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媚娟
黑格爾指出:“真理是一個高尚的名詞,而它的實質尤為高尚。只要人的精神和心情是健康的,則真理的追求必會引起他心坎中高度的熱忱。”①[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423頁。真理問題一直都是哲學思考不容回避的課題。從認識論到邏輯學,圍繞真理的起源、定義、標準、本質等幾大問題,形成了各具特色的真理理論。僅從真理的定義來看,傳統哲學視角強調真理是對客觀事物及其規律的正確認識,傾向于用“真理”來指稱關于某一問題的正確而系統的理論,即一類真命題或一個個真命題組成的體系。而實踐唯物主義真理觀則在傳統哲學對真理解釋基礎上,添加了實踐的思維。
邏輯學者考察真理,一般聚焦于如何使得一個命題或語句為真,即真理是指其值為真的命題或語句。這種思維貫穿于邏輯真理觀的始終,形成了真理符合論、融貫論、實用論、語義論、緊縮論等邏輯真理觀。當然,“無論是邏輯學還是哲學,當討論真理論時,都是強調同一個東西,即都是‘是真的’那種意義上的東西。他們的區別只是在于他們對同一個東西給出了不同的解釋。”①王路:《邏輯與哲學》,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71頁。因而,盡管實踐唯物主義真理觀與邏輯真理觀在含義上不完全相同,但其內核是一樣的:都是對“是真的”進行意義上的解釋。從這個意義上看,把實踐唯物主義真理觀與傳統的真理理論進行比較是可行且有意義的。
真理,作為英文truth的中譯,包含三重基本的含義:語句的真、真的語句和真的理論(語句體系)。語句的真和真的語句強調真理與語句密切聯系,承擔真理的載體是具體的語句,或者是邏輯思維中的命題,而真的理論則要求真理的載體必須是一個體系或系統,這個體系雖是由語句組成,但更側重于強調語句所構成的整體理論。陳波對此提出過原子真理與整體真理之說,“語句的真和真的語句歸屬于原子論的真理觀,真的理論(語句體系)則屬于整體論真理觀。”②陳波:《語句的真、真的語句、真的理論體系——“truth”的三重含義辨析》,《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因為前兩種“truth”的含義只需在語句本身進行真假的分析,不需要承諾龐大的理論體系,而第三種含義,即真的理論(語句體系)則屬于一個理論系統,因為這需要將真理看作相對完整的理論體系。根據這個劃分標準,邏輯真理觀屬于原子真理觀,實踐唯物主義真理觀則屬于后者。
在邏輯視野里,“真”、“假”都被叫做“真值”,能夠為真為假的東西叫做“真之載體”。關于什么東西能夠為真(或為假),存在不同的說法,例如“語句”、“命題”、“陳述”、“判斷”“斷言”、“信念”、“理論”等等,語句說與命題說一般認為是對立的兩大派別,本文并不想介入這些爭論,旨在論證邏輯視野下的真理觀對真理的理解意指其值為真的原子載體,這個載體對真理的解釋具有相對獨立性。當邏輯真理觀說一個語句或命題為真時,僅僅需要論證這個語句或命題本身是否與所反映的對象情況一致,或者是否屬于邏輯上的永真重言式,或者在語義論證上不會出現悖論,不需要外加承諾一個龐大的理論體系,它具有相對獨立性和絕對必然性。比如邏輯真理觀中的符合論:觀念或陳述的真假在于它是否與事實相符合,只有當它們與事實相符合時才能被稱為是真的;融貫論的真理觀考察陳述是否為真,在于它是否與我們既已接受的信念系統相融貫:如果一個陳述與我們已形成的、并被我們所信服的知識體系相一致,那么它就是真的,反之就是假的。以詹姆斯為代表的實用主義者認為“有用即是真理”。他們認為真的觀念就是那些可以被證實和檢驗的、具有引導性的、有用的觀念。
與此相對,實踐唯物主義真理觀則應看作是整體論式真理觀。列寧在《黑格爾〈邏輯學〉一書摘要》中強調,“單個的存在(對象、現象等等)(僅僅)是觀念(真理)的一個方面。真理還需要現實的其它方面,這些方面也只是好像獨立的和單個的(獨自存在著的)。真理只是在它們的總和中以及在它們的關系中才會實現。”③《列寧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209頁。列寧的態度十分明確:真理就是對事物的各個方面以及事物間的復雜關系的全面、系統、深入的認識而形成的真的理論,而不僅僅是對個別事物的個別方面的孤立而片面的認識,哪怕這種認識碰巧是真的。馬克思持同樣觀點:“今天被認為是合乎真理的認識,都有它隱蔽著的以后會暴露出來的錯誤的方面,因而它從前才能被認為是合乎真理的。”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40頁。這句話中的“真理”就是“真的理論”,它作為一個系統,并非可以由某一個真的命題或語句直接決定其真假,這里的真理是一個龐大的體系,是在實踐和認識中不斷發展和完善的。它與一個個表達常識或科學認識的真命題或語句是不同的,它來自對世界的深入而系統的描述,且被證明是對世界如實的描述。
