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風
從前在報社做事,同行都叫他卡金。卡金是他綽號,其實沒特別意思,就是發音利落好聽,帶一種海市市井的狎昵熟絡氣息。一般大家內心有點喜歡誰,才愿如此昵稱,好比稱呼自己一伙的人。
后來事實證明大部分人判斷不可靠,等他一路發達上去,卡金這稱謂就卡在大家喉嚨口,有點吐不出來了。海市人人懂看山水,若再脫口而出“卡金”,除非關系真親近,否則是犯傻:擺明了唐突貴人,把自己去撂在樹干上。
當然,后來之后來,大家似乎全忘了曾鳥語般回旋在報社幾年之久的“卡金”兩字,這名號似乎從沒存在過;報社方面的前同事見他,都改稱了唐總。歷來友愛的及關系實在近的,稱一聲唐兄,態度恭恭敬敬。
不曉得唐似貽這人自己怎么想的,沒人問他。但總不能說就沒人知道他唐似貽的故事吧!
每個與他有交集的人湊出一段,聰明人加以考證推敲,大體就能拼出他發跡的緣起,乃至過程。
“卡金,儂朋友蠻多,做事還都很上路。”總編輯汀老師往大班椅上一靠,笑看小伙子唐似貽,“今年儂已上交過七個出國訪問名額,接下來若有中意的機會,儂考慮自己吧。”
唐似貽笑了,一抹霞光似的,小白臉亮堂堂:“汀老師,澳商航請海和北兩市記者考察澳洲旅游市場,澳國旅游部長要親自接見的,我能去見見世面?”
這種事體么,一路無話,飛機直飛悉尼。
達令港吃一頓航空公司辦的歡迎晚宴,第二天一大早,旅游大巴載上十幾個老記,奔黃金海岸之布里斯班。
到了布里斯班,航空公司公關部圖省事,把十幾名遠來的記者交給了一位入籍澳洲的越南華裔阿彭。阿彭將負責大家飲食起居和旅游項目,等記者按計劃要和各地旅游局官員見面時再把人交回給公關部。
這自然是一筆交易,阿彭是私人股份制旅游公司的合伙人,他的飯碗不就是當導游?
卡金跟《消息快報》的金阿芳是朋友。大家別搞錯,金阿芳不是女人是男人,海市某時代很多男人都由爹媽取如此風格的芳名,據說利于存活。
金阿芳么,歷來是個老實男人,性格不厲害,凡事讓。不過,他也挺能往空白處挖資源的,還懂得拉上自己的朋友們。澳商航這項目就是金阿芳以誠感人慢慢慫恿出來的,人家航空公司最終把海市應邀記者的名額交給金阿芳,還他情,由他薦人。
卡金是金阿芳推薦的第一人選:卡金人好,英文好,聘用卡金的報紙銷量也大。
到了布里斯班,金阿芳自感辦事地道:看看,航空公司方面安排了華人阿彭來照顧大家,沒語言障礙,飲食合胃口,在外國大家還能隨心說笑。他自己跟卡金混在一起,逛街等于有個私人翻譯,簡直大吉大利。阿芳開心得臉上操勞的深皺紋都在輕柔海風里變為小漣漪。
裂縫咔啦一聲,大家都不曾留意,那是大伙兒上了布里斯班對面湯加魯馬海灘、住進度假村時發生的。
故事開始了:
很好,到底是澳洲標準,每人有每人獨立的房間。卡金拿到鑰匙,跟金阿芳打個招呼,自顧自進房梳洗休息去了。
金阿芳曉得卡金這小阿弟有點獨,不以為意,他就跑《大外灘報》洪老師房里抽煙說笑,洪老師房里還來了兩個四十多歲女記者,扎堆打趣笑鬧。
“噗”一聲,一枚東西從窗戶飛進客廳,正打在洪老師煙缸上,煙灰和煙屁股四濺。
“喔喲,啥么事?!”洪老師驚跳,扒住窗框往外看,只看見成片油棕樹的樹冠,陽光像波浪,金燦燦旋舞于枝葉。
坐回長椅繼續談笑,說到妙處,男男女女照例大聲叫好。
“啪啪啪”,又是一枚枚東西連發,打進房間滾四處。老實男人金阿芳敏感了:“老洪,大概我們過于吵鬧了,其他住客不滿意。”
洪老師氣憤憤:“說說笑笑犯著誰?不滿意可以溝通,怎么扔東西,砸了人怎么辦?”
