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星
(廣西民族大學 法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2020年11月習近平在主持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五次集體學習時強調,要提高知識產權保護工作的法治化水平,要加強地理標志等領域立法。2021年9月,《知識產權強國建設綱要(2021-2035年)》明確提出“探索制定地理標志等專門法律法規”。2021年3月1日生效的《中歐地理標志保護與合作協定》和2022年1月1日生效的《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以下簡稱“RCEP協議”)均要求中國妥善處理地理標志同在先商標權利的關系并提高國內保護標準。從國際國內形勢來看,地理標志專門立法已是大勢所趨,國家知識產權局于2021年7月和10月針對地理標志統一立法展開研究工作,并分別赴四川和云南兩省實地調研為立法做準備。因此,有必要對于地理標志專門立法問題進行學理和法理探究,解決當前專門立法面臨的重大理論問題。
知識產權制度是一項私法領域中的財產保護法律制度,但其本質是一個市場經濟和國際貿易中的競爭工具,這在中美貿易摩擦中凸顯得淋漓盡致。美國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知識產權凈出口國,憑借自身主導的全球知識產權規則體系加強對本國高新技術和創新的知識產權保護,建立以“美國優先”的國際貿易秩序,維持其以知識產權為核心基礎的國際競爭力和全球創新大國地位。“發達國家將不斷推動高標準的知識產權保護規則,塑造新的貿易壁壘,以維護國際競爭優勢。”[1]發展中國家在參與國際知識產權競爭中不得不遵循當前“美國化”的國際知識產權規則體系。中國作為全球知識產權引進大國,2020年進口額達378億美元[2],尤其是需向美國支付通信技術、汽車技術等高新技術知識產權費用。在專利、版權等傳統知識產權領域國際競爭中我國處于弱勢地位,但是中國是全球農業資源大國和歷史悠久的文化大國,具有得天獨厚的自然和人文資源,鄭成思教授認為“地理標志是中國的長項”[3],地理標志制度將成為中國參與知識產權國際競爭的重要籌碼。中國目前積極探索通過強化地理標志保護水平、提升國際知識產權競爭力的路徑,如通過《中歐地理標志保護與合作協定》框架促成中歐雙方各275個地理標志互認保護。美國是新興移民國家,歷史不算悠久、地理標志資源薄弱,制定專門法保護地理標志不符合美國的全球利益,因此,美國采取依托商標法制度保護地理標志。當前中國以商標法為主的地理標志保護模式,已經不符合中國參與知識產權全球競爭的利益訴求,探索能夠最大化凸顯中國競爭優勢的專門法保護模式勢在必行。
黨的十九大報告首次提出了“鄉村振興戰略”,其與“商標品牌戰略”相結合形成的“鄉村振興,品牌先行”策略已成為農業供給側改革的重要抓手。《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指出:“加快形成以區域公用品牌、企業品牌、大宗農產品品牌、特色農產品品牌為核心的農業品牌格局”以及“加強農產品商標及地理標志商標的注冊和保護,構建我國農產品品牌保護體系”。2021年5月國家知識產權局、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聯合印發的《關于進一步加強地理標志保護的指導意見》中明確指出:“地理標志是重要的知識產權類型,是促進區域特色經濟發展的有效載體,是推進鄉村振興的有力支撐。”