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秋
內容提要 基層社區干部把家庭作為社會治理的方法用于解決基層社區治理的難題,正是抓住“家”作為中國人的“民心所向”。家庭倫理是社會底蘊的核心,在基層社會承擔著某種動員居民自治、激發社會活力從而提高社會治理效能的作用。它是基層社會治理的抓手和基層社會的黏合機制,一直是構筑現代社會有機性的基石,在新的歷史時期有了新的內容和特點。例如在基層社區治理實踐中,社區干部的兒童視角之所以能取得成效,正是因為重視“世代之間的力量”中“為了子孫”的家庭觀念。在一定意義上,家庭倫理可以作為構筑公共領域的社會性基礎。由于兒童的介入,家庭在社區公共事務的參與中,呈現出一種積極的形象。種族綿延的觀念成為最容易激發的社會活力?!凹摇币舱诔蔀榍藙又卫韺嵺`的機制和工具。家在中國不僅是一個私人化的領域,還可以生產公共性,是自下而上的社會力的生長點,是能夠對接社會和國家的一個獨特場域,是構建美好社會的積極力量。
無論在城市社區,還是在農村社區,支撐一個社會持續而有效運轉的秩序基礎往往是它的文化底蘊,也可稱之為社會底蘊[1]楊善華、孫飛宇:《“社會底蘊”:田野經驗與思考》,《社會》2015年第1期。。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在中國社會,最為基礎和核心,也是最難撼動的是家庭倫理。從社會變遷和社區發展的角度,有學者指出,家庭倫理是認識中國社會的底色,而中國社會轉型的根本就取決于這種深層的社會意識以及與此相關的社會結構的轉型[2]周飛舟:《一本與一體:中國社會理論的基礎》,《社會》2021年第4期。??梢哉f,家的觀念就是中國最深層的社會意識,它影響著人們的一言一行,也影響了社會建設和社會治理。筆者在成都特大城市社區治理調研和浙江嘉善農村“共同富?!鄙鐓^調研中發現,無論在基層社區干部還是在社區居民那兒,“家”都是經常被提起的字眼,它明示了家在居民日常生活的“過日子”[1]吳飛:《論“過日子”》,《社會學研究》2007年第6期。和基層社會治理中的重要作用。
那么,如何看待家在基層治理中的作用、意義和價值呢?本文通過觀察“家”在基層社區治理中被作為抓手的現象,試圖剖析家何以成為社區治理的社會性基礎,并通過對相關家庭倫理的討論,論證家庭倫理何以作為基層社區治理的社會性基礎這一議題。
梁漱溟認為,中國社會是倫理本位的[2]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其中,最內層的核心可以認為是有關家的倫理,中國人是家庭本位的[3]周飛舟:《一本與一體:中國社會理論的基礎》,《社會》2021年第4期。。家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國人生命意義的載體[4]例如林耀華在《金翼》中呈現的圍繞家庭所展開的人與社會互動的生活之“生態圈”。參見林耀華:《金翼:中國家族制度的社會學研究》,莊孔韶、林宗成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版。。迄今為止,家在中國百姓生活中是一個根本的依賴性存在,是每個人都繞不開的。人們生于斯、長于斯,在家庭中經歷其生命歷程的不同階段,即便子女成年離開家后,原生家庭依然是他們最深的牽掛。在形式上,可以把家庭視為某類社會組織,但在社會意義及發揮的作用方面,它又遠遠超出傳統社會組織的價值,因此,很多學者將之作為與社會組織并列的另一個存在,如王春光在討論中國社會文化主體性時,就單獨提出家的重要意義[5]王春光:《中國社會發展中的社會文化主體性——以40年農村發展和減貧為例》,《中國社會科學》2019第11期。。大概正由于家在社會生產生活中的基礎而核心的地位,不僅相關儒家思想迄今仍然引發學者們的關注,而且社會各界也在更廣泛的意義上,深入而持續地熱議著種種家庭問題。
社會學對家庭的系統研究主要集中于家庭社會學這一分支學科,其討論的主要內容包括家庭制度、家庭結構、家庭功能以及家庭關系等,女性的地位往往也被視為其中的重要議題[6]楊善華:《關注家庭日常生活中的“恒常”——一個家庭制度變遷的視角》,《中華女子學院學報》2021年第2期;吳小英:《母職的悖論:從女性主義批判到中國式母職策略》,《中華女子學院學報》2021年第2期;佟新、李珊珊:《將性別帶入家庭社會學研究》,《山東女子學院學報》2021年第3期。。既有的家庭研究涉及婚姻選擇、代際關系、生育與撫育等經典議題,除借鑒家庭現代化理論視角外,還提出了家庭的個體化理論、家庭策略理論、傳統延續說、新結構說、家庭經濟理論等,學者們引入了歷史視角、社會心理視角、性別/女性視角等多樣化的研究路徑,拓寬了傳統家庭研究的邊界[7]杭蘇紅:《經驗、歷史與方法:家庭社會學七十年回顧》,《中華女子學院學報》2021年第4期。。