本來喜慶,登時怏怏而散。
金阿芳晚飯前把這事跟卡金講,卡金休息得好,心情愉快,笑道:“習慣不同,你覺得他扔野果不禮貌,他覺得你喧嘩真過分。出門在外,還是不計較吧。”
可是,再怎么不計較外國人,這越南華裔小哥阿彭,他流同樣的血,總不能太生分了吧?阿彭跟大家相處了兩天,無話不談,誰也沒跟這導游小哥拿架子,這要擱回國內,各位大記實在給了他天大面子。不過小人就是小人,你越把面子給他,他越不懂自己是什么。
無非北市來的記者們請他幫忙砍了幾次價嘛,而海市來的記者們先夸澳洲五次后來改夸海市六次嘛,這又怎么了呢?值得阿彭這小子依此來總結咱們中國人么?他自己的祖宗難道不是中國人?
挑柿子先揀軟的捏,阿彭這小子看準金阿芳是個老實海市男,飯桌上就隨口對他來一句:“中國出來的人我看多了,不是妄自菲薄,就是妄自尊大。”
金阿芳平時聽誰講話都賠好脾性,邊聽邊點頭,語言還奉承,但他聽了導游阿彭這一句,登時木了臉,成了泥雕木塑。
等撤了流水席,阿芳就扯卡金袖子,跟個受了委屈的大傻似的,把阿彭的話轉告卡金,專等卡金說該如何治這臭越南佬。
卡金聽老阿哥講完,鼻孔里嗤一聲,一個字也沒吐。他掏出香煙,自己叼一支,發一支給金阿芳。
“值得么,同阿烏卵朋友較真?”
凡記者,全是聰明人,曉得起事情來,曉得來龍去脈。
該團在湯加魯馬度假村住下,度假村的老白人湯姆前后張羅大家玩,人人都看出這項目是度假村贊助的。回國后寫稿,文中肯定不能漏提度假村的名字,但,也僅此而已。
不過,人家澳洲公民老湯姆怎么考量,這邊的老記們也不太了了,本來語言不通,老湯姆看上去又是個沒讀過書的粗人,表情不會社交性變化,還從不趨前來主動熱絡。大家圖省事,隔一層便罷,凡事到導游阿彭止。
大體上,除了會講英文的卡金,沒人同老湯姆搭訕。只卡金同老湯姆言來語去,還打幾聲哈哈,轉告大家老湯姆養著野海豚,每天游來親熱,傍晚可帶大家站海水里喂海豚,親親海豚的鼻尖。
確實,海豚們發揮了天賦,讓湯加魯馬之夜刻入老記們的回憶。湯姆很開心,大概認定這些中國人也是愛他的沙灘和海域的,他請大家喝啤酒,讓卡金給翻譯:“明天有誰想去后頭沙坡滑沙?我帶大家去!”
“哎,好啊!”人人舉杯歡呼,說好第二天下午一點整出發。
第二天烈日當空,離下午一點差不多還有十五分鐘那時候,卡金戴著遮陽帽和墨鏡出現在度假屋中心圓亭前,老湯姆還沒來,暫時也沒其他人來。
十二點五十八分,一輛無空調巴士從遠處駛近,卡金一看就曉得不好,那巴士上五顏六色坐滿了各國游客,駕駛巴士的正是老湯姆自己。
老湯姆臉色不好看,跳下車劈頭問卡金:“你們那些人呢?”