鄉村振興是新時期重大戰略任務,地理標志品牌建設是鄉村振興的有力抓手。在培育地理標志帶動區域經濟發展的探索中,我國于2017年形成兩大全國性典型經驗:一個是“寧德經驗”,“全市已擁有69件已注冊地理標志商標,惠及人口近300萬,占全市總人口的89%。農民人均年收入1.4萬元,其中來自地理標志產業的收入占53%,66.2萬人因此脫貧,貧困率已降至5%以內……地理標志精準扶貧的‘寧德經驗’迅速在全國推廣并登上世界舞臺”[4];一個是“淮安經驗”,截至2020年10月,淮安市注冊地理標志商標127件,數量居全國設區市前列,成為引領淮安農民致富的“金字招牌”,特別是“‘淮安大米’每年為稻農增收3億余元”[5]。再如廣西最具價值的農產品品牌“橫縣茉莉花”,2020年橫縣茉莉花產值19億元,茉莉花茶產值83億元,帶動餐飲、住宿、交通、物流、旅游等服務業產值超21億元,橫縣茉莉花(茶)產業綜合年產值達125億元[6];2021年“橫縣茉莉花茶”“橫縣茉莉花”兩個地理標志區域品牌“綜合品牌價值達215.3億元,比2020年品牌價值提高了8.45億元”[7]。典型經驗充分說明地理標志能促進鄉村農業產業發展,提高農產品附加值幫助農民增收,帶動食宿、觀光、物流、文創等產業全鏈條發展,促進以地理標志為載體的本地特色文化傳承和傳播,強有力助力區域經濟發展和鄉村振興戰略實施。
農產品區域公用品牌是“特定區域內相關組織、企業、農戶等所共有的,在產地范圍、品牌許可使用、品種質量管理、品牌營銷等方面具有相同的訴求與行為,以聯合提升區域內外客戶的評價,使區域產品與區域形象共同發展的農產品品牌”[8],是帶動產業興旺和推動鄉村振興的有力抓手。地理標志體現特定地域自然因素和人文因素農產品的知名度和美譽度,是當前農產品區域品牌建設的中堅力量。我國地理標志保護卓有成效,截至2020年底,累計登記農產品地理標志3268個,批準地理標志產品2391個,注冊地理標志商標6085件,存在總數數量多,但品牌知名度不高,能夠引領產業發展的代表性區域公用品牌較少等問題。“由于區域公用品牌的公共物品屬性,建設區域公用品牌面臨嚴重搭便車問題,為避免‘公地悲劇’現象的發生,需要政府有形之手介入以解決市場失靈。”[9]申請地理標志一般需要由縣級以上人民政府或者行業主管部門出具授權文件,政府可以通過“有形之手”介入地理標志的培育和運用,地理標志成為政府發揮能動作用建設區域公用品牌的主要方式。典型代表如“安溪鐵觀音”,2000年4月“安溪鐵觀音”獲準注冊地理標志證明商標,2005年被認定為中國馳名商標,在美國、法國、日本、韓國等幾十個國家注冊了“安溪鐵觀音”,2021年以1428.46億元位列中國品牌價值區域品牌(地理標志產品)第一,連續六年名列全國茶葉類區域品牌價值第一。“安溪鐵觀音”的成功不僅僅在于該地理標志形成了具有影響力的區域公用品牌,同時還在于其帶動了系列產品品牌發展,八馬、鳳山、中閩魏氏、三和、華祥苑、日春等龍頭企業商標被認定為中國馳名商標,另有著名商標和知名商標幾十件,形成了以地理標志證明商標為母品牌,企業商標為子品牌的品牌族群,帶動區域產業經濟整體發展。
當前我國地理標志保護的“三元模式”源于2018年國務院行政機構改革前的三套地理標志認定管理體系,即原質檢系統的“地理標志產品模式”:1999年原國家質量技術監督局發布《原產地域產品保護規定》,后為2001年新組建國家質量監督檢驗檢疫總局于2005年發布的《地理標志產品保護規定》所替代,建立了“地理標志產品”審批的保護體系;原工商系統的“地理標志商標模式”:2001年修訂《商標法》,規定了地理標志的定義并確立了證明商標和集體商標保護制度,2003年《集體商標、證明商標注冊和管理辦法》細化了地理標志申請相關規定,以商標注冊方式建立地理標志保護體系;原農業部的“農產品地理標志模式”:2002年《農業法》修訂,第23條增設“農產品地理標志”制度,2007年原農業部發布了《農產品地理標志管理辦法》,進一步細化農產品領域地理標志登記和保護規則,至此形成我國特有的地理標志“三元模式”。