一直以來,對家的研究即便在社會學領域,也不限于學科化的“家庭社會學”界限之內。家作為社會結構的一個基本構成,在社會學家潘光旦、費孝通等的學說中占據十分重要的地位。潘光旦指出:“要認識中國人而不先認識中國的家庭,是等于要一個人進來,而把門關上。”[8]潘光旦:《潘光旦文集》第10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79頁。潘光旦提出以“折中家制”建構中國社會發展、人格健全和種族綿延的平衡之路。費孝通更是將“生育制度”作為探尋中國社會基本結構的入手點[9]費孝通:《費孝通全集》第4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認為家庭為社會解決了“社會繼替”的問題,主要體現為親代與子代間的“接力”,即父代對子代的“社會性撫育”。當然,也包括子代對親代的贍養,對贍養問題的深入討論可參見費孝通在1980年代討論家庭的3篇文章。周飛舟認為,這一時期費孝通重點討論的是社會的“反饋模式”[10]周飛舟:《分家和反饋模式》,《中華女子學院學報》2021年第2期。費孝通的三篇文章分別是:1982年的《論中國家庭結構的變動》(《費孝通全集》第9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1983年的《家庭結構變動中的老年贍養問題——再論中國家庭結構的變動》(《費孝通全集》第10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1985年的《三論中國家庭結構的變動》(《費孝通全集》第11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費孝通指出:“中國人的心目中總是上有祖先下有子孫,因此一個人的責任是光宗耀祖,香火綿綿,那是社會成員的正當職責,那是代際的整合。在那個意義上我們看到社會整體是垂直的而不是平面的?!盵1]費孝通:《經歷·見解·反思》,《費孝通全集》第12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4頁。
在已有研究中,有關家庭倫理對于中國社會發展和社會秩序構建方面的作用論述,是一個非常醒目和值得關注的現象。例如,王春光在調研中發現,龐大的農民工群體忍受艱苦的勞動條件和親人間分離的孤獨,寧可少休息,也要多干活,希望老板或雇傭單位給他們更多的加班時間。他們如此勞苦奔忙,多是為了家人、祖先和子孫后代,這是中國人的生活觀、價值觀。當被問及為什么拼命干活時,他們最明朗的回答就是為了養家或者為了子女。王春光認為,在中國過去40余年的改革開放中,對解決發展問題起最大作用的是以家庭為單位的老百姓踴躍參與工業化、市場化和城鎮化的積極性,而不僅是扶貧政策和行動,因為扶貧政策和行動只是針對在工業化、市場化和城鎮化中處于弱勢地位的少數民眾[2]王春光:《中國社會發展中的社會文化主體性——以40年農村發展和減貧為例》,《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11期。。付偉以浙江農村的家庭工業經營者的“拿命在拼”精神來進一步說明家庭倫理在經濟社會發展中的作用。所謂“拿命在拼”具體是指家庭經營者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表現為工作時間長、勞動強度大,只要機器開動就離不開人,而織布機24小時持續工作。一位織機戶說:“你看我現在頭發都白了,一直都在拼,拿命在拼。”這種勞動安排依靠的是家庭成員極為自律的勞動態度,呈現出很強的經濟活力和社會創造力[3]付偉:《中國工業化進程中的家庭經營及其精神動力——以浙江省H市潮鎮塊狀產業集群為例》,《中國社會科學》2021年第4期。。
在當下社會高速流動、城鄉融合的社會發展進程中,筆者調研發現,家庭更是呈現出一種黏合劑的作用。家不僅是經濟社會發展的動力基礎,在很大程度上,家也成為基層社會治理的一個重要機制。筆者發現,家作為內生動力之源已經成為基層社會治理實踐的重要抓手,一些學者的研究也明示了這種機制的有效性。例如周飛舟通過對鄉村社會扶貧實踐的調研,發現基層政府的成功扶貧實踐,往往是借助了家庭的基本倫理。周飛舟由此構建了“家國一體”邏輯在當代社會發展和社會治理中的新的意義形式,事實上相當于重新詮釋了“家國一體”邏輯,再次表明“家”是中國百姓的人心所向。駐村干部正是利用這一民情激發了人們內心中對家的樸素情感,并將之作為“扶貧”的動力機制,實現了貧困戶的脫貧,打贏了脫貧攻堅戰。筆者在這一研究的基礎上,繼續討論家的倫理何以在中國基層社區治理中成為一個治理機制。
在基層社會,有關家庭的制度安排和家庭生命周期不僅在個體的社會生活中尤為重要,也成為社區治理者的考量因素。2021年5月筆者在嘉善農村社區調研中遇到一個案例就飽含了這一道理。牛女士“犧牲”了自己的社會參與,目的就是照看年幼的孫輩。59歲的牛女士原本是村社區舞蹈隊“辣媽寶貝”的隊員,為照顧兩個孫子而不得不退出了舞蹈隊,這種情況在該村還不是個例。社區支書提道:“以前‘辣媽寶貝’好多老隊都退出來了。為什么都退出來?因為老隊都要當奶奶了?!北辉L談的牛女士說:“現在我帶小孩,沒辦法參加了啊?!毖哉Z中頗有遺憾,但更多的是理所當然。
牛女士的工作生活安排與家庭生命周期密切聯系在一起,而且也能得到基層干部的理解和支持。帶我們入戶的社區書記是該舞蹈隊的組織者。這支舞蹈隊在當地已經構成社區建設和社會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例如2021年5月舞蹈隊排練就是為了慶祝建黨100周年的演出。這支舞蹈隊由社區女書記帶隊,成為該村的一個品牌,憑借其專業化的高水準,參加過央視演出,也曾出訪西班牙演出。如此專業化的舞蹈隊,可想而知訓練強度之大、時間要求之嚴格。正是這些原因導致很多老隊員不能在跳舞(訓練)的同時兼顧看護年幼的孫輩,所以接連退出。社區書記現在也在招收新的隊員,但有較大的困難,新隊員招的速度慢,老隊員退得快,目前該舞蹈隊還沒有達到之前的規?!郧瓣爢T有20多人,現在不足20人。
