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澤偉 周敏
摘 要:《白鹿原》是陳忠實花費了六年的心血創作完成的,該小說獲得了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由此奠定了陳忠實在文壇上的地位。白嘉軒是書中的主人公之一,很多情節都是圍繞著白嘉軒展開,白嘉軒忠實地踐行著儒家的文化傳統。作者想通過白嘉軒的言行舉止來宣揚儒家文化的精髓,但是儒家思想又存在著一些局限,這些矛盾特性都是通過白嘉軒來體現的,白嘉軒散發著儒家文化的魅力,同時也被儒家文化反噬。本文將對白嘉軒這個人物進行詳細分析。
關鍵詞:《白鹿原》 白嘉軒 儒家文化
陳忠實在《白鹿原》中塑造了很多栩栩如生、形象深刻的人物,其中白嘉軒是作者用了較多筆墨塑造的形象之一,白嘉軒的人生歷程可以說是這部作品的主旋律。作為原上白鹿兩姓的宗族族長,白嘉軒的人生經歷十分坎坷,歷經諸多磨難,并頑強地與這些磨難做抗爭。白嘉軒擁有著堅忍、質樸的優秀品格,有著強大的生命力,他嚴格遵循傳統的儒家文化。白嘉軒的一生影射著清末之后民族精神的嬗變,彰顯著厚重的民族傳統文化。
一、在家庭中踐行儒家文化
《白鹿原》中著力塑造的儒家文化的代表白嘉軒,是原上儒家文化的主要載體,也是儒家文化的踐行者。“儒家文化講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中國文化的完整性,正表露在我們中國每一個人的身上,中國人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a古語有云:“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b個人的言行和家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即使胸懷治國平天下的崇高理想,也要先治理好自己的家庭,規范自己在家庭中的言行舉止。作為白鹿原的族長,白嘉軒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也很好地踐行了這一點。白嘉軒一直以來以“學為好人”作為人生的座右銘,以儒家的“仁義”作為為人處世的準則,并且真誠努力地恪守,這些都表明白嘉軒很好地遵循了修身準則。作為白鹿原上的族長,白嘉軒的家庭本應是兒孫滿堂,人丁興旺,但他在這件事情上頗為不順,經歷了七次娶親才有了后代,前六個妻子都是婚后離奇而死,然后白鹿村流言四起,仿佛他有克妻之命,這些流言也使白嘉軒感到疑惑害怕。老父親白秉德身患絕癥即將離世,白嘉軒打算三年服孝期滿后再娶其他女子,但是秉德老漢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絕了后才是大逆不孝。”c“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是儒家向來宣傳的思想,“孝悌”之道也是儒家宣揚的理念,母親也說:“女人不過是糊窗戶的紙,破了爛了揭掉了再糊一層新的。”d白嘉軒只能聽從父母之言,不到百日,剛過了七七,就娶了親。白嘉軒娶過七房女人,雖然可以引以為豪,但看到這里讓人感到了一絲絲悲涼。白嘉軒所處的年代還是農耕時代,小農經濟占據主導地位,“社會處于農耕文明的浸潤,農耕文明是儒家文化誕生的物質基礎,更進一步協助并參與到儒家文化體系及這一文化內涵的形成與構建的整個過程中”e。有了后代子嗣,白嘉軒也會主動教給他們生存必需的農活,比如在教孝文農活時,他對孝文不善耕種就有些不滿,對于孝武善于做農活則感到滿意,當然他也會身體力行,主動去和大家做農活。即便被黑娃派人砸斷了腰,身體稍有恢復,就會急忙跑到田地里辛勤勞作。常年在田間辛勤勞作,使白嘉軒的內心感到踏實。
