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我馬玄黃”的音義研究

黃 近

“我馬玄黃”出自《詩·周南·卷耳》中，詩中寫了一位女子在采集卷耳的勞動中想起了她遠(yuǎn)行在外的丈夫，想象他在外經(jīng)歷險阻的各種情況。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其中，“虺隤”“玄黃”，馬疲憊頹傷之貌，而“瘏”“痡”則說出了馬和人都因勞致病，疲憊不能繼續(xù)前行的情況。其中有“我馬玄黃”一句，各家有著不同的理解。朱熹認(rèn)為玄黃是黑色毛與黃色毛相摻雜的顏色。朱熹說“玄馬而黃，病極而變色也”，指本是黑馬，病久而出現(xiàn)黃斑。而自《詩經(jīng)》后各家對該句也都標(biāo)注了自己的理解。本文將利用已有文獻(xiàn)從歷時層面對“我馬玄黃”的歷時源流和意義關(guān)系進(jìn)行考察分析。

一、《經(jīng)義述聞》中對“我馬玄黃”的理解

（一）《經(jīng)義述聞》

《經(jīng)義述聞》共三十二卷。該書為王念孫、王引之父子校讀《周易》《尚書》《毛詩》《周禮》《儀禮》、大小戴《記》、左公穀三《傳》《國語》《爾雅》等書后，就其中經(jīng)傳文字訛誤、注疏師說異同，皆考辨而成的札記。

（二）《經(jīng)義述聞》“我馬元黃”部分

《卷耳》篇：我馬虺隤，我馬元黃。《毛傳》曰：虺隤，病也。元馬病則黃。《小雅·何草不黃》：何草不黃，何草不元。《箋》謂黃為歲晚草黃。元為始春之時草牙孳者，將生必元。引之謹(jǐn)案虺隤，疊韻字，元黃，雙聲字。皆謂病貌也。《傳》言元馬病則黃，失之。何草不黃，何草不元。黃亦病也，猶言無草不病，無木不萎也。以草病興人之勞瘁，亦中谷有蓷，暵其干矣之意。《箋》言歲始草元，歲晚草黃，亦失之。《爾雅》曰虺穨、元黃，病也。凡物病皆得稱之。孫炎屬之馬，郭璞屬之人，皆非也。孫炎曰：虺穨，馬罷不能升高之病，元黃，馬病之通名，而說者便謂之馬病。失其義也。《詩》言何草不黃，何草不元，以是明之。

“玄黃”在《經(jīng)義述聞》中，王引之作“元黃”。《毛傳》中對“虺隤”作出解釋，“虺隤”指的是馬病，他認(rèn)為馬生病可以與“黃”相聯(lián)系起來。《詩經(jīng)·小雅》箋解釋為，一年之末草木枯黃，初春又冒出新芽，是大自然的規(guī)律，所以草木初生可以稱作“元”，歲末作“黃”。王引之 《經(jīng)義述聞·毛詩上》“虺隤”在《詩經(jīng)》中疊韻字，“元黃”為雙聲字，皆謂病貌也。《毛傳》中則認(rèn)為把馬生病同“黃”相聯(lián)系起來是錯誤的，哪有草不枯死，不長出來的，如果把草黃看作是生病的話，那么就是說沒有草不生病、不枯萎了。用草木的黃來與人比興，就像是先秦詩《中谷有蓷》“中谷有蓷，暵其乾矣”一般，把山中的益母草根葉都枯黃了比作女子的悲慘遭遇。《箋》曰：“歲始草元，歲晚草黃”這一論斷是錯誤的。但未作出詳細(xì)的解釋。《爾雅》則認(rèn)為虺穨、元黃都是生病了。但凡事物生病都會給它相應(yīng)的稱呼命名。孫炎把“黃”加之于馬，郭璞歸之于人，都是錯誤的。實際上，孫炎認(rèn)為“虺穨”是馬疲憊不能繼續(xù)行走的狀態(tài)，而“元黃”是對馬疲累倦困的一般稱呼，而稱說的人就直接把它稱為馬病，并沒有真正理解“元黃”的含義。所以《詩》才言“何草不黃，何草不元”。由此“元黃”可暫看作是馬疲憊導(dǎo)致的病態(tài)。

二、“玄黃”音義分析

（一）“玄黃”“元黃”語音關(guān)系分析

因《詩經(jīng)》與《經(jīng)義述聞》有“玄黃”“元黃”兩個詞，故以《廣韻》查其廣韻韻部，以期探討其聲韻關(guān)系，詳見表1：

表1

由表1可知，“玄”與“黃”同屬匣母字，具有雙聲關(guān)系，而“玄”同“元”同屬山攝合口平聲韻，韻部接近。

《詩經(jīng)》中的《小雅·何草不黃》也曾寫道：“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jīng)營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獨為匪民。”

這里將何草不黃與“何草不玄”相對應(yīng)。

《說文解字》玄：“幽遠(yuǎn)也。黑而有赤色者為玄。象幽而入覆之也。凡玄之屬皆從玄。”黃：“地之色也。從田從炗，炗亦聲。炗，古文光。凡黃之屬皆從黃。”

查《說文》可知，“玄”與“黃”皆可以指顏色，而“元”字的解釋則為：“始也。從一從兀。徐鍇曰：“元者，善之長也，故從一。”因此，“元黃”本作“玄黃”，是因聲相近，而韻攝相同，故才有了“玄黃”作“元黃”的可能。