即便如此,女書記對于老隊員的退出也都秉持著社區情理邏輯,她理解甚至贊同老隊員為了照顧孫輩而退出舞蹈隊的選擇,也很期待這些老隊員在孫輩長大后(至少上小學),能夠重新加入舞蹈隊:“等孩子們都上學了(就好了),時間也過得很快”。老隊員牛女士也有再次參加的強烈意愿:“等小孩大了些,還是要參加;兩個孫子都上學了(目前一個孫子上幼兒園,另一個不足2歲),我就自由了?!?/p>
在這個案例中,我們看到,作為家庭成員的社區事務參與者,在圍繞著家庭任務來調整自己的社區參與安排。更為關鍵的是,這種行為能夠得到社區干部的認可,之所以如此,正是由于家庭倫理是中國社會情理的基本邏輯。
事實上,家庭倫理構筑了社區穩定性的基礎。從社會關系和社會資本的角度看,它是一種最密切的人際互助類型。舞蹈隊的牛女士幫兒子兒媳看護年幼的孫子,保證子輩的正常生產和生活,在更大的范圍和意義上,維系社會的正常運轉。牛女士的兒媳是一名人民教師,兒子和丈夫在嘉善城里合開一家照相館。這樣,通過牛女士的額外付出(暫時退出社區的社團),年輕一代才得以放心參與社會的生產生活;家庭中的孫輩在奶奶的精心照看下,也能以讓人放心的方式安全成長。這是一種讓全家人都安心的生產生活方式。可以說,家庭穩定性是社會穩定性的基石。
在這個案例中,牛女士帶著兩個年幼的孫子,照看負擔比較重,加之她自己同時在家的附近經營一家打印店,忙不過來。也因此,她住在附近的80多歲的老母親時常來幫忙。牛女士說她的老母親“白天過來幫帶小孩做家務,晚上回兒子那里去”。
牛女士的婆家和娘家距離較近,走路也就五六分鐘。正因如此,在牛女士年近花甲之際,還能得到80多歲老母親的“搭把手”式的幫忙。在農村,這種家人間的互助,尤其是父輩給予子輩的幫助,往往是不計成本的付出。筆者在嘉善農村社區訪談的種茄子戶老陳也是如此。他年過花甲(62歲),自述干活要干到70多歲。主要原因是:“兒子還沒結婚,在嘉善買的一套房子也要還貸。另外,兒子還開著車往返于嘉善和上海之間上班,花銷大。等錢都夠了,我就休息了?!彼业耐恋亓鬓D出租了0.6公頃,自己和老伴在留下的0.2公頃地里種茄子,每天早出晚歸。這樣辛苦勞動的目的就是為了幫兒子建立家庭。兒子是1990年生的,目前尚未找到合適的對象。他迫切希望兒子早點結婚,兒子“小家庭還沒建立起來”,可他老早就想“當爺爺”了。
老陳:因為兒子還沒結婚,我爺爺沒得做。
(社區工作人員)插話:他想做爺爺了,他給小孩全部弄好了,就等著當爺爺了。
老陳在農村用宅基地置換的兩套商品房也是用于家庭的代際居住安排,這兩套房分別為120平方米和70平方米,是門對門的格局。這樣,將來三代人在減少共同居住造成的“生活小摩擦”的同時,相互之間又可以有一個很好的照應。
我這邊正好一個120、一個70,對門,這樣和子女比較方便??隙ɡ先俗?0平方米的,把餐廳什么的就做在子女這邊,子女帶小孩就住一個大平層(指120平方米的單元房)。
可以說,年過花甲的老陳為子女傾盡所有,但看起來他并沒有期待物質上的回報。他對自己老年生活的期待是:“不指望兒女養老,而是住到當地的養老中心去?!碑斘覀兲岬街袊摹梆B兒防老”觀念時,老陳談了自己的想法:“養兒防老是假的。我只要有錢,我任意到哪里去,兒子他們要工作的?!彼麑υ陴B老中心的生活期待是樂觀的,也是可行的:
我們對這邊護理都挺滿意的,現在護理都比較透明。在姚莊醫院(音)里面,如果你真的老得動不了了,可以長期護理。一個月政府補貼1080塊錢,自己付1000多一點點,然后就可以待在醫院里面,只要評到長期護理六級就行;全托的話是2200塊。現在我的養老金一個月2200多。(嘉善社區訪談,2021年5月)
在不指望養兒防老的情況下,老陳還能傾盡所有,不僅給兒子安排了結婚住房(兒子在嘉善買房,大部分錢是老陳出的),還準備了兒子有小孩后的照看住房(指用宅基地置換的鎮里的兩套住房)。他這種不計成本的付出,用樸素的語言來形容,就是一種“為了子孫后代”的思想,呈現出的是種族綿延的力量,不能不說這種行為的背后有一套社會倫理在恒定地發揮作用。
這種父輩為子輩的不計成本和不求回報的付出現象在我們的社區調研中很常見。比如在嘉善地區我們還調研了一戶留在農村的人家——老盧和他的女兒。他們沒有用宅基地置換城里的住房,而是選擇留在鄉村,并準備把原有的三層住房改造為民宿。老盧有兩個女兒,都已經結婚,其中大女兒(80后)招了入贅女婿,老盧和老伴與大女兒一家住在一起。
老盧今年68歲,還參與社區的環境衛生工作。大女兒自述父親不辭勞苦是為了分擔她養育子女的壓力。大女兒生有兩個女兒,一個在寧波讀專科二年級,一個在嘉善城里讀小學。大女兒自己在村社區工作,月收入約4000元,每天往返于市區和農村之間;大女婿在廠里做非技術工種,月收入約5000元。
在進一步的訪談中,我們發現老盧參加社會工作還與他自己的養老金低有直接關系。在土地流轉后,老盧的養老金是每月500元。而他在村社區工作的月收入則有2800元,工作內容是“負責清運雜草什么的,把它運到垃圾堆放點”。相比之下,老盧的老伴什么都不用做,主要是她的養老金高于老盧,每月有1900多元,“夠自己用了”。