卡金想解釋那些人不歸他管理,想想解釋不通的。這時候倒好,越南佬阿彭出現了,他朝老湯姆聳肩:“我打了各人房里電話,大多數在睡午覺,有的正在沖涼。”
老湯姆回頭看看一車人,再回頭來,看卡金的眼就帶了刀光:“說好了一點整,這邊沙灘就一輛巴士,沒第二輛。倒是去不去?”
卡金奔到度假村前臺,替阿彭又打各人電話。北市來的記者們懶洋洋的:“午睡完了去不行么?主隨客便么!”海市那幾位躊躇:“太陽交關辣,去了不是曬成紅皮雞?不去了不去了!”
卡金沒說什么,他擱下電話,跑步到巴士前,其時已一點二十分,巴士上客人全扇著自己肉掌,表演熱鍋上螞蟻。卡金對老湯姆說:“我去。”
老湯姆氣得不行,對卡金卻還客氣,一個勁地吐氣咕噥:“全世界都在等!”
晚上全體記者吃飯,老湯姆本說要參加,后來沒出現。導游阿彭看熱鬧:“不等湯姆啦,他心情不好,咱們自己開飯!”
老記們不說也曉得是怎么回事,大家端碗吃飯,第二天一早回布里斯班,這多大個事情?沒必要扯。
阿彭見沒人理他,不暢快,又說一句:“老湯姆伺候不來人嘛!”
第二天回了布里斯班,航空公司來人,也是個華人,帶團見當地旅游官,大家合影留念。金阿芳奮勇朝前,跟航空公司投訴了導游阿彭,堅決不要阿彭再領大家逛。航空公司沒轍,只好臨時換地陪,把個阿彭生生地趕走。
阿彭氣得臉鼓圓了,開始擺各種傲慢姿勢,跟老記們狂說英語。大家聽不懂,就當他發癲。卡金看半天,開口跟阿彭對英語,請他decent(得體)些,阿彭便沒了影,大家只好在布里斯班多待一天,等新導游來。
晚上吃過飯,人生地不熟,大部分人沒心出去逛,都選擇拉幫打牌。
半夜三更,金阿芳心事重重敲開卡金門,要他陪自己找《開放日報》的老鄭,老鄭在這隊記者里名望級別較高。卡金問出了啥事,金阿芳欲言又止,反復說自己一個人心虛,由卡金陪著,才能對老鄭講。
人家鄭主任睡得蠻香,呼嚕聲門外都能聽清,硬被金阿芳敲門敲醒。金阿芳說話帶了哭音:“老鄭,出了點事,我心里沒底,得向你匯報。”老鄭莫名其妙:“沒人委任我領導你呀,阿芳。”
金阿芳拉扯卡金進門:“這事跟小唐沒關系,我拉他壯膽,他懂外國的事。是這樣的,晚上我本已想睡覺,北市那個商報的老田找我,要我陪他上街逛逛。我沒細想,跟他上街了,沒想到老田,這狗日的老田今年五十九了,五九干部他是有目的地的呀。他一拉,拉我進一個門面,我看不懂外文的,進去才知道是脫衣舞店!”
鄭主任笑了,他看看小伙子卡金,卡金也彎起了嘴角。
“老天在上,我可是安分守己的!”金阿芳又帶了哭音,“我真不曉得是那種場所,我被他一把拉進去的。我現在心里很慌,怕要發心臟病,我只好跟鄭主任你匯報。”
卡金突然撲哧一笑:“回都回來了,你阿芳老兄不說,這事不就沒了嘛!”
老鄭點頭:“對呀,阿芳你還不如一個小朋友明理。你啥意思呀,你是要舉報老田嗎?”