“三元模式”是我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特定背景下建立起來的,對于保護地理標志和實現與國際接軌起到積極作用,但是其弊端突出,“地理標志”定義邏輯混亂,確權和保護制度設計扭曲,彼此缺乏配合支持[10]。2018年機構改革后,重新組建的國家知識產權局將原質檢系統的“地理標志產品”和原工商系統的“地理標志商標”歸自己統一管理,新組建的農業農村部負責“農產品地理標志”管理,形成新的“兩套機構、三元模式”,但仍未能解決三種模式交叉重疊且部分沖突等體制性問題。
“三元模式”下地理標志管理混亂主要體現為:第一,類型多樣。“三元模式”下,地理標志商標通過集體商標或證明商標方式注冊,具體表現為“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地理標志集體商標”,再加上“地理標志產品”“農產品地理標志”,理論上在認定上同時存在四種類型“地理標志”。但立法上類型不統一導致市場認知混亂,普通申請人無法辨別類型之間的關系,為保護地理標志造成困擾。第二,標志不統一。“三元模式”下長期存在三種不同地理標志專用標志,造成市場混亂。2019年10月國家知識產權局發布《地理標志專用標志使用管理辦法(試行)》,推動地理標志商標和地理標志產品的專用標志統一,原專用標志使用過渡期延至2020年12月31日。但目前仍然存在地理標志商標和地理標志產品使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地理標志”和農產品地理標志使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業部農產品地理標志”兩種。第三,多頭申報。由于“三種模式”相互獨立,申請條件、申請程序和審查標準存在差異,同一種產品可以多頭申報不同類型地理標志,增加了申請成本,各地為了加強地理標志保護,通常追求多頭申報,造成社會資源浪費,例如“荔浦芋”同時申報了地理標志產品、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和農產品地理標志。此外,以不同的名稱多頭申請不同類型地理標志的情形同樣存在,例如梧州市人民政府以“六堡茶”申報地理標志產品,梧州市茶產業發展辦公室以“梧州六堡茶”注冊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廣西茶葉協會以“廣西六堡茶”登記農產品地理標志,這就造成了地理標志的多頭申請、多頭管理,體系混亂。
首先,“三元模式”下地理標志保護主體存在區別。地理標志商標的申請主體是“當地的不以贏利為目的團體、協會或者其他組織,一般為社會團體法人、事業單位法人”,其中地理標志集體商標申請主體限于團體、協會等集體性組織,并且地理標志商標申請主體須具有監督商品特定品質的能力;地理標志產品的申請主體是“當地縣級以上人民政府指定的地理標志產品保護申請機構或人民政府認定的協會和企業”;農產品地理標志的申請主體為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根據條件擇優確定的農民專業合作經濟組織、行業協會等組織①根據《農產品地理標志管理辦法》第8條規定,擇優選擇條件包括:具有監督和管理農產品地理標志及其產品的能力;具有為地理標志農產品生產、加工、營銷提供指導服務的能力;具有獨立承擔民事責任的能力。。