我媽什么都不做,就在家“上班”。她的養老金1900多,她也夠了。她也干不動,因為我媽身體也不是很好。我爸干活兒是心疼我,他再干點,也是幫助我。現在小孩子教育經費這么高,包括補習班什么的都要不少錢。像我的話工資一個月就這么點,真的不夠用。而且農村人就這樣,干到80歲還在干。農村跟城市真的不一樣。老人確實是苦,沒有養老金的,真的做到做不動。有的家里子女弄得不好,他們也沒有多余的錢給子女。(老盧的大女兒訪談,2021年5月)
由此可見,在家庭的情理邏輯中,經濟因素也占據比較重要的分量。在家庭決策中,一方面是父輩的資源不計條件地向子女傾斜,用于子孫后代延續;另一方面,家庭任務主要圍繞著子孫后代而展開,即父母有余力的,就不計回報地幫助子女安排好一切(如老陳);父母沒有余力的,就要繼續積極參加勞動,在照顧好自己的同時,也分擔子女的壓力(如老盧)。可以看出,“種族綿延”[1]潘光旦的理論強調“種族綿延”的維度,且這一維度占據十分重要的位置。參見潘光旦對“兩綱六目論”的闡發。潘光旦:《論青年與社會思想》,《自由之路》,群言出版社2014年版,第82頁。的力量是一種核心的內在動力,它是費孝通提出的“世代之間的力量”中的一個關鍵鏈條和具體化表達。
上述案例都屬于家內的社會互助類型,其傾斜的核心任務是“子孫后代的綿延”。在這種家庭互助中,我們看到子孫輩的成長與發展成為家庭工作生活的最大動力,事實上,這就是“種族綿延”的動力。在家庭安排中,一般都將后代延續的利益最大化。在基層社區治理中,我們也看到了社區干部對這種力量的有意識引導和使用。
在社區調研中,我們看到很多利用代際力量(這里多指種族綿延之力)提升社會治理效能的案例。例如成都的金城社區通過使用為村社區1—4年級的孩子提供校車的方法,動員孩子的父母(或親屬)參與村社區志愿活動,并以這種“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形式激活了村莊社區的社會治理資源,提升了居民自治的水平。該社區書記提到,簡單的政治動員不足以推動社會治理實踐的可持續性發展,他自己總結社會治理的經驗是:要通過“福利”來刺激,例如提供校車;他自己還在村里辦了兩個工廠,從經濟方面給居民提供持續參與的動力。
筆者在其中看到了“福利”背后的最大和最持久動力還是上述“代際力量”。圍繞這個核心動力,社區書記開發了“校車項目”,用于動員年輕的志愿者參與社區治理,并保持基層社區自治的可持續運轉。他買校車也是基于山村的客觀條件:山路不好走。
社區給孩子買了一輛接送車(商務接待車類型),用于上下學的接送。所有買車的錢都是我出去掙的。讓你看一下我們鄉村的孩子們怎么上學,如果把你的孩子放在我這個山上,我給你帶一個月,讓你的孩子走(山)路去上學……(金城社區訪談,2020年9月)
該社區書記用校車首先開發了年輕人的志愿資源,“校車”這一機制發揮著動員居民參與的作用,也就是只有志愿者的孩子才有資格坐校車上學去?!爸驹刚叩暮⒆邮堑谝惶蓐牽紤]的,不是志愿者一律不考慮:你的孩子不能坐校車。你可以用所有的工時(比如今天出工三個小時)來換取孩子坐車的次數。”
校車除了激活社區的志愿者資源,還激發了其他社會資源的流動。校車的使用在社區中是一筆開銷,也頗受到社區居民的關注。我們看到有居民專項捐款,在社區方面,通過榜單的形式,激勵那些經濟條件好的居民往這方面捐款,從而提升了基層社區自治的質量。也就是說,校車這條線激活了一系列社會性資源:“今天社區捐了3000塊錢,這里就做了一個紅榜標出來,放在這兒展示。新捐的這筆錢用于小孩子校車的支出?!?/p>
通過校車以及村辦工廠(只有志愿者才能進入村辦工廠上班)的“福利”“經濟”等的激勵,該村召集社區志愿者260多人。由此,村莊的很多公共事務都可以借助志愿者的力量來完成,例如棘手的掃毒問題,也可以依靠志愿者組建的“掃毒小組”來解決。這支志愿者隊伍對當地的社會穩定做出了貢獻。“志愿隊可以交叉,你一個村子不可能分得那么細,你打水鼓的也可以到別的隊伍。所有的公共事務都是志愿者服務。比如掃毒工作,以前這個村有36個記錄在冊的吸毒人員,2017年成立了掃毒小組,現在是一個吸毒的人都沒有了。”
筆者發現,校車的發起以及管理,都不是從單純的經濟角度考量的,而是從社會倫理(“為子孫后代的家庭倫理”)和社會道德機制角度考量的。所謂社會道德的機制,在社區中多指“面子”。例如,在激發志愿服務資源方面,該社區產生了一種“獨特”的社會效益,那就是:“你一個大小伙子,如果不參加志愿服務,都覺得臉上無光?!鄙鐓^書記提道:
管理志愿者絕對不會與經濟掛鉤,而是和榮譽、福利的紅利掛鉤。你要經濟掛鉤的話,是不持續的。如果每一個志愿者都靠經濟刺激,刺激久了他就覺得沒啥意思了:我今天去拿一個肥皂,明天去拿一個香皂,有啥意思?整個疫情期間,村里沒花一分錢,還做了27000個口罩,可以給老百姓每個人發3個口罩。在村里,比如你是一個小伙子,但你不是志愿者,你自己都覺得臉上無光。像這些小伙子,隨便問他疫情值了多少班……我都知道他至少值了一個月的班。(金城社區訪談,2020年9月)
村社區書記總結社會治理離不開經濟,因為“不能老是用一個制度制約一個人,或者管理一個人。要靠什么?可能靠一些經濟刺激他才可能提取到他的所需。要不然老是(簡單)管別人,你管一年可以,管三年他還聽你的嗎?”