“不不不,我哪是舉報別人的小人?”金阿芳慌得手抖,“我是怕被他連累!他不告訴我,就拖我去看脫衣舞!他要退休了,我還早呢,他這不是害我嘛。”
看見老鄭和卡金微笑,金阿芳更六神無主:“這狗日的老田,看就看吧你,他還出丑。”
“出啥丑?”老鄭點起一支煙。
“他,他,他!他竟然讓脫衣舞娘扯住他領帶,把他帶舞臺上頭坐去了。舞娘把大腿架到了老田脖子上!”金阿芳喘得有點重。
聽者似乎都有點不適,老鄭仰臉吐口煙圈:“我們這些人分別從兩個城市出來,我們只能管好自己這一邊,是伐?阿芳,你既然解釋了,我也相信你‘誤入藕花深處’,這事到此為止吧!我跟小兄弟卡金,都回去睡覺,你也回去睡,咱們誰也不曾聽你講過故事,可好?”
卡金點頭,連忙站起來。金阿芳說:“不行啊,還有更嚴重的!”
我靠,走不了了。卡金只好再坐好,豎起兩只耳朵。
金阿芳說:“老鄭,這,這,這,老田付了錢,下臺來走就算了嘛,他竟然……竟然還跟領導接見文工團似的,站起來一一跟脫衣舞娘們握手。臺下的老外笑得跺腳,你說,你說,他這可不是丟了咱們的臉!”
說到激動,金阿芳黑瘦臉上幾滴淚珠曲曲彎彎在皺紋里游動,活像春天蝌蚪寶寶繞過水草。
老鄭摸摸腦瓜,沒方向。倒是年輕人有主意,卡金插嘴:“鄭老師,我看還是今天的事今天了。這老田固然丑態畢露,好在除阿芳兄,我們團里誰也沒看見。阿芳不說,事情就沒有。要傳出去,一個團出來的,回國大家都沒臉,簡直邀請人揣度我們。一個老田為老不尊,何必讓我們都墊背?”
鄭主任點頭:“小年輕思路清爽,我贊成。阿芳,你太緊張,放松放松。明天開始,你別和老田來往了,躲開點。今晚的事,算我比你職級高,你既然找我匯報,我就給你做主。這事你不提了,吸取教訓,別鬧出第二次就好!”
阿芳抬起頭,滿臉輕松光彩,如蒙大赦。
事如春夢了無痕。十來天后大家開開心心歸國,各回各辦公室,繼續忙各自的活計。
不過,總編輯汀老師在報社大食堂里碰見卡金,端盤子賞臉,一坐坐到他身邊:“好事也能傳千里,卡金,你不錯,鄭主任市里頭開會見我,特地夸你有國際頭腦。你外文上多下點工夫,報社早晚用得著你!”
歲月匆促,時光荏苒。報社確實給了卡金諸多機會,陸續派他到歐美日本采寫新聞,報紙得了意,卡金也年少揚名。
不過,對新聞這行當而言,萬事速美速朽。卡金還沒到而立之年,就有不惑之醒。他看看報社,看看城里電臺電視臺,又看見有人預告未來“手機報”的模式。大地忽在卡金腳下流動起來,假如說“報道真相”曾是他心中理想,他已知道現實根本連正眼也不會瞧他的理想。
實話實說,尊重歷史:卡金曾自亂陣腳過。
有一陣子他無精打采,手里總捧著加西亞·馬爾克斯頹唐荒廢的小說,眼里流瀉被日光刺破的月色。他跟完全不同格調的女人們輪流廝混,以至于引發了汀總編對他的關懷,汀總指示總編辦公室主任當月下老人,盡快幫混沌渙散的年輕人找到下錨之港。
話說偌大個城市處在千禧年前的慌亂激動中,多少驛動的心難以平息蝶飛之野火,海市有位胸中有丘壑的國企老總謀定而后動,準備將麾下的進出口公司改制成股份制企業。
程杜程老總對卡金有良好印象,卡金年年負責報道程杜公司同比適度上升的進出口貿易額。有別于某些報紙追逐絕對升幅好大喜功,卡金能品出程杜精心編制的數字舞曲之妙處,無需程杜點石,就自行指出數字連年穩步上升的優美。
程杜屢次指示自己的辦公室主任凡接待記者以卡金為首要,不搞論資排輩那一套。到咱們公司采訪的記者,唯卡金是尊。可惜這辦公室主任是個庸常之輩,他看見的卡金仍是個奶粉青年。
想到自己隱秘不宣的改制計劃,程杜夜不能寐。如何讓青澀果子不被漫天野鳥啄落,從而結成碩果?程杜隱隱然覺得卡金的文字具有絕妙的掩護性。
他有些渴望卡金制造出的那種輿論基調。換言之,卡金的文字似能“保駕護航”。
一個秋日上午,卡金略帶羞澀地求見汀總編。
走進汀老師辦公室,汀老師還在伏案批閱文件呢,他抬頭看一眼卡金:“小伙子精神不錯么,坐!”