幾種申請主體的區別在于:企業僅能作為地理標志產品的申請主體,不能作為其他類型地理標志申請主體,另外實踐中出現大量地方政府作為地理標志產品申請主體的情形;地理標志集體商標申請主體限于團體、協會等集體性組織,且申請時需要提供該集體組織成員名稱和地址,申請成功后使用人只能是該集體組織的成員,其他類型地理標志使用人不限于特定成員;農民專業合作經濟組織可以作為主體申請地理標志產品和農產品地理標志,但不能申請地理標志商標。其次,“三元模式”下地理標志保護客體存在交叉和區別,主要體現為地理標志商標沒有限定具體對象,地理標志產品保護對象限于種植、養殖產品、工業品、手工藝品等,但是農產品地理標志的保護對象僅限于初級農產品。
“三元模式”下三套地理標志保護并行存在,往往易出現權利沖突,突出表現為地理標志與商標之間的權利沖突。第一,在先地名商標與在后地理標志商標注冊沖突。在先地名商標主要包括兩類:一是由于歷史原因,1993年《商標法》第一次修正以前,大量地名被注冊為普通商標且繼續有效;二是1993年修法后縣級以上行政區劃地名除有其他含義外,禁止作為普通商標注冊,但出現“縣級以下地名地理標志的保護缺失”的情況[11],大量縣級以下地名或風景名勝地名被注冊為商標,在先地名商標成為地理標志商標注冊的障礙。例如“六堡”本是梧州市蒼梧縣下轄鎮的名稱,2012年“六堡茶”被四川某企業在“茶”部分核定使用商品上注冊為商標,致使梧州六堡茶多年來無法申請地理標志商標,2018年“六堡茶”因認定為商品通用名稱而被撤銷注冊①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商標局發布的《關于第11666678號第30類“六堡茶”注冊商標成為商品/服務通用名稱撤銷申請的決定》(商標撤通字〔2018〕第Y000006號)中指出由于“六堡茶”已在茶行業通用性使用,認定“六堡茶”成為商品通用名稱。,隨后梧州市茶產業發展辦公室以“梧州六堡茶”作為地理標志證明商標注冊申請,其間經歷被異議而無效,但最終于2021年5月14日獲得核準注冊;廣西貴港市覃塘區盛產毛尖茶,“覃塘”曾為鎮名,2003年才設置貴港市覃塘區,故1996年“覃塘”被區內企業注冊為普通商標,為避免與在先地名商標沖突,貴港市覃塘區農業技術推廣中心于2018年以“貴港覃塘毛尖”注冊地理標志證明商標,但是仍然因存在在先地名商標被駁回。第二,在先地名商標與地理標志產品沖突,典型如“東阿阿膠案”和“金華火腿案”出現地名注冊商標和地理標志產品(當時為“原產地域產品”)之間嚴重沖突,特別是浙江省食品公司以持有“金華火腿”注冊商標為由,對于被授予使用原產地域產品“金華火腿”的企業發動訴訟和舉報,對產業發展造成致命打擊。總體來看,第一種沖突是依托商標法保護地理標志模式先天固有的沖突,第二種沖突是“三元模式”下不同模式之間后天的沖突,只有針對地理標志專門立法,統一模式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兩種沖突。
“三元模式”對于地理標志的保護力度不一:第一,“三元模式”各自的法律效力位階不一,其中《商標法》屬于全國人大制定的法律,《地理標志產品保護規定》《農產品地理標志管理辦法》屬于部門規章,位階較低;第二,“三元模式”各自對待地理標志權利性質不一,地理標志商標注冊成功后被賦予商標專用權,適用商標法建構的權利義務體系及其救濟途徑,而地理標志產品和農產品地理標志均未賦予地理標志主體特定權利,屬于以行政手段建立的管理體系;第三,“三元模式”各自的法律保護手段不一,地理標志商標可以適用《商標法》以及《刑法》中關于商標的民事、行政和刑事法律手段予以保護,其受保護力度最強,能夠有效打擊假冒、侵權等行為,而地理標志產品和農產品地理標志僅得以部門規章規定的行政處罰手段進行保護,尚未建立體系化的保護手段。因此,目前“三元模式”中“地理標志商標模式”具有立法層級最高、制度建設最為成熟、保護范圍最為全面、社會公眾最為熟悉等優勢,但是該模式忽視地理標志是一種獨立的知識產權客體,在知識產權強國建設實踐中其弊端日益凸顯。