即便該村書記強調經濟的作用,但筆者發現,社區治理中的社會力量反而是一個更為根本的因素。這種社會力量當然不僅包括家庭倫理,還包括在社區的面子機制,等等。但是,家庭倫理不能不說是一個更為基本的動力,利用校車動員年輕家長參加村莊志愿活動就暗含了這樣的倫理作用。社區書記在講述中也不自覺將購買校車作為一個重要案例首先說給我們調查員聽[1]社區書記主要講述了買校車的過程比較艱難,相關管理部門讓書記簽署責任書,但書記執意不簽。責任書的主要內容是:如果發生交通事故,書記要承擔所有責任。村支書表示這個字很難簽。。當然,經濟(收入)、社會(倫理)、政治(動員)在社會治理中是一個整全的存在,任何一方發揮作用的過程,都離不開其他因素與之的“融通”。不過,我們還是在其中看到了家的倫理作為社會性存在,發揮了更為根本的作用,這也是民心之所在。
上文反復提及的家庭代際動力,是一個尤為值得關注的機制。其中,“子孫綿延的力量”又是這一動力的核心。在社區調研中,我們發現,利用孩子(代際綿延的力量)激活社會資源,在基層社區治理的實踐中比比皆是。例如成都玉林東社區,也在通過“孩子”引導中青年群體參與基層社區治理。社區書記提道:“以我在社區二十年的經驗,要找居民的需求。怎么去做?我們是從兒童入手,而且從‘賦能’的角度,就是兒童要有游戲的權利、要有社會化的權利,而且要有參與的權利。針對這些,社區要搭平臺,要從家長手中把兒童‘奪’回來。因為家長可能關心的是另外的東西(例如課業),他們對孩子的這一塊兒需求是相對忽略的。但慢慢地,(社區的工作)現在也變成了家長很認同的一個東西?!?/p>
玉林東社區以專業化的方式做兒童方面的社區項目,動員了社區中年輕家長的社會參與資源,例如請不同專業背景的家長給兒童講課。社區的這種做法不僅是在順應家庭倫理本位(即順應民心)這一民情基礎,而且引入了專業知識,有引導父母如何對待兒童的教育意涵。“我們有很多兒童藝術項目,項目出來后(就被)‘秒殺’,名額馬上就空了。一個項目周末辦幾場,根據你的時間段來選,就是讓孩子有多一點的參與機會。也會在社區創造兒童音樂節,我們有社區美育日系列,就是讓孩子能夠表達?!?/p>
社區方面精心培育專業化的兒童項目,事實上,也是為了撬動家庭的社區參與;同時,通過社區參與的通道,來培育居民的社區認同,從而提高社區公信力。他們體會到,“從孩子角度做社區項目,不僅能解決孩子的問題,同時又撬動了家庭的參與。家庭由此對社區的認識體驗要更深入一些。社區希望他們彼此認識和了解。社區干的事情,就是給他們搭平臺。在解決社會問題和供給居民需求方面,社區層面突出多元主體參與。參與的通道是從‘生活當中’開始搭建平臺,通過搭建居民的生活通道,如從老年人慢性病的社區照顧開始。社區服務要變得有含金量、要讓各方認同,塑造社區的公信力”。
社區項目緊密圍繞家庭而展開,例如上述兒童項目,以及老人照顧項目,就是社區治理回歸家庭的空間、走向“現實生活的視角”的體現,這是提升基層社區治理效能的抓手,且被證明是行之有效的。
我們把社區項目辦成興趣愛好,圍繞親子的和家長的,還有一個是媽媽的社群,現在把它往“媽媽創業”這方面引導。讓越來越多的人找到自己跟活動的結合點,就慢慢去找嘛,就“撬動”。未來我們想做一個育齡媽媽的美食面條,我們不跟市場競爭;還比如做類似的兒童早餐、老年人的重病營養餐。(玉林東社區訪談,2020年9月)
玉林東社區的多數活動都是偏向母嬰和兒童的。社區書記解釋了原因所在:首先從兒童友好角度,兒童群體一定要有成年人給予更多的關注,這是兒童成長過程中的權益性問題。其次,“用兒童撬動家庭,不撬動就是一種資源浪費”。我們發現,在這里,后者是一個更值得分析的問題。我們在調研中發現,“用兒童撬動家庭”的做法是常見的。包括立規矩的成都洪湖社區,也從家里的孩子入手。該社區提倡家人吃飯時,孩子“坐回”孩子該坐的位子、老人“回到”老人的位置。洪湖社區還成立了兒童志愿隊,當發現有老人私摘果子的行為,就動員兒童去勸說,老人覺得丟不起這個“面子”就不摘了,社區治理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在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時,社區更是經常使用“兒童參與”的方法和視角??梢哉f,這背后反映了中國文化的一個基本特征,就是上述“世代之間的力量”中的“為了子孫”的思想,其實是一種“種族綿延”的動力。而家庭也往往將關愛孩童放在第一位。社區洞悉了這一文化機制,在面對難題時,有時會動員兒童去勸說家里的長輩,以應對社區的治理難題。
我們在調研中發現,社區的難題有幾個深淺不一的層面,在應對方法上也會有所不同。第一個層面的難題往往可以借用當地的文化去解決,例如成都花街村的壩壩會方式:“就像茶話會一樣,讓參與者感覺沒有距離、比較有親切感?!彼糜诰用褚话阈缘淖h事,主要為了得到居民的更為廣泛的認同和支持。
第二個層面,當遇到難度再大一些的問題,諸如停車、拆違難題,就需要更細致地給社區居民做工作。這時需要進入“家人”的層面,即社區干部找當事人的家人、親戚、好友做工作?!昂糜选痹谶@里是一種擬親緣關系。
可以看到,在社區干部那里,工作的難易程度,決定了問題解決的樣式:“首先是我們的(居民)組長去做、我們的共建委員會去做;他們做不好了,我們兩委干部去做;兩委干部都做不好了,就通過我們的一些思路去找他們的朋友、親戚、兄弟姐妹幫忙做工作。”(花街村社區訪談,2020年9月)
第三個層面,也是筆者在基層社區調研中經常遇到的,可以說是最難解決的社區問題,如老舊社區安裝電梯難題。我們看到的比較巧妙的方法是動員孩子幫忙解決。例如成都安公社區安裝電梯的故事。
舊樓加裝電梯,工作做起來非常困難。比如,這里一樓的馬阿姨死活不同意安裝。她說:“我不是黨員,我沒素質,我不會為別人考慮。”社區能說什么呢?你也不能去責備人家,你憑什么讓人家修電梯,讓人家當“受害者”呢?(安公社區訪談,2020年9月)