由此,可以認為:(1)實踐唯物主義所談的真理需要邏輯真理中一個個真的語句或命題作為原子要素,也認同邏輯真理觀對原子命題或語句的真假分析。(2)實踐唯物主義真理觀需要構建的真理體系雖是由一個個真的語句或命題構建,但卻并非是一個一個表達常識或科學認識的真的命題或語句的簡單相加。
在上一部分,我們討論了邏輯真理觀與實踐唯物主義真值觀在真之載體上的區別,它們的外延表述是不同的。前者指稱單個的語句或命題,后者則需要構建完整的理論體系。那么,定義上的區別是否導致對真理涵義的分析上也存在較大的差異呢?顯然,答案是肯定的。
邏輯學對真的研究只是圍繞語言的形式化而展開,他們關注的是什么使得這個命題或語句為真?例如,當我們說命題“雪是白的”是真的,符合論會告訴我們,“雪是白的”是真的,當且僅當“雪是白的”是事實,只有符合這個事實,命題才是真的;融貫論則認為“雪是白的”是真的,當且僅當這個命題與它所在的系統不存在矛盾,這個系統被認為是真理系統,這個系統是融貫且無所不包的,那么,系統內的每一個不矛盾的命題都為真;實用論則分析“雪是白的”是真的,當且僅當這個命題對我是有效用的。一個觀念是有用的,它就是真的,或一個觀念是真的,那么它就是有用的;語義論將其形式化,“雪是白的”為真當且僅當雪是白的,其中一個是對象語言、一個是元語言;緊縮論則分析的更為詳細:冗余論認為當我們說“雪是白的”時,“雪是白的”已經作為真之載體含有斷定的意思,所以,說“‘雪是白的’是真的”明顯“是真的”是多余的,可以消除;代語句理論則會將“雪是白的”是真的分析為“‘雪是白的’,這是真的”,其中“這是真的”是作為一個代語句成分出現,“是真的”本身沒有單獨的實際意義,只能充當代語句的一部分;極小主義則認為“雪是白的”是真的,可以理解為是眾多真命題構成命題集的某一個子命題,這個“是真的”作為一個弱屬性,不具備實體屬性。
我們發現邏輯視野下研究真理主要側重于對真之載體中“是真的”的語言層面分析,即語義分析。這種分析是精美極致的,當我們熱衷于此時,會為之著迷和震撼。但是,這種關于真的語義分析,更多的是一種微觀的考察,它的視野不夠開闊,與語句或命題的使用也沒有聯系。事實上,從宏觀看,當我們僅僅把語句的真作為研究對象時,我們完全會忽視作為主體的人,忽視主體性因素去觀察客體,這樣我們很難獲得關于微觀與宇觀世界的科學事實的解釋,如相對論原理、互補原理、量子的測不準效應等,我們也很難把牛頓理論、馬克思主義理論作為真理的研究范疇進行分析。
也許正是基于此,實踐唯物主義真理觀并不滿足于這樣的語義分析,他們認為真理應更看重語用范疇的考察。這種觀點集中表現為:第一,實踐唯物主義真理一般不對某個單個語句或命題進行抽象分析,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強調,“如果把二乘以二等于四,人不吃飯就會餓死等等說成是真理,甚至似乎絕對永恒真理,就是對極簡單的事物使用大字眼。”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27頁。他們把單個語句或命題構成的真語句稱作是具有真屬性的語句,這些語句不能單獨作為真理而存在。當我們談及“雪是白的是真的”是說人們對“雪”顏色的認識或判斷具有與雪本身顏色相符的特性,這僅僅作為具有真屬性的認識,不能成為雪的真理。
第二,實踐唯物主義真理觀更強調真理的現實性與實踐性。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談到:“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這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自己思維的此岸性。關于思維-離開實踐的思維-的現實性或非現實性的爭論,是一個純粹經院哲學的問題。”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72頁。