1994年世界貿易組織(WTO)框架下的《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定》(以下簡稱“TRIPS協議”)在傳承和發展早期國際協議所使用“貨源標記”“原產地名稱”等概念基礎上,首次使用“地理標志(Geographical Indications)”的概念,并將其與作品、專利、商標、工業設計等相并列為知識產權客體。長期以來,中國保護地理標志,地理標志產品模式和農產品地理標志模式純粹以“三元模式”行政手段管理和保護地理標志,不考慮地理標志所涉及權利以及客體法律性質等問題,而地理標志商標模式抹殺地理標志的獨立性,將其強行納入到商標的子集中,導致地理標志保護模式出現內在邏輯混亂等問題。2017年通過的《民法總則》第123條首次將地理標志從商標中單列出來作為一種獨立的知識產權客體,2020年通過的《民法典》沿襲了該規定,這也與TRIPS協議的規定相吻合,為地理標志作為獨立客體在民事基本法層面獲得立法保護奠定了基礎。
式中:μs=ρg(α+nβ);ρ為滲透水的密度;α為土體壓縮系數;n為土體的孔隙率;β為水的壓縮系數。
地理標志與商標同為商業標志,二者均具有識別功能,但是二者內在基因、構成邏輯和制度目標均不同,地理標志得以成為區別于商標的一種獨立知識產權客體具體體現為以下三點。
第一,標志名稱構成差異。商標名稱需要具有顯著性特征,不具有顯著性的標志不能作為商標注冊,特別是《商標法》第10條第2款規定縣級以上行政區劃地名不能作為普通商標注冊,第11條明確規定通用名稱不能作為商標注冊,且第49條第2款規定注冊商標成為通用名稱可以申請撤銷該注冊商標。但是地理標志的構成條件是逆顯著性的,表現為“普通性”,由不具有顯著性的地理區域名稱和產品通用名稱構成,但二者組成的名稱如果屬于通用名稱將因違背《商標法》而無法申請地理標志商標,例如“六堡茶”是由鎮級地名“六堡”加通用名稱“茶”構成,現已被認定為一類黑茶的通用名稱,因此無法用“六堡茶”申請地理標志,只能再增加范圍更大的地理區域名稱共同組成名稱,如“梧州六堡茶”。再者,已經注冊的地理標志商標是否是產品通用名稱在實踐中爭議較大,典型如“潼關肉夾饃”系列案,被告在抗辯時主張“潼關肉夾饃”是通用名稱。一旦已經注冊的地理標志商標成為“描述產自該地區產品的一般用語,該標志將最終喪失顯著性,淪為通用名稱,不能再受到商標法保護”[12]。注冊商標名稱構成的“顯著性”與地理標志名稱構成的“普通性”成為一對不可調和的矛盾,這也讓地理標志在具體管理、使用和保護中問題不斷。
第二,取得權利條件實質有別。注冊商標構成條件包括合法性、顯著性、非功能性和在先性等“四要件”,其中最重要的是需要具備顯著性,即商標標志具有顯著特征,能夠將使用人的商品或服務與他人的商品或服務區別開來,臆造詞顯著性最強如“格力”“美的”等。地理標志在名稱構成上具有“普通性”,不能隨便臆造名稱,地理標志的取得條件顯然不同于注冊商標的“四要件”,因此有學者提出應當將“關聯性”作為地理標志取得權利的必備條件,即“地理標志概念中產品與產地的關聯性(即關聯性要素)是地理標志制度的核心,其重要性好比獨創性之于作品、新穎性之于專利、顯著性之于商標,是地理標志確權的必備要件,也是地理標志保護的靈魂。”[10]地理標志的功能不僅在于識別,更重要的在于地理標志與商品的特定質量或其他特征的直接關聯,這種特定關聯基于特定地理區域的自然因素或人文因素,關聯性是地理標志制度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關聯性應當成為地理標志確權審查的特有條件,但應當排除以消費者主觀認知為考慮的主觀關聯性,而采用客觀關聯性考察特定地理區域與商品特定質量或其他特征的客觀關聯。