于是社區開始做工作,主要通過疏通思想,重構社會關系:“如果你不修,樓上樓下以后都成了你的仇人……你就給他講,這個樓棟長老趙前天才幫她通了下水道,馬阿姨你不給他點面子嗎?”社區干部試圖通過對鄰里關系的重新解讀來建立起人與人之間的互相支持的關系,但“馬阿姨寧死不干,還是不同意,還說,‘大不了以后我見著老趙,就繞著走,再也不用你通下水道了’”。接下來社區方面動員馬阿姨所在的太極隊做工作,太極隊隊長說:“你這個素質太低了,影響太極隊的聲譽,跟你一起打太極拳,怕我們都挨罵,你退出吧。”馬阿姨不想退出來,她說,“你不讓我打比賽,我不同意”,于是她同意安裝電梯了。但她兒子又不同意了,主要是怕一樓的房價由此下跌。
最后社區開始調查馬阿姨兒子的情況,發現她兒子也在該社區中心當志愿者,兒子的兒子——馬阿姨的孫子在社區兒童中心參加項目,是“社區的受益者”。于是變成了“兒子做爸爸的工作”,最后全家人都同意安裝電梯,難題因此得以解決。
社區書記指出,馬阿姨全家都在社區建構的社會體系之內,這是解決社區難題(包括安裝電梯和拆違)的關鍵因素。社區在遇到一個難拆的違建難題時,也是通過女兒做通了父親的工作才得以解決。
老人在樓上種菜。他說:“我老有所樂,我就種點兒菜,你還能阻止我?”最后我們找他的女兒做工作,他女兒是我們的志愿者。他女兒說:“爸,如果不把你的菜搬走,以后我就不回家了,以后我就再也不過來看你了?!崩先藳]辦法,把所有的菜都拔了。
安公社區書記強調的社會關系重構,事實上在根本上是一種家庭關系和擬親緣關系的重構。社區通過建構這類關系將所有人都納入它的治理體系之中,從而解決了難題中的難題。安公社區馬阿姨一家同意安裝電梯故事的后續是:雖然一樓的玻璃擋住了,而且沒有獲得任何補償,但是馬阿姨“享受”了樓上樓下的新型鄰里關系,“樓上樓下成為一家人了”,變為一種擬親緣關系:“每個月他們要聚一次餐。樓下有什么事,樓上立馬跑得特別快,把你當恩人一樣。馬阿姨到處現身說法,她說,‘我們樓道里就是一家人,我從來沒后悔當時簽字,簽的同意嘛,從來沒后悔’。”
上述社會治理案例都說明,“家庭”是一個抓手,而且十分好用。這說明,家庭作為一種社會資本,可以在公共領域中發揮積極的作用。正由于此,在社區治理中,基層干部也樂于構造擬親緣關系,這種關系在社區治理中有出色的表現[1]例如在周飛舟所調研的扶貧案例中,年輕時“把老婆打跑”、現已年過花甲的“懶漢”把自己與扶貧干部之間的關系構造成“父親”和“女兒”的關系,之后他積極參與社區事務,改變了以往的“懶漢”形象。參見周飛舟:《從脫貧攻堅到鄉村振興:邁向“家國一體”的國家與農民關系》,《社會學研究》2021年第6期。。
擬親緣關系的故事,不僅限于成都安公社區安裝電梯,筆者在浙江嘉善地區也遇到了類似的家庭間的互助故事,人們在社區交往中,將鄰里互助構造為擬親緣關系。例如上述原舞蹈隊“辣媽寶貝”的成員牛女士一個人照顧兩個年幼的孫子忙不過來,她自述請了“親戚”來幫忙。其實“親戚”在這里是一種擬親緣關系的表達,實際上被請來幫忙的人是她的近鄰,但當著訪談員,以及這位鄰人的面,牛阿姨親切地稱呼她為“親戚”。
(社區工作人員)插話:兩個小孩兒肯定也顧不過來,顧不過來就請了一個阿姨。
提問:請來的阿姨是本地的吧?
牛女士:是我們的親戚。
提問:您請她,一個月得多少錢呢?
牛女士:兩三千塊錢。一般晚上不帶,就白天帶。她房子就在這里,很近的。
(社區工作人員)插話:所以在這個地方大家伙兒都能掙錢的。你掙我家錢,我掙你家錢。
牛女士:我到外面去掙錢,她掙我家錢。
這種擬親緣關系可以看作家庭關系的“外化”,在中國社會比較常見,且發揮著重要作用,可以說,有一種社會黏合劑的作用。楊善華、孫飛宇指出,這種擬親緣的社會關系往往成為人們構建人際關系的一個重要選擇,且構成了中國社會關系的一個基本特點[2]楊善華、孫飛宇:《“社會底蘊”:田野經驗與思考》,《社會》2015年第1期。。我們調研的安公社區書記認為,這種社會關系的構建,可以解決很多難題。王春光指出,老鄉、戰友、同學乃至同事都可以說是擬親緣關系,它們參照家庭的情理邏輯,為中國人提供了行動支撐,解決了信息不對稱、誠信支持、情感交流等問題[3]王春光:《中國社會發展中的社會文化主體性——以40年農村發展和減貧為例》,《中國社會科學》2019第11期。。而基層社區治理中構造的家庭關系和擬親緣關系,提升了社會治理效能。
可以說,家庭是一種中國社會中自下而上力量的生發點,是激發中國社會活力的內在機制。我們看到,家庭倫理在中國社會中承擔著某種提升居民自治、激活社會活力從而提高社會治理水平的作用。費孝通在調研中指出,家庭正是“中國社會的生長能力”的所在:“中國文化的特點之一,我想是在世代之間聯系的認識上。一個人不覺得自己多么重要,要緊的是光耀宗族,是傳宗接代,養育出色的孩子?!盵1]費孝通:《費孝通全集》第17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8頁。費孝通認為,世代之間的動力是中國社會的活力所在,也是中國文化發展的活力所在。他所說的“世代之間”的力量是一種內生動力,是家庭倫理在社會發揮作用的具體機制。王春光的調研也印證了這一觀點:中國人觀念中的“光宗耀祖”“傳宗接代”“培育出色的孩子”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中國人努力勞動、脫貧致富的價值動力[2]王春光:《中國社會發展中的社會文化主體性——以40年農村發展和減貧為例》,《中國社會科學》2019第11期。。筆者認為,這種社會倫理便是中國社會的“正義”,它類似宗教價值,在中國社會中具有天然正確性和不可商榷性。它也是基層治理實踐中“抓住”民心的關鍵點。
