看劇或聽音樂會能成為系統教育的一個組成部分。
“大不列顛藝術委員會”旨在創造一種環境,培育一種精神,養成一種觀點,提供一種刺激,從而使得藝術家和公眾能夠彼此供養對方和依賴對方供養,這種同盟關系曾在過去幾個實現了人類共同文明生活的偉大時代里存在過[37]。
布魯姆斯伯里集團的作家、藝術家和思想家們不可否認具有一種極度恃才傲物和文化精英主義的傾向,他們“追求一種隱退到細微含義和美好感覺中的生活”[38]71,不喜將個體淹沒在國家之下的大眾民族情感,甚至堅定地堅持上層階級與不文明的大眾相對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傳統觀念,這是布魯姆斯伯里集團文明觀不變的底色。但同樣不可否認的是,穆迪[39]111、雷蒙·威廉斯等人關于布魯姆斯伯里集團最關心的是促進“心靈的文明”和文明個體主義、集團對所謂的“整個”社會不感興趣的指責亦有失偏頗。誠如雷蒙·威廉斯所言,集團“吁求文明個體的最高價值,文明個體的多元化,即越來越多的文明個體,是它唯一可接受的社會方向”[40]148-169,換言之,集團不相信“整個”大眾,但相信個體享有智識誠摯、真理與追求愛、友情和美的權利,并相信這一哲學借助藝術可以擴展到涵蓋整個社會。從這層意義上講,布魯姆斯伯里集團始終關注和思考社會和政治議題,“信奉一種與威廉斯接近的民主社會主義,在某些方面甚至堅持比威廉斯更為激進的和平主義、反帝國主義、國際主義和女性主義立場”[41]149-167。布魯姆斯伯里集團對同伴和交談的品位、對言論自由的徹底踐行、對理性個體主義純真的烏托邦信仰與集團對歐洲“半文明野蠻”的批判、對摒棄偏見性差異觀的世界大同主義的擁護、對人類作為推動者走向未來的主張并行不悖,共同構成集團文明實驗的關鍵所在。通過在面向公共領域發言時將政治和超政治思考與個體的美學和日常實踐相結合,布魯姆斯伯里集團開放而自由地追求一種更堅實、更持久地重建歐洲文明的可能性,追求旨在實現普遍文化和社會權利、全球經濟公平以及世界和平的文明大業。
注釋:
①特指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初牛津劍橋大學改革后的“自由教育”,不同于現在一般意義上的“liberal education”(通識教育、博雅教育、素質教育)。
②又稱“私人收入”,特指集團成員作為食利階層通過繼承遺產、投資等獲得的“非勞動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