辛勞的農耕使生活有了一定的物質基礎后,讀書便成了人們的精神追求,白嘉軒雖然是地地道道的一個農家人,沒有太多的文化,也沒有接受過系統的儒家教育,但是對于后輩的教育卻十分看重。白嘉軒一直信奉古訓“耕讀傳家久,經書濟世長”,白鹿原上沒有學堂,為了方便原上后代們讀書,他攜手鹿子霖翻修祠堂,在祠堂旁創辦起了學堂,這件事也被白嘉軒的姐夫朱先生稱為功德無量之事,創辦學堂也是為了白鹿原上的后代們學習傳統文化,以更好地繼承儒家的思想,同時寄寓著白嘉軒“耕讀傳家”的深切期望。在時代交替之際,受到時代新風潮、新思想的沖擊,鹿子霖的兩個孩子去縣里上了新式學堂,白嘉軒仍然執意讓自己的兩個兒子在原上的學堂學習,在此可以看到白嘉軒思想保守、迂腐守舊的一面。白嘉軒對自己的后代嚴格管教,想讓后代的成長符合他的理念和價值觀,他不讓兒子們去新式學堂學習,只為了讓他們繼承族長之位,學習農耕,學習傳統知識,安心務農,專注于原上的事務。白孝文和田小娥發生奸情,事情暴露之后,白嘉軒讓孝文退出族長之位,讓孝武接替,并在祠堂里嚴懲孝文,最后將孝文無情地逐出白家。孝義不育,他還設計讓鹿三的兒子兔娃與其兒媳同房。白靈被白嘉軒看作是“叛逆”之人,雖然他很嬌慣疼愛這個女兒,但白靈不認同白嘉軒的理念和行為,白嘉軒最后和白靈斷絕了父女關系,對外宣稱只當女兒死了。在對待自己母親方面,白嘉軒很是遵守孝悌之道,父親死后,每晚睡前會陪母親坐會兒,并與母親合力治理白家。在對待長工鹿三及其家人方面,也很仁義,從來不克扣工錢,即使歷經饑荒歲月也是如此,并且讓黑娃同他的孩子一起去學堂念書,黑娃派人砸斷了他的腰,他還以德報怨去努力營救。他也不嫌棄鹿三的長工身份,讓白靈認鹿三為干大,還幫鹿三出資包辦兔娃的婚禮,幫其置辦房地,白嘉軒把鹿三一家視為親人。
二、在家族中踐行儒家文化
白嘉軒兼具族長和原上人們的精神領袖的雙重身份,管理著白鹿原上絕大多數的事務。在舊時的宗法社會里,人們都會推舉德高望重的男性長者為族長,族長擁有很大的權力。白嘉軒當上族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翻修祠堂,建立學堂,祠堂除了供奉和祭祀祖先外,也是以族長為代表的最高權力和權威的象征,族長可以在此樹立自己的權威,處理原上的紛雜事務,調和各方面的矛盾,引導、教化族人,強化原上人們的宗法意識,祠堂的建立本身就帶有十分濃厚的宗法文化意味。白嘉軒和鹿子霖聯手負責祠堂的翻修,祠堂的成功建立也算是白嘉軒的一項重要功績。原上的人們對于族長也是絕對認同和服從。白嘉軒同時也擔負著為整個原上的人謀利益的重要責任,將原上的人凝聚在一起,抵抗白鹿原外的威脅、入侵和破壞。比如在白狼入侵原上時,白嘉軒號召原上的人暫時放下手中的農活,在祠堂里集資,集中力量全力修補圍墻,日夜派人守護,最終成功阻止了白狼的入侵,保護了原上人們的生命和財產安全,成功抵御白狼這一事件使白嘉軒在人們心中的威望提高。“交農事件”中,為了反對新任縣長頒布的繁重的“印章稅”,白嘉軒組織原上的人們到縣城里交農具,雖然鹿三等人頂替白嘉軒坐了牢,但最后白嘉軒憑借朱先生的信件把被抓的人全部解救了出來,也算是彌補了自己的過錯,得到了原上人們的原諒和認可。在旱災嚴重、顆粒無收、民不聊生之時,白嘉軒以殘疾之身率原上眾人祈雨,以一種犧牲自我的莊嚴姿態,讓原上的人們感受到了族長的號召力和宗族的強大,即使祈雨未果,人們卻在心理上高度認同族長的行為,加深了對宗族的歸屬感。在瘟疫橫行,田小娥附身鬧鬼弄得原上人心惶惶之時,又是白嘉軒挺身而出,向冷先生求藥,四處尋求辦法,最后去修塔鎮妖,終于熬過了瘟疫,平息了鬧鬼事件。