卡金報告汀總編,有家進出口公司歷來富有充沛的改革動能,與眾不同。其程總發來邀請,邀請本報記者隨其公司小組前往歐美進行“marketing research(市場調研)”。只請本報,新聞獨家。
汀老師聽懂卡金在說什么,汀老師豪爽一揮手:“那你跟著去吧,回來寫它一整版!”
“可是,汀老師,這旅程走得比較遠,時間比較長……”
“對方邀請,又不需要報社付錢,你婆媽什么,去吧。”汀老師覺得神清氣爽,算給卡金一個拖欠稍久的恩惠。
先飛東京成田機場轉機,在成田寬闊的候機樓里,程杜笑吟吟對卡金說:“到日本了,從現在開始,我們四個是旅伴,湊一桌正好打撲克。你不要再叫我程總,就叫程杜。”
程杜手下香港公司的經理摸出三個白信封:“走的地方比較多,為省麻煩,我備了點零用美金,大家遇到小事或不方便,自己解決吧。”
他對程杜笑笑:“給老板你也發一個,免得半夜還要我跑腿什么的。”
打完一圈牌,美國飛機來了,當然直飛紐約。
在肯尼迪國際機場進關時出了點小事:程杜他們三個順利進去了,卡金沒那么順利,他第一次到美國。
查簽證的黑人沒表情地打量卡金,卡金禮貌的微笑沒換來半點溫情,卡金當慣了無冕之王,飛機又坐了好久,累了,心煩。
黑人問他:“來美國干什么?”
“走走看看。”卡金傲然回答。
黑人看明白了卡金的表情,黑人合上手里查驗的護照:“去那邊小房間坐下。”
卡金不明所以,拎著背包朝邊上小房間走去,探頭一看,大吃一驚:房里空空無椅,地上坐著阿富汗山民打扮的兩個老者,包著白頭巾,胡子垂胸口。
卡金強自按捺,疾步走回移民官柜臺,問那黑人:“干嗎讓我去小房間?那房里坐的,什么奇奇怪怪的人物!”
黑人抬頭同卡金對視,又看清了卡金的怒色,這神色其實說明了很多問題。
砰然一聲,黑人往卡金護照上打章,同時歪歪下巴:“你和那邊幾個是一起的?”
“當然。我是隨行記者!”卡金接過護照,沒有道謝。
程杜和兩個手下一直站在進關處里側望卡金,卡金搖搖擺擺出來,程杜笑:“小唐,你運氣好的,美國人竟然買你的賬。很多人莫名其妙就在那邊被拒入,轉下班航機原路飛回去。”
“嘁。”卡金發聲。
訂的賓館西萊肯坐落于法拉盛,程杜不喜歡麻煩客戶接機,四個人就自己打的,一路往法拉盛來,說這是紐約華僑漸多的新區。
車程中程杜兩個手下忍不住還說卡金:“小唐,有骨氣是好的,有時候也要收斂收斂,到人矮檐下,適當低低頭。美國人是機器人,若被他一不高興拒入,那多掃興?”卡金喏喏。
到達法拉盛那賓館門口,付賬下車,門口走來兩個南美長相身穿制服的人,幫忙要提行李。程杜手下那香港經理從司機手里接下拉桿箱,穿制服的南美漢子偏不替他拿箱子,卻要接他自己背的背包。另一個南美漢子來拿卡金背包,被卡金一把推開。程杜在一旁正看得奇怪,說時遲,那時快,那個南美臉接過香港經理猶猶豫豫放手的背包,一摟,抱緊在懷里,撒開腳丫子飛跑,另一個空手,也朝反方向撒腿跑了……
賓館大堂里這才出來一個穿不同制服的老頭,表明了是真的酒店領班,拒絕承認他認識劫匪,哪怕這可能性已不言自明。香港經理此刻心里痛得彎腰捂臉,他的私人貴重物品和護照全在那包里。
報警么?
