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于情而麗于言（創(chuàng)作談）

趙汗青

我是一個堅定的“文學(xué)性”中心論者。但這很難解釋，每當(dāng)旁人（尤其意見相左者）問起“什么叫文學(xué)性？”時，經(jīng)常感覺咬牙切齒，只可意會難以言傳。后來我想到，文學(xué)性其實就是鐘嶸描述“前杜甫時代”之“詩圣”曹植的那句：“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zhì)”——骨氣難畫更難習(xí)，我在此只想淺談“詞采”的功夫。

我最喜歡的當(dāng)代詩人朱朱曾在一個訪談里說，自己在童年時就能從政治課本里輕易挑出那些音色輕盈、色澤飽滿的，在手中狀若日光中的雪花和水晶球的詞語。我并沒有這種自幼點石成金、點鐵成蝶的天賦，但我十分認(rèn)可這種感覺——有些字詞自帶光暈、色澤，甚至是香氣與甜度。因此我常說判斷一個作品優(yōu)劣有時根本不需“閱讀”，只需用“看字”的方法掃過去——好文章，就是單純“看字”都覺得麗色鋪面。這種麗色不是強行粉飾，字穿金詞戴銀，如此僵死花哨的詩文只是一襲“壽衣”。扎根于筋骨的麗色是一種底蘊上的飽滿紅潤，輔之以縱橫捭闔的詞匯量、蓬勃剛健的文學(xué)精神。這是“華茂”有別于浮華更迥異于枯槁最本質(zhì)的意涵。以華茂為本的作家即使寫衰颯也不是聲調(diào)萎靡的，“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多么氣韻豐盈且多姿的凋落。

同時，我認(rèn)為作家一定要有敏而強的情感能力。“敏”常暗含敏感柔弱之義，但作家之敏應(yīng)是“強”的，強悍而強烈。一個惜春式的冷清之人一定是當(dāng)不好作家的——這不是風(fēng)格之別，這是高下之分。就好像鋼琴家的大拇指和小指完全劈開一定要能跨八個琴鍵，而被老天賞飯的手甚至能跨十三度。如果一雙手所有的八度都只能彈成七度，那這不叫特色，叫跑調(diào)。張愛玲專攻男歡女愛，但全部作品的情感強度可能都不及一句“幾家春裊裊，萬籟靜喑喑”；曹七巧和蘩漪最大的區(qū)別就是背后的作者是否在悲憫她們，是否有這顆悲憫心。情感能力強者隨時可弱可淡，但情弱者難深難強。就好比能跨十三度的手去跨八度輕而易舉，反之不能。“以萬物為芻狗”那是天地的事，不是詩人的。詩人的使命是激烈而敏銳地感知痛苦，甚至創(chuàng)造悲傷，讓不會被憐憫的命運在文字搭建的第二人生中得到關(guān)懷。

但我又很討厭今時社會對“現(xiàn)代詩人”的一些想象——因為一些確乎存在的個案和事件，詩人被塑造成了一種“不正常”的群體，甚至只有這種不正常才是“天才”的必要不充分條件。比如詩人往往就得抑郁、感傷，備受精神困擾，如果他居然還能自殺，那么他離全民追捧、萬世不朽的“大詩人”幾乎就只差一雙營銷慧眼與妙手了。但其他文體的作者卻不會遭遇這種想象。民眾一邊以這種“不正常”——說好聽點，特立獨行，孤標(biāo)傲世，來指認(rèn)和追捧個別“天才”詩人，同時又以這種“不正常”作為嫌棄、抗拒整個寫詩的群體的緣由。說到這，我不禁想起不止一位詩友跟我說過：“趙汗青，你最特別的一個地方就是你快樂得不像一個寫詩的人。”我認(rèn)為一位詩人對自我人格和作品風(fēng)格的要求應(yīng)與這世界最通行的價值一致——樂觀、健康、積極、充盈，所以我?guī)缀鯊膩聿粚懀矊懖怀鰜砟欠N純粹言愁訴苦、悲傷苦痛之詩。每當(dāng)有同儕向我表示消沉苦悶，繼而感慨生活無味時，我一般都會說：“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