“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凡是把理論引向神秘主義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在這個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③《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56頁。可見,這種真理觀不是單純的理論構造,而是需要主體在實踐-認識活動中完成對真理的把握,且這種真理必須來源于人們的主體實踐活動。“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④《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172頁。
邏輯真理觀的基礎是符合論。符合論認為,真理的本質在于它的“符合性”,即一個思想、觀念、知識之為真理,只要它與事物、對象相符即可。這種理論毫無疑問是對真理定義最直接的詮釋。但,隨著真理理論的不斷發展,這種真理觀遇到的責難和批判越來越多,本身暴露的問題也越來越大。實踐唯物主義對符合的動態解讀或許能為傳統符合論提供一個新的思路。
邏輯真理觀的符合論是從命題與客觀事實的關系來定義真理,他們把認識、信念、判斷、語句等是否與實在、事實、事物、對象等相符合作為判斷真理的標準。凡是與客觀事實相符合的命題就是真理;反之,就是謬誤。這種理論看似簡單且易懂,但從認識論意義上卻面臨最大也是最為人詬病的二元論問題。這種真理觀強調判斷的真與該判斷的事物相符合,真理則是主體對原本在主體以外的客體加以認識、思維的結果,這就存在判斷的主客體關系問題。對此,符合論者的主張是主客分立,作為認識者的主體和作為被認識對象的客體彼此外在、相互獨立。主體是一個能思維、能認識的思維者或認識者;客體則是一個外在于主體的被思維、被認識的對象。那么在本質上完全不同的主觀判斷與客觀事實是否能達到符合呢?
海德格爾直接否定了這種主客體分立的符合論,他認為在主客體分立的條件下,根本就沒有符合論所說的主體與客體的符合。“如果符合的意義是一個存在者(主體)對另一個存在者(客體)的相似,那么,真理就根本沒有認識和對象之間相符合的那樣一種結構。”⑤[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譯,北京:三聯書店,1987年,第261頁。因為,主客體在分立的情況下不是同質的,也不是同類的,因而,如果符合是同類東西的相似關系,那么二者是不同類的,所以無法符合;“符合只能是觀念上的判斷內容和判斷所及的東西即實在的物之間的聯系”⑥[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譯,第261頁。。
實踐唯物主義也談符合,它同樣認可認識的真理性在于主觀認識與客觀對象的符合,但相比邏輯真理觀,這里的符合不會招到二元論的質疑,因為他們把符合看作是一個動態過程。假如把邏輯真理觀中的符合比作是“二維靜態照片”的話,那么實踐唯物主義真理觀的符合則可以想象成“四維立體構圖”。首先,它為我們搭建了一個三維平臺,在這個平臺上存在三個對象:作為認識者的主體、作為被認識對象的客體和實踐。原本前兩者彼此外在,相互獨立,但這個平臺則把主體與客體統一于實踐,實現了跨界的融匯交叉,從而輕松解決了邏輯真理觀的困境。另外,這種符合還看到了真理的絕對性與相對性,認為真理的獲取過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對不斷變化著的實踐進行認識和把握的過程,在時間維度上為探索真理提供了動態的符合。
在三維平臺的構建上,實踐唯物主義真理觀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實踐中將主觀與客觀建立溝通與聯系,實現主體與客體動態的符合。一方面,人改造外部世界,使之變成人的活動客體,同時也改造人自身,使之成為活動主體。另一方面,實踐是主體對客體的改造,每一個實踐改造,都能使主體獲得對客體的認識與了解。具體來說,就是要求在人的實踐所創造的人與世界、主體與客體的關系中,用實踐主體的思維去分析實踐-認識活動的客觀存在,把握實踐形態的真理,再通過人的實踐-認識活動,將這一實踐形態的真理轉化為理論形態的真理,作為對實踐形態真理的無限靠近。在這個實踐活動中實現主體與客體之間能動而現實的雙向對象化過程,完成人作為活動主體的改造以及主體對客體的改造,在改造中獲得對客體的認識與了解,實現動態的符合。