卡金插話:“到了這地步,還是問問這酒店領班吧,他要不是個連襠模子,誰還是?簡直黑窩一個。”程杜便用英文問那領班該怎么辦,領班吭哧半天,說:“你不報警的話,應該會把現鈔之外的東西送回來的。等等吧。”
大家辦了入住,各進自己房間,還沒到一個小時呢,大堂領班這賊老頭就把香港經理丟的背包送上房來,說什么“盜亦有道”,自己看看少了什么吧。自然,除了錢和一條送修的碎鉆金項鏈,其他東西都在。
程杜依舊拉開牌桌,笑話手下:“早知道你多給我們點零花錢才好!”
在紐約,四人由一對一九四二年隨父母移民美國的無錫老夫妻招待。老人家待客仔細,萬事都自家操心,除下午五點老頭或老太要驅車趕回郊區,帶家里老狗出門撒個尿再趕回,其他時間都和程總一伙盤桓。
吃了幾餐名餐館的飯,無錫老頭對程杜說巴西行程都托當地旅行社安排妥了。程杜笑對卡金:“留他倆在紐約談生意,我和你去巴西marketing research一下!”
耶穌巨像在里約熱內盧的白云里張開懷抱,程杜同卡金坐在出租車里環城兜風,看見到處是足球場,少年們全在球場上飛奔,尋找巴西式的未來。
卡金點明一事:“庫巴卡巴納海灘是全球犯罪率最高的海灘,我們最好別去。”
程杜大笑:“小唐,你有腦子,我看見法拉盛的搶匪也想要你的背包,你反手就把人家推開了。”
“嗬嗬,”卡金害羞,“我窮,所以我在意自己的包包。”
“不,你有分寸。”程杜點點頭。
入住的正是庫巴卡巴納海灘邊殖民風格的老酒店,推開窗,就見馬路對面海灘椰子樹下成排站著的高個女郎們。程杜指點:“看那身材,個個妖精呀。”卡金望一望,彎嘴角笑。
到大酒店柜臺上買好晚上看演出的票,程杜和卡金沒法打牌,程杜就帶卡金進老牌紳士們吞云吐霧的雪茄煙室,選古巴雪茄,坐望海平臺,教唆卡金抽雪茄。
吞云吐霧好時光,程杜順便提起不久之未來將有獲得所有市長副市長聯合簽名支持的改制嘗試,全市各行各業里選出十家企業當試點。
卡金不懂雪茄,卻懂這個,他坐正了,對程杜說:“大機會來了!”
晚飯后有車到賓館接人,送到一家大劇場,場里坐滿了歐美客,亞洲人卻只有程杜和卡金。臺上各樣風俗舞蹈五光十色,連猴子鸚鵡和三趾樹懶都上場助興。
高光時刻,主持人滿劇場找對象,忽然一手指指定臺下的卡金:“韓國先生,韓國先生請上臺,我們劇團請你一起演出!”