“世代之間的力量”在筆者的調研中具體化為一種“為了子孫”的家庭互助的形式。這種家庭互助基于一種默契倫理,是指它較少計算金錢成本——盡管金錢也在考慮之中,但往往不是最主要的考慮因素。在家庭中,血緣、經濟、社會倫理,成為渾然一體的整全存在。家庭作為自成一類的社會體,構成了社區的社會性基礎。例如嘉善地區招入贅女婿的老盧在已近古稀之年還參加村里的保潔工作,一方面是因為他自己的養老金比較低,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給養育下一代的女兒分擔壓力。老盧參加社區工作是為了增加收入,但家庭互助更多指的是不計金錢的付出,例如因為兒子照看孩子而暫時退出舞蹈隊的牛女士,以及“傾其所有”為兒子準備結婚和婚后育兒的住房但不指望“養兒防老”的種茄子戶老陳。
滕尼斯的共同體理論假設[3]〔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張巍卓譯,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從傳統社會進入現代社會后,商業倫理占據突出的地位,對社會的共同體情感是一種侵蝕;建筑在農業社會基礎上的共同體倫理隨著商業的發展而看似消失殆盡,社會的有機性受到極大的沖擊。滕尼斯講出了現代化進程的一個根本性特征,那就是人們珍視的共同體情感在商業社會中面臨被解構的危機。但這種情感在現代社會也不是無跡可尋。我們需要關注的是:人們在現代社會構筑社會團結的新的方式,需要重視安公社區書記提及的“重建社會關系”的機制。在基層社區治理中,面對城市化中人際關系日益陌生化、原子化的現實,基層社會治理實踐提供了一些值得深入探討的中國經驗。我們在調研中發現,即便是進入城市社會,甚至在一些特大城市、超大城市(如成都),在中國社會場景下,家庭倫理的核心價值(例如為子孫后代的思想)并沒有被滌蕩干凈,相反,它作為基層社會的黏合機制,是基層社會治理的抓手,是構筑現代社會有機性的基石。
可以說,社區調研中呈現的家庭倫理便是社會底蘊般的存在[4]楊善華、孫飛宇:《“社會底蘊”:田野經驗與思考》,《社會》2015年第1期。。它的地位和作用如同周飛舟對農村社區的觀察,它是集“生態”和“心態”為一體的生命體。在周飛舟調研的農村社區,就保持著以家庭經營為主體、以家庭倫理為紐帶的生產、生活方式。其中,以家庭倫理為基礎的“心態”是組織和管理居民的關鍵要素;家庭經營的“生態”與淳樸勤勞的“心態”是“共生”的。國家與農民在產業上的對接正是通過維持“生態”而發揮了“心態”的作用[5]周飛舟:《家國傳統的老樹新芽》,社會學研究雜志微信公眾號,2021年11月26日。?!靶膽B”和“生態”的互構也是基層社會治理得以實現的民情和民心所在。本文調研的社區干部也正是善用了這二者間的關系,例如金城社區一方面依賴社區居民的家庭倫理,通過購置校車激活社區年輕人的志愿服務資源;另一方面,通過村辦工廠給社區居民提供有保障的安定生活。
本文討論的家庭互助倫理以血緣關系為基礎,它不僅是經濟生產和社會發展的依托和“底座”,也不僅呈現為社會互助資源和社會黏合劑的功能,還是基層社會治理的抓手。如此,以家庭倫理為根基的社會性和基于黨建引領的社會治理的國家性之間形成了一種互構關系,具體表現在基層社區干部更注重家庭倫理,他們圍繞著家庭倫理,并在認可、使用這種倫理的基礎上治理社區,實現社區的善治。進一步可以說,它形成了家庭、國家之間的互構,周飛舟稱之為家國一體的邏輯[1]周飛舟認為,無論在農村還是城市,人們解決問題并不完全以權力和利益博弈為手段,其中不乏各種苦口婆心講人情的調解方式,我們也可以將其看作家國傳統的變化形式,只是這需要更多、更深入的經驗研究來拓展社會學的傳統界限。在分析方法上,它超越了過程-事件視角,而是加入了“人物”。他指出,“我力圖進行的嘗試是讓案例呈現自身的力量,這樣就需要保持案例的完整性,要有人物、故事和情境”。參見周飛舟:《家國傳統的老樹新芽》,社會學研究雜志微信公眾號,2021年11月26日。。而這種治理格局之所以能夠形成,關鍵還在于基層治理者如何看待這類社會底蘊,是將之看作阻礙因素,還是看作社會穩定乃至社會發展的因素。顯然,在家國一體邏輯中,這種社會性存在是一種積極的社會穩定和發展的因素。
這種社會底蘊也可稱為文化底蘊。楊善華等指出,國家力量進入民間社會時,往往會遭遇以家庭或家族為依托的私人領域,這些因素在社會變遷中體現為“難變”意義上的“恒常”,它包括意識層面的結構性觀念、非正式的制度(風俗習慣)、與道德倫理相聯系的行為規范,其中家庭倫理是尤為基礎而堅實的[2]楊善華、孫飛宇:《“社會底蘊”:田野經驗與思考》,《社會》2015年第1期。。這些家庭倫理之所以成為“依托”,在于它在現實中發揮著更具本體地位的黏合性和支撐性作用。周飛舟通過對傳統經學的研讀,進一步指出了本文所討論的家庭倫理的理論基礎[3]周飛舟:《從一本與一體談社會學的經學研究》(上),社會CJS微信號,2021年11月25日。。他提出,中國人的軸心是(家的)一本和一體[4]周飛舟認為,中國文化中的“家”是“一體”的、親密的,但從來都不是封閉的、排外的,四海之內,只要將心比心,心心相通之處就是“家”之所在。參見周飛舟:《家國傳統的老樹新芽》,社會學研究雜志微信公眾號,2021年11月26日。,而這個軸心不是誰發明的,而是一直傳承到現在的存在。他所強調的經學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文本,而是經過歷朝歷代學者和普通百姓的家庭生活實踐日積月累穩定下來的一種樣態,其與現代社會的方方面面都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具體言之,它包括家庭的形態和心態,即中國人對家庭關系(“形態”)的認識(“心態”)。其中情理邏輯是這種文化底蘊的一個內在機制,周飛舟認為,個人的體會(即“情”)在其中占據很大的分量,因為它涉及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不是人與神、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這就是中國社會理論的基礎,也是中國基層社會治理實踐和中國經驗的生長點之所在。