對符合的動態新解更集中地表現在實踐唯物主義的辯證真理觀上,它提出了真理的絕對與相對之分。“從我們接受了進化論的時刻起,我們關于有機體的生命的一切概念都只是近似地和現實相符合。否則就不會有任何變化;哪一天有機界的概念和現實絕對符合了,發展的終結也就到來了。”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47頁。在這段話的表述中,“一切概念都只是近似地和現實相符合,否則就不會有任何變化”包含兩層面的含義:一層面強調的是真理的絕對性,概念與現實的符合是絕對的,真理是主觀向客觀的靠近,這種靠近的方向是不可逆轉的,人類實踐和認識的每前進一步,都是向著無限物質世界的接近;另一層面是指出真理的相對性,概念總是對現實某一部分或一些片段的接近和符合,只能近似地符合。在實踐唯物主義真理觀對真理的表述中,這兩層的含義統一于每一個客觀真理,即真理都具備絕對性與相對性,相對性作為前提條件和界限制約規定著絕對性,同樣,相對性又包含絕對,表現絕對性。因此,實踐唯物主義真理觀呈現出的兩種屬性顯然把真理中主觀與客觀的符合刻畫成一種動態辯證的符合。
恩格斯提出:“一個事物的概念和它的現實,就像兩條漸近線一樣,一齊向前延伸,彼此不斷接近,但是永遠不會相交。兩者的這種差別正好是這樣一種差別,由于這種差別,概念并不無條件地直接就是現實,而現實也不直接就是它自己的概念。”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744頁。也就意味著實踐主體對真理的獲取是一個不斷靠近真理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表及里、由淺入深、由低到高、由片面到全面、由不甚深刻到比較深刻的循序漸進的動態過程。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在真理標準的討論中一直占據絕對核心的位置。在實踐唯物主義的表述中,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這并非是理論問題,而是實踐問題。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因為只有實踐是主、客觀聯系的橋梁,是主觀與客觀的“交叉點”。人們只有在認識世界的實踐活動中,才能把主觀認識同客觀現實緊密結合并加以對照。實踐標準作為真理的檢驗標準不存在任何異議,那么邏輯真理觀對真理的討論是否也存在一定的檢驗標準,這種標準與實踐標準是沖突還是融合?
傳統符合論基于靜態符合的立場,在命題與觀察的事實之間缺乏一個二元關系的平臺,以致它本身對“符合”說不清楚,就更難找到一個確立二者關系的真理標準。與符合論不同,融貫論被看作是對真理邏輯證明標準的很好詮釋。萊布尼茲對此進行了較為詳細的介紹:他把真理分為“必然真理”和“偶然真理”。對于“必然真理”,如數學、邏輯、形而上學、倫理學以及神學和法學中那些在他看來不必依賴感覺經驗或事實,單靠所謂的內在原則就可以得到證明的真理,只要根據“矛盾原則”加以推證即可,含矛盾就假,不含矛盾就真。它們都是從一些“公理”出發推論出來的,而那些“公理”或原則,在他看來是自明的,或者是同一反復的“同一陳述”。對于“偶然真理”,他提出根據充足理由律或根據可共存性來進行推理。一對關于事實的相反命題,由于正反都不包含矛盾,從各自出發就可得出一個命題系列,每個系列內各命題間的關系由于不矛盾,因而是一種可共存的關系,每一個系列中的命題,就是這系列中任一命題的充足理由。正反兩命題中哪一個有更充足的理由,哪一個就是真的。
卡爾納普則將真理分為邏輯真理和經驗真理,“哲學家們常常區分兩類真理:某些陳述的真理性是邏輯的、必然的,根據意義而定的,另一些陳述的真理性是經驗的、偶然的,取決于世界上的事實的。”①洪謙:《邏輯經驗主義》上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183頁。顯然,邏輯真理是分析的真理,在艾耶爾看來,“當一個命題的效準僅依據于它所包含的那些符號的定義,我們稱之為分析命題。”②[英]艾耶爾:《語言、真理和邏輯》,尹大貽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年,第85頁。它的真似乎只與其符號的意義有關,與經驗毫無關系。而事實真理則與此相反,其真實性依賴于客觀世界的經驗事實,需要經過經驗證實才能確定其真假。對于后者,實踐標準是必需的,邏輯證明只能起著輔助作用,幫助論證其是否充分,但對于分析真理的檢驗,似乎它與經驗的關聯度并不大,那是否邏輯證明才是其檢驗的標準?