（二）“玄黃”詞義來源

1.“玄黃”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周代，例：

《周易》上六：龍戰(zhàn)于野，其學(xué)玄黃。

玄黃本指天地，這里與雷、龍等同列，被視為雄健和盛大鮮明之象。

《周易》：陰疑于陽必戰(zhàn)，為其嫌于無陽也。故稱龍焉，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

這里的“玄黃”可以指天地，也可以指天地的顏色。玄為天色，黃為地色。

《今文尚書》：“華夏蠻貊，罔不率俾。恭天成命，肆予東征，綏厥士女。惟其士女，篚厥玄黃，昭我周王。天休震動，用附我大邑周。惟爾有神，尚克相予以濟(jì)兆民，無作神羞！”這里的“玄黃”則指的是彩色的絲織物。

2.戰(zhàn)國時，詞義逐漸引申發(fā)展，例：

《孟子》：“其君子實玄黃于篚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簞食壺漿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殘而已矣。”該句中的“玄黃”亦指彩色的絲織物。

《禮記》：“及良日，夫人繅，三盆手，遂布于三宮夫人世婦之吉者使繅；遂朱綠之，玄黃之，以為黼黻文章。服既成，君服以祀先王先公，敬之至也。”“玄黃”與“朱綠”對應(yīng)，指顏色。

《楚辭》：“繞曲阿兮北次，造我車兮南端。謁玄黃兮納贄，崇忠貞兮彌堅。”指古代傳說中五天帝的中央之帝。

3.東漢時，主要表示為“顏色”，例：

《全漢書》：“何逸勞之殊也？蓋儉者不造玄黃旌旗之飾，及至周室，設(shè)兩觀，乘大路，朱干玉戚，八佾陳于庭，而頌聲興。夫帝王之道，豈異指哉？ ”

《全漢書》：“臣聞制度文采玄黃之飾，所以明尊卑，異貴賤，而勸有德也。”

4.六朝便有了我們所說的“憔悴疲憊”之義，例：

《全梁文》：“臣聞役壯休老，上典所優(yōu)；晨行暮息，事身恒分。若夫玄黃未已，非狄駕之衛(wèi)；筋力為用，豈強(qiáng)飯之時。”指人憔悴疲憊。

《全梁文》：“奉賜手令，并繆道臻宣旨。伏讀感咽，肝心涂地，小人無情，動不及禮，但稟生劣，假推年歲，罪戾所鍾，復(fù)加橫疾。頃者綿微，守盡晷漏，目亂玄黃，心迷哀樂，惟救危苦，未能以遠(yuǎn)理自制，姜桂之滋，實聞前典，不避粱肉，復(fù)忝今慈，臣亦何人，降此憂愍，謹(jǐn)當(dāng)循復(fù)圣言，思自補(bǔ)續(xù)，如脫申延，實由亭造。”目亂即眼花，指人憔悴疲憊。

《藝文類聚》：臣聞六轡沃若，不策玄黃之馬，九成輪奐，無求擁腫之材，何則？之路已窮，梁棟之用斯闕。不策玄黃之馬既不駕已經(jīng)疲憊難行的馬。

由此可以看出，“玄黃”多指顏色，從《周易》的天地引申為天地的顏色，再泛指一般的顏色。而六朝時“玄黃”一詞則多指疲憊倦困。《爾雅·釋詁》中曾寫道：“黃，病也。”可見“黃”也可作人生病時所反映的病態(tài)貌。《詩經(jīng)》“玄黃”作為“馬病貌”，“玄黃”是雙聲字，又與疊韻字“虺聵”構(gòu)成相互照應(yīng)的關(guān)系。“我馬玄黃”指的是馬疲憊的樣子。正如《詩經(jīng)》中的“何草不黃”一般，是草木隨季節(jié)而至所反映的枯黃之態(tài)。孔德超（2020）表示《詩經(jīng)》中常用表現(xiàn)手法“比”描述“草”由“黃”變“黑”的衰敗規(guī)律，以借此來反映勞役者疲勞而致病的狀態(tài)。最后，自《詩經(jīng)》后，后世之人又借用“玄黃”二字這一用例加以延續(xù)發(fā)展。例：

《詩·周南·卷耳》：“陟彼崔嵬，我馬虺隤……陟彼高崗，我馬玄黃。”

晉陸機(jī) 《七徵》：“策玄黃於榛險，憑穴巖而放言。”

唐歐陽詹 《瑾瑜匿瑕賦》：“玄黃已疲，奚復(fù)騁乎千里；輪囷則疴，焉得用于九重。”

唐王建 《聞故人自征戍回》詩：“亦知遠(yuǎn)行勞，人悴馬玄黃。”

清方文 《賣馬行為祝一之賦》：“主人見馬意凄楚，嗟爾玄黃瘦如許！”

其中，“玄黃已疲”指馬疲憊到極致，“人悴馬玄黃”將人的憔悴與馬相呼應(yīng)，“嗟爾玄黃瘦如許”表現(xiàn)了馬頹傷瘦弱之貌。這幾句詩再次說明了“玄黃”為馬疲憊而導(dǎo)致的憔悴消瘦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