第三,標志功能同中有異。商標和地理標志相同之處在于均具有識別功能,具有識別商品或服務來源的作用,區別在于商標的功能在于識別同類商品的不同生產者,地理標志的功能不在于識別具體生產者,而在于識別商品的產地來源;商標和地理標志均具有品質擔保功能,但是該功能對于商標而言是在市場使用中產生的輔助功能,對于地理標志而言則是確權必備的在先條件和已經確權之后必須通過監督管理予以保障的核心功能。總體來看,商標以識別功能為主,品質擔保功能為輔;地理標志以品質擔保功能為主,識別功能為輔。因此,依托商標法模式保護地理標志,會造成由于商標專用權的私權法律屬性,商標的使用應由商標專用權人負責監督、管理,行政機關無法過多介入私權行使,而使得地理標志品質擔保功能無法得到有效彰顯。
地理標志是不同于商標的一項獨立知識產權客體,是一種無形財產,對于該類財產的保護,現有財產法體系無法涵蓋,應當在知識產權框架下,設立一種新型的財產權對其保護,即“地理標志權”。地理標志權是指地理標志權人授予特定地域范圍內的經營者在指定商品或服務上使用該地理標志以標示來源的排他性共有權利。地理標志權本質是一種財產權、一種絕對權,屬于私權范疇,該權利既具有較強的排他性,即排除特定地理區域外經營者行使該項權利;又具有鮮明的共有性,即特定地理區域內經營者共同享有該項權利。[13]地理標志權作為一項獨特的知識產權,具有五個典型的特點。
第一,權利主體的特定性。地理標志權的主體必須是特定地理區域范圍內的集體性組織如團體、協會、農民專業合作經濟組織等,且須同時具備兩個條件:其一,地理標志主體必須獲得當地縣級以上人民政府指定;其二,地理標志主體必須具有相應的管理能力以保障地理標志所代表的特定質量、聲譽或其他特征,即“不僅要具備對地理標志使用的監督管理能力以及對產品品質的檢測能力,還應當具有對地理標志農產品的生產、加工和營銷提供指導的能力”[14]。地理標志權主體的特定性意味著自然人和企業均不能成為申請主體,不同于商標專用權主體涵蓋的自然人、法人和其他組織。
第三,權利內容的限制性。地理標志權主要包括使用權、禁止權以及有限的轉讓權。使用權是指特定地理區域范圍內生產經營者經地理標志權人授權依法使用該地理標志的權利,使用權的限制性主要體現在地理標志權人只能作管理人,不能作為地理標志使用人,而使用人只能是特定地理區域內的經營者,不能是區域外的經營者。禁止權是指地理標志權人有權禁止他人使用地理標志的權利,包括禁止特定區域外經營者使用地理標志、禁止特定區域內產品達不到地理標志所要求的特定品質的經營者使用地理標志、禁止特定區域內外經營者假冒地理標志等。有限的轉讓權是指地理標志轉讓受到極其嚴格的限制,地理標志權一般情況下不能轉讓,在特定條件下地理標志權主體變更需要滿足三個條件:其一,變更的新主體符合地理標志權主體條件;其二,變更的新主體在同樣的地理區域內;其三,主體變更須履行行政審批手續。另外,作為地理標志使用主體沒有任何轉讓權和許可權,“這是由于權利客體即地理標志的本源性所決定的”[15]。
第四,權利行使的共有性。地理標志權在行使中體現為一種特定地理區域內生產經營者共同享有的權利。地理標志權雖然歸申請地理標志的特定主體所有,但是該主體不得自行使用地理標志,只能以權利管理者的身份出現,將地理標志授權給特定地理區域內符合條件的生產經營者使用。特定地理區域內的生產經營者只要符合地理標志使用條件,達到地理標志要求的商品特定品質,即可要求使用該地理標志,這有別于商標專用權的獨占性。當地理標志權受到侵犯時,作為共同享有權利的生產經營者,任何一人均可提起訴訟。