《論語·子路》有云:“其身正,不令而從,其身不正,雖令不從。”f白嘉軒向原上的人們展示了自己正直強大的人格力量,慢慢地成了人們心目中的主心骨。人們對白嘉軒的族長身份的認同逐漸強化,同時白嘉軒也以一種無形的威嚴在震懾人們的內心,這種威嚴來自于白嘉軒剛正不阿的言行以及對儒家道德傳統的嚴格恪守。儒家以仁義為核心價值觀,講究以人為本。孔子闡釋過有關“仁”的學說。孟子在《孟子·盡心下》中也提出:“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g同時,孟子在“仁學”的理論基礎上又補充了“義”。可以說,在儒家看來,仁義是人生而為人的本質和根基,也是做人的最基本的準則。白嘉軒以仁義作為人生的圭臬,把做人這件事看得十分重要,比如在“交農事件”后,鹿三回到白家,白嘉軒贊揚了鹿三的行為,因為鹿三的行為彰顯了白嘉軒十分認可的儒家的仁義精神。白嘉軒做人體現了“仁、義、禮、智、信”,也就是儒家宣揚的“五常”。“五常”指引人們如何做人,是做人所必需的德行和品格。白鹿村被冠以“仁義村”,可以說仁義在這里顯得尤為重要。“仁義村”的由來和白嘉軒有很大的淵源,早年,白嘉軒和鹿子霖因為買李寡婦的地起了很大的紛爭,最后在朱先生的勸解下,二人握手言和,不再爭買這塊地,二人還給了李寡婦銀元,并接濟了她一些糧食,這一舉動被原上的人們傳為美談,縣長深受感動,親自去白鹿村樹立“仁義白鹿村”的石碑。
白嘉軒以仁義律己,也律人,但是僅僅靠自己樹立榜樣還是不夠的,必須形成系統的道德約束,讓人們自覺地去履行,最好形成類似法律樣式的明文規定,還要符合儒家提倡的核心價值觀,于是《鄉約》便應運而生。當時正處于清朝覆滅、大革命風起云涌之時,新思潮、新運動激烈迸發,傳統的法律道德坍塌,人們心無著落,神無定所,朱先生撰寫了治村章法,交給了白嘉軒,名為《鄉約》。《鄉約》和舊時的《呂氏鄉約》頗有淵源,彰顯著儒家文化,體現了儒家的治理精神。《鄉約》用以規范約束村民的行為,教民以禮義,以正世風。作為重要的鄉土文化禮制,《鄉約》起著法律條文的作用,白嘉軒嚴格奉行《鄉約》,并且號召原上的人們晚上去祠堂學習《鄉約》,要求嚴格遵守《鄉約》,違背《鄉約》就要受到懲罰,絕不姑息,后來白孝文和黑娃違背《鄉約》,他也不徇私情,對二人進行了嚴厲的懲處。自此,村民的惡習蕩然無存,生活安定有序,“仁義白鹿村”聲名遠揚。
三、踐行中存在著本我和悲劇的意味
白嘉軒作為白鹿兩姓的族長,一直堅持貫徹儒家的仁義思想,在保護白鹿原上的人們不受外來力量的侵擾,為人們謀取福祉時,不可避免要涉及“利益”,“義利”一直以來是儒家探討的問題。儒家也講究積極入世,所以儒家向來也是肯定功利的,肯定個人去追求利益。比如荀子說:“好利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則異矣。”h正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i。人們都是按照本能去追求利益,也是很努力地在追求利益。人格中存在著本我,本我是位于潛意識中的本能、沖動與欲望,是人格的生物面,遵循所謂的“快樂原則”,白嘉軒也不例外,也是存在著本我的人格,雖然在《白鹿原》中,白嘉軒是作為儒家踐行者的正面形象出現的,布施仁義,懲惡揚善,積極治理白鹿原,但是也存在著自私自利的一面,那么這里白嘉軒施展的仁義,便具有了二重性的意味。
白嘉軒早年時,六娶六亡,同時家道敗落,一次做夢時,夢見了白鹿精靈,發現了存在于鹿子霖家的風水寶地,為了延續白家的香火,為了發揚祖上基業的榮光,他巧施妙計,用自家的二畝極好的水地換取了那塊大家都認為不怎么樣的破地。從此,白嘉軒可謂是一帆風順,發家興旺起來,以至于長子白孝文當上了縣長,白嘉軒也認為是自己換地的福報,不過最后鹿子霖發瘋,鹿家家道敗落,白嘉軒也認為是自己換地的結果,很是自責,認為這是一件見不得人、難以啟齒的事情。鹿子霖作為儒家傳統的破壞者、白嘉軒的倒影和死對頭,可以說是與白嘉軒明爭暗斗、相互敵對,做了很多壞事和齷齪之事,比如設計田小娥色誘白孝文,他還和原上很多女人有不正當的關系等。白嘉軒作為族長有所察覺卻視而不見,不去處理,有失公允,可見白嘉軒施展的仁義有十分虛偽的一面。