在基層社區治理中一個尤其值得關注的現象,是周飛舟所說的:在“重造”社區秩序、解決社會治理難題時,“順應”社區原有的“生態”和居民的“心態”進行培育、修剪和養護,是一個更省力、效果更好的方式[5]參見周飛舟:《家國傳統的老樹新芽》,社會學研究雜志微信公眾號,2021年11月26日。。而黨建引領下的基層社區治理,事實上也正是國家與基層居民“對接”、融合的過程。基層社區干部善用家庭倫理的過程,就是將“注入”和“澆灌”進社區內的新資源、力量與社會本身具有的資源、力量整合為一股合力,在這一過程中,他們“穿透”了深層的社會結構和民間觀念,呈現為國家與社會間的“耦合”。而它們之間形成合力還需社區居民的配合,若順應社會倫理,居民們就會“淳樸賣力”,否則社會就容易“一盤散沙”,可能呈現為一種消極形態,甚至成為破壞性的力量。顯然“家國一體”的結合方式更有益于社會的和諧、秩序的穩定。周飛舟認為,云合景從、家國一體邏輯優于生硬改造和“對抗”邏輯[6]參見周飛舟:《家國傳統的老樹新芽》,社會學研究雜志微信公眾號,2021年11月26日。。
家庭何以成為基層社區治理的社會性基礎?筆者在調研中經常發現基層社區干部把家作為社會治理抓手,并將家作為方法用于解決基層社區治理中的難題。事實上,正是由于抓住了“民心所向”,即家庭倫理,可以說,家庭倫理正是中國社會底蘊中最為核心的部分。概言之,筆者在基層社區調研中有3個發現,第一,一種“世代之間的力量”在社會治理中發揮著關鍵作用。已有學者證實了這種力量在經濟發展中的超凡脫俗的作用力,筆者認為其作用不限于此,它在社會治理中也發揮了核心的作用。而且,基層治理實踐不限于圍繞家庭的“世代之間的力量”這一重要機制,中國人也愿意用擬親緣關系,化解社會沖突、增進社會團結。在社會治理中,社區干部也在積極努力地構建著這類社會關系,主要是為了激活社會性互助資源,增進基層社區的自治。
第二,在基層社區治理中,“世代之間的力量”進一步具體化為“為了子孫后代”的思想觀念,也可稱之為種族綿延的力量,它可以作為構筑公共領域的社會性基礎。社區干部的“兒童視角”體現的正是這樣的觀念。也就是,在社區遇到難以處理的問題時,往往是兒童的介入,帶出了家庭的積極力量。而家庭作為一個私人領域,多被認為是妨礙中國“公共領域”發展的因素。但是,在帶入兒童視角后的社區治理實踐中,筆者發現,恰恰是兒童的介入,讓家庭在社區公共事務的參與中呈現為一種積極的形象。它成為一股積極力量正在社會治理中發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例如,老舊小區安裝電梯的故事便是如此。
第三,基層社區治理的實踐場域,正是國家和社會相遇的場所。在這一場所,探尋民心所向,是構筑社會秩序和激發社會活力的核心任務。基層社區干部秉持黨建引領的方針和工作方法,目的是動員居民的積極參與,激發社會主體的互助資源,實現基層社會的自治。在社會治理中,一方面需要穩定社會秩序,另一方面又需要激發社會活力,在秩序和活力之間取得一個平衡。其中的抓手頗值得深入探究。筆者認為,圍繞家庭倫理形成的社會性資源,正是社會公共性的一個重要來源。它偏向“私”,還是走向“公”,取決于基層治理實踐中社區干部的發掘方法。其中,家庭倫理正是中國人的民心所向,它來自長期的歷史積淀,是中國社會底蘊的最內核的部分,也是最容易激發社會活力的部分,正是在社會秩序和活力之間取得平衡的社會機制。實踐證明,“家”也正在成為基層治理實踐撬動的“機制”和“工具”。
綜上,筆者力圖從家庭角度探討社會治理的社會性基礎問題,目的并不在于重溫家庭倫理在中國人的生產生活中的重要作用,而在于通過家庭倫理在基層社會治理中發揮作用的鮮活案例來說明,家在中國不僅是一個私人化的領域,還可以成為一個公共空間。它是一個能夠對接社會和國家的場域,可以參與美好社會的建設。筆者在其中發現了“兒童視角”的社會治理思想,一方面在于家庭倫理中的“為了子孫后代”的思想具有較大的社會力,另一方面也在于兒童的天真,即相比于成年人,他們更容易被教育和引導。這也是社區的“兒童視角”在基層治理實踐中能夠成功的內在原因,但也要警惕其中的潛在風險。這是一個未盡的話題,有待未來的研究。
筆者還發現,家庭在社會治理中發揮作用,還主要是以“他治”的形式,即家庭在中國基層社會治理領域中的活力激發不是自然而然產生的,而需要借助“外力”。這一“外力”主要來自“黨建引領”的力量,基層社區干部在其中發揮了不可或缺的積極作用。在這一意義上,家庭參與社區治理不是單一社會力量的“自治”。雖然其中也有“自治”的成分,但其“自治”程度顯然不同于在經濟領域中,家所發揮的那種自下而上的社會活力激發的作用。由此也說明,社會治理相比于經濟發展,是一項難度更大的艱巨任務。也因此,需要構建多元主體參與的社會治理模式,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本文的一個延伸討論是,家庭要持續而有效地發揮在基層治理中的積極作用,跨越從“私”到“公”的界限、參與社會公共性的構建,社會教育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機制。筆者在基層治理實踐中發現的“兒童視角”的社區治理,便是一個表現。這有待未來的實地觀察,也需要研究者積極介入,以總結這一實踐經驗,為構建多元主體治理模式,形成共建共治共享格局夯實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