第五,權利期限的永久性。期限性是傳統知識產權的顯著特征,以保障知識產權權利人和公眾之間的利益平衡,防止權利壟斷阻礙創新發展,權利期限屆滿,相關知識即進入公有領域,供人類自由獲取。即使是同為商業標志類的商標專用權有效期也僅有10年,如需繼續使用,必須辦理續展手續。地理標志權不同于傳統知識產權,地理標志產品的特定品質主要是基于自然條件或者長期生產生活中形成的人文傳統,具有一定傳承性,其保護期限不應設定具體年限,地理標志權應當作為一種永久性的權利予以保護。
我國因地大物博、資源富饒、農耕歷史悠久,各地均產生了極具地域特色、深受國內外消費者喜愛的名優特產,地理標志被認為是中國知識產權的優勢之處[16],在知識產權強國和鄉村振興戰略的背景下,應當以法治手段強化地理標志優勢地位,制定專門的《地理標志法》,重塑地理標志保護模式、管理體制并以地理標志權為核心構建責任體系,能為中國參與國際知識產權博弈、提升國際經濟貿易中的競爭力,帶動區域經濟發展實現鄉村振興,建設具有國際影響的中國特色、中國氣派、中國風格的區域公用品牌提供強有力的法律保障。
我國制定《地理標志法》必須做好頂層設計:第一,立法遵循國際協議,借鑒各國經驗,凸顯中國特色,“以TRIPS協議關于地理標記保護的規則為核心,借鑒其他國際公約和有關國家保護地理標志的規定,根據中國國情,制定出具有中國特色的積極、開放、統一和有效的地理標志法律保護體系”[15];第二,明確立法的目標定位,《地理標志法》的價值目標在于加強地理標志管理,保護地理標志權,法律定位為行政管理法與權利保障法相結合;第三,實現保護模式從“三元模式”到“三元合一”,即將現有三種地理標志保護模式整合為一種模式,以《地理標志法》統籌地理標志的管理和保護,將當前三種概念統一為“地理標志”,并統一使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地理標志”的專用標志,“三元合一”將地理標志作為一種獨立知識產權客體對待,建立統一的保護模式可以從根本上解決“三元模式”下地理標志多種類型、多頭申報、多頭管理等體制性問題;第四,統一地理標志管理機構和認定標準,改變當前國家知識產權局和農業農村部兩個機構負責地理標志工作的局面,統一由國家知識產權局負責,并將三套認定標準統一為一套;第五,以《民法典》為依據,通過《地理標志法》正式確立地理標志權,并構建保護地理標志權的民事、行政和刑事責任體系。
《地理標志法》的體例結構應當包括總則、分則和附則三個部分,基本框架主要為以下六個部分。
第一部分,總則。本部分包括立法宗旨、地理標志的含義和產品形式、本法的適用范圍、地理標志的主管機關、地理標志申請與使用的基本原則、地理標志名稱構成方式、申請地理標志應當具備的條件、不給予地理標志保護的情形、申請地理標志的方式、地理標志專用標志、地理標志的保護期限、地理標志的國際保護等。
第二部分,地理標志的申請、審查和認定。本部分包括地理標志的申請主體、申請材料、外國申請人的申請材料、地理標志保護要求、地理標志產地區域范圍建議主體、地理標志申請的審查程序和審查時限、受理公告、異議受理與決定、技術審查、認定公告、駁回申請、駁回復審申請及審理、駁回復審行政訴訟。
第三部分,地理標志的撤銷、變更和轉讓。本部分包括對違反禁止性規范獲得地理標志認定的撤銷、撤銷的審查及撤銷公告、不服撤銷決定的行政訴訟等,變更地理標志權人名義、地址或者其他事項等,以及特定情況下地理標志的在區域內主體之間的限制性轉讓條件和程序等。
第四部分,地理標志的監督管理、運用和使用。本部分包括地理標志監督管理機關及監督管理內容、地方知識產權管理部門促進地理標志運用、地理標志使用的方式等。