換地之后,白嘉軒開始在原上帶頭種植鴉片,原上的人們爭相效仿,間接引領白鹿原上的人們發家致富,在饑荒的年月,此舉使白嘉軒在人們心中的威望樹立了起來。種植鴉片可以認為是現代文明的入侵,入侵的是以儒家為代表的傳統文化,鴉片所積累的財富讓白嘉軒有了在原上廣施仁義的物質基礎,這是現代與傳統對抗所產生的悖論和碰撞。好在白嘉軒在朱先生的引導下毀掉了鴉片,也算是維護了傳統的儒家文化。再比如,孝義的媳婦久久不能懷孕,又不好休回,多次求醫未果,為了白家的香火和顏面,白嘉軒和母親白趙氏設計向兔娃借種。為了白家后代香火的延續卻密謀策劃毀掉孝義媳婦的貞潔,觸犯自己向來維護的道德戒律,由此展現了白嘉軒自私與虛偽的一面。
道德與功利發生沖突,道德沒有束縛住功利的欲望,仁義與現實發生沖突,仁義面對殘酷的現實打了折扣,由此釀成了很多的悲劇,嚴格恪守儒家文化道德,同時卻受到儒家文化的反噬和戕害,造成了白嘉軒自身不可避免的悲劇。白嘉軒處于激蕩的歷史變遷之中,沒有選擇成為推動歷史發展進步的角色,而是選擇置身事外。白嘉軒的這個踐行者的形象便帶有了悲劇色彩,福斯特認為:“悲劇的典型是圓形人物。”j白嘉軒復雜多重的性格使其形象顯得矛盾而悲劇,充滿豐滿的層次感,也更為真實鮮活,他不再是高大全的人物,而是成了復雜且具有很高審美價值的典型。
白嘉軒的一生濃縮了儒家文化在歷史中如何生存的進程,折射了一個民族的精神嬗變,白嘉軒作為儒家文化的化身、儒家文化的忠實踐行者,可以說是小說中最成功、最豐富、最具深度的形象,這個形象涵蓋了歷史本身的多義性和不確定性。陳忠實通過刻畫白嘉軒波瀾壯闊的一生,將儒家文化匯聚于白嘉軒一身,以此展現了儒家文化的精髓和光輝,同時也揭露了儒家文化的局限,寄托了作者對于儒家文化在時代變遷中如何生存的反思以及民族價值取向的深沉思索。作為讀者,我們應該批判性地繼承儒家文化,辯證地看待儒家文化,這樣才能融入現代社會的發展進程,推動人類歷史的發展與進步。
a錢穆:《中國文化精神》,九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1頁。
b 《禮記正義·大學》,《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30頁。
cd陳忠實:《白鹿原》,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7頁,第11頁。
e 魯文菲:《論〈白鹿原〉的儒家文化內涵》,云南師范大學2017年優秀碩士論文。
f 《論語注疏》,《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6頁。
g 《孟子注疏》,《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 1980年版,第2703頁。
h 張覺:《荀子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21頁。
i 〔漢〕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中華書局 2013年版,第123頁。
j 〔英〕福斯特:《小說面面觀》,朱乃長譯,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191頁。
作 者: 朱澤偉,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周敏,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編 輯:杜碧媛 E-mail: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