當我們把這類真理作為僅靠邏輯證明來確定時,發現這是不合適的。因為任何公理都不是純粹思維的產物,都是物質世界最普遍最常見最簡單的聯系和關系的反映,是經過人類長期實踐的證明,才具有公認的自明性,當然這并不是說每個人都必須親自用實踐去證明一番。恩格斯認為,“在某種程度上,它的幾代祖先的經驗結果可以代替它的個別經驗。例如,如果說我們的數學公理在每個八歲兒童看來是自如的、無需任何經驗證明的,那么這不過是‘積累起來的遺傳性’的結果。”③[匈]貝拉·弗格拉西:《邏輯學》,北京:三聯書店,1979年,第367頁。可見,作為論據的公理的自明性,真實性是在邏輯之外、在實踐中確定的。另外,邏輯證明中運用思維規律必須依托于客觀世界的一定關系,如部分與整體的關系、種和屬的關系、原因和結果的關系等等,這些關系也必須在實踐中才具有真實性。對此,列寧也加入辯護:“人的實踐活動必須億萬次地使人的意識去重復各種不同的邏輯的格,以便這些格能夠獲得公理的意義。”④《列寧全集》第3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203頁。“如果從事實的全部總和、從事實的聯系去掌握事實,那么,事實不僅是‘勝于雄辯的東西’,而且是證據確鑿的東西。如果不是從全部總和,不是從聯系中去掌握事實,而是片段和隨便挑出來的,那么事實就只能是一種兒戲,或者甚至連兒戲也不入。”①《列寧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279頁。這樣一來,如果我們要獲取真理,就必須掌握事實的“全部總和”并“從聯系中去掌握事實”,但在現實生活中,由于觀察工具的局限性和認識的片面性也會把假象當成事實,把不重要的現象當成事實的本質,使對事實的判斷發生錯誤,而這些錯誤不可能僅靠邏輯的分析得以糾正,必須依托實踐進行發現和改正。
因此,當我們對某一假說、理論進行真假檢驗時,我們應該先對其進行邏輯證明,這種證明可以理解為是對認識進行分析與推理,檢驗這一理論的系統是否存在自相矛盾,理論體系的各命題是否共存,這應看作是真理檢驗的必要條件,它所談及的不是命題與事實之間的關系,而在于一系列命題和信念之間的融貫。一個判斷(命題)是真的,當且僅當它構成一個融貫的判斷(命題)集的一個部分。就如黑格爾認為“真正的哲學的識見即在于見到:任何事物,一孤立起來看,便顯得狹隘而有局限,其所取得的意義與價值即由于它是從屬于全體的,并且是理念的一個有機的環節”②[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423頁。。這種邏輯證明和分析越充分,就越能排除一些顯然在邏輯證明中就能排除的謬誤。比如同語反復、循環定義、偷換概念、轉移論題、自相矛盾、倒置因果、模棱不可等常見的邏輯錯誤。
這種邏輯證明本身必須依托實踐,它是真理標準不可或缺的環節,它不但與實踐標準不沖突,反而需要借助實踐標準構建二元關系,在實踐中將認識與客觀結果相比對照,使真理獲得現實的證據。所以,一切認識上的是非爭議或莫衷一是的思想理論,歸根到底不能靠思想理論本身,而要訴諸實踐才能得出明確的結論。因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最終標準,也是客觀標準。
比較兩種真理觀在真之載體、真之涵義、真之符合與真之標準四大方面的異同,我們會發現相比邏輯真理觀,實踐唯物主義主義真理觀具有更大的包容性,保留了邏輯真理論的真知灼見。夏佩爾對符合論、實用論和融貫論曾做出這樣的評價:“‘成功’、‘擺脫懷疑’和‘相關性’——共同把握了三個傳統類型的真理論的真知灼見”,“‘成功’和‘相關性’分別抓住了實用論和融貫論的吸引力的關鍵,它們包含這樣的觀點,即承認一個信念或命題為真,必須具有實證的理由。但‘成功’和‘相關性’不能定義‘真理’,因為無論一個觀念可能多么成功,無論它與其他成功的觀念的聯系已如何明確地建立起來了,在原則上總是有可能產生具體的懷疑理由。正是這種可能性打破了‘理由’和‘真理’之間的聯系,因此抓住了符合論所認為必不可少的直觀。”③[美]夏佩爾:《理由與求知》,褚平、周文彰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0年,第39—40頁。按照這個論證模式,實踐唯物主義真理觀則是將邏輯真理論進行了一次完美轉身:它認同符合論的“直觀性”,提出動態符合理論,并在實踐基礎上將符合論面臨的二元論困境很好地化解了;同時,它的真理標準囊括了“相關性”的具體要求,對“相關性”不再進行細節嚴格的劃分,只是重在宏觀把握實踐的標準;在“成功性”方面,實踐唯物主義真理觀則被認為是科學的理論體系用來指導我們的生活和工作,具有極大的功效性。當然,實踐唯物主義真理觀并非對所有的真問題都探究深入,正因為它的整體性、寬泛性、實踐性,也迫使它在處理純邏輯領域尤其是具體命題的語句分析上給真之語義論留下更多的發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