滿場掌聲和起哄,卡金解釋自己是中國人的聲音被湮滅,他遲遲疑疑走上舞臺,發現后臺走來一群真正的妖精。那些深膚色半裸的土著女人們有豹子般的身體曲線,一路抖動黑褐光亮的屁股,把屁股當成迎風招展的旗……
“韓國先生,韓國先生,看你的啦!”主持人舉著麥克風高喊。
豹線女子把手搭到卡金肩上,當面放射媚眼,屁股搖得像風里的鈴鐺。卡金呆呆站,兩臂下垂,手指貼著長褲中縫。哈,這正是“韓國先生”本色,全場嘩笑。
“我的令人肅然起敬的韓國先生,請不必拘禮,你面前的美人正在邀請你,你可以伸手撫摸她,這是合法的,合法的!別忘了,你來到了風情萬種的里約熱內盧!”主持人喜不自禁,歐美客大吹口哨。
卡金又忸怩了一分鐘,然后他拉起深膚色豹線女子的手,挽住她那赤裸的曲線玲瓏的腰,作出跳交誼舞的架勢。樂隊立刻配合奏起了圓舞曲,原來卡金舞步不錯,舞臺上登時旋舞起快三……
等“韓國先生”鞠躬下場,美國俗人推土機般涌上舞臺,到處是打擊樂,碩大的美國屁股跟著豹線女人們的屁股抖得舞臺模糊起來……
程杜笑卡金入鄉不隨俗,有點放不開。
從里約飛到亞馬孫林區中心瑪瑙斯市,登時又換個世界。這是世間最大的叢林,中國國家林業部在瑪瑙斯有外派機構,專門在這寧靜世界研究林業問題。
程杜領著卡金住進林業部機構獨立的大院落,接待他們的駐外干部跟生意人氣質不同,他們行動遲緩表情恬淡,除說明食堂何時開放何時關閉,只帶客人看了一處私有景點:后院的一棵番石榴樹,樹上幾百只藍胸紅冠鸚鵡嘰嘰呱呱,圓眼如群豆,俯瞰程杜和卡金……
“不要打開房間窗戶吃東西,“駐外干部警告說,“否則,這些強盜會沖進你們房間,叼走你們的點心和背包。”
卡金喜歡院落里寧靜的生活,他告訴程杜此地風物叫他想起了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卡金跟著林業部的人參觀他們的菜地和實驗種植區,他喜歡巴西人的黃米飯干魚,更喜歡巴西女傭養在她那堆蓬頭長發里的樹懶幼崽。程杜也懶出門,難得清閑,跟林業部的人成天打牌,一杯又一杯地喝百香果做的果汁飲料。
林業部這個點已習慣接待國內各條線托來的訪客,照例收點食宿費用。除了程杜卡金,這時候另有個北市哥們兒在院里,不過,此君不怎么受人待見,沒人理會他。林業部干部告訴程杜卡金:“一私企爺們兒,托了關系轉來的。咱們這兒,公對公慣了,不懂怎么招待。”
這私企北市哥們兒在院里關得發慌,成天緊張兮兮,到處摸索到處探頭,人家見他來,就把眼光挪遠。這哥們兒理個寸頭,手伸上去,摳摸自己頭頂,像寂寞得要找虱子親近。
見人張羅著開車帶程杜和卡金進瑪瑙斯城去,私企哥們兒也把頭鉆過來:“上街么?我能不能一起去?”
林業部干部偏不,硬生生回他:“咱們這是公事,外貿談判,您別!”
其實就是到瑪瑙斯城里逛街,喝啤酒吃風味菜,再去逛熱帶動物園看個稀奇。程杜和卡金都摟著樹懶留了影。
回到大院,卡金洗了澡騎在樹下吊床上看火燒云,那北市哥們兒悄悄走來攀談:“真羨慕你們能講英文,我不會,出門找不著北。這兒的人真是,我說我有錢,帶我出去玩玩,也不理我,真把我悶壞了。”
卡金笑了,很溫和:“你老提錢干嗎,有錢了不起么?你別再提錢,下次出門逛,我請人家捎上你。”
這哥們兒千恩萬謝,又摸胸口口袋,似乎想拿錢出來謝卡金,后來忍住了。
晚上在食堂吃過冬瓜炒小豆子之類尋常晚飯,終于開出一輛面包車,連帶私企哥們兒都捎上,去瑪瑙斯城里看夜景。
其實瑪瑙斯也就是個森林小鎮,哪有那么多可看的?挑路邊一個酒吧門口坐下,點一圈啤酒來,大家抬