第五部分,地理標志權的保護。本部分包括地理標志權的內容和范圍、地理標志權侵權行為類型、地理標志權的例外與限制、侵犯地理標志權應當承擔的民事法律責任、行政法律責任和刑事法律責任等。
第六部分,附則。本部分包括地理標志與集體商標、證明商標的銜接、本法的生效時間等。
《地理標志法》作為我國首部針對地理標志這一獨特知識產權類型的專門立法,在制定過程中以及出臺后均需要考慮其與相關法律的銜接問題,既要做到立法之間的體系性協調,又要與《商標法》等法律形成合力,同時要廢止《地理標志產品保護規定》與《農產品地理標志管理辦法》等部門規章以達到立法統一,實現對地理標志權的有效管理、運用與保護。
第一,《地理標志法》與《民法典》的銜接。首先,《民法典》第123條知識產權條款是《地理標志法》的上位法依據,必須在《地理標志法》第一條法律依據中闡明“依據《民法典》,制定本法”;其次,《民法典》作為民事領域基本法,無論是總則、合同編還是侵權責任編的具體規則均為地理標志的管理、運用和保護提供體系化法律架構;再次,地理標志權的侵權責任,除適用傳統民事責任方式承擔外,可參照知識產權領域普遍建立的懲罰性賠償機制,依據《民法典》第179條第2款規定懲罰性賠償,并參照《商標法》《專利法》《著作權法》將最高法定賠償額定為500萬元。
第二,《地理標志法》與《刑法》的銜接。2021年3月1日《刑法修正案(十一)》實施后,侵犯知識產權犯罪類型增加至8種,涵蓋對注冊商標、作品、專利和商業秘密等四種知識產權的保護,當前地理標志的刑法保護僅針對通過商標法體系注冊地理標志證明商標或集體商標兩種類型,可適用《刑法》假冒注冊商標罪、銷售假冒注冊商標的商品罪和非法制造、銷售非法制造的注冊商標標識罪等三個罪名。《地理標志法》出臺后,力爭在第十二次修訂《刑法》時,在分則第三章第七節增加一條“侵犯地理標志權罪”的規定,將假冒地理標志、銷售假冒地理標志產品、非法制造、銷售非法制造的地理標志專用標識中情節嚴重的行為納入到刑法規范,同時做好本罪與商標類犯罪的競合協調。
第三,《地理標志法》與《商標法》的銜接。當前我國擁有注冊地理標志商標6085件,《地理標志法》通過以后,這些數量巨大的地理標志商標是否繼續以商標法進行保護值得探討,這關系到《地理標志法》與《商標法》之間的功能區分。《知識產權強國建設綱要(2021—2035年)》明確提出要“健全專門保護與商標保護相互協調的統一地理標志保護制度”,理想狀態是以《地理標志法》為主,《商標法》為輔的保護模式,在《地理標志法》出臺后,仍然保護已經注冊的地理標志商標,并且允許繼續注冊地理標志證明商標或集體商標,獲得地理標志商標注冊,僅得到所注冊標識的商標專用權,不再同時獲得地理標志專用標志的使用權,單純作為注冊商標予以保護。另外在市場監管中,市場監督管理機關根據主觀關聯性對地理標志商標保護側重“聲譽”的維護,根據客觀關聯性對地理標志側重“質量”的監管以保障其“特定品質”[10]。
知識產權強國建設是新時代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必然選擇,是我國參與國際經貿合作和全球知識產權治理的必然要求,知識產權強國應當“強我所強”,發揮我國知識產權“強項”——地理標志的作用,提高我國知識產權國際競爭力。基于我國參與全球知識產權博弈、知識產權強國建設和鄉村振興戰略實施需要,將地理標志作為一項獨立的知識產權客體,制定專門《地理標志法》結束“三元混戰”局面已經迫在眉睫。地理標志專門立法不僅符合TRIPS協議、RCEP協定等國際協議的要求,同時能為農產品區域公用品牌建設保駕護航,為鄉村振興提供最堅實的農業品牌支撐,讓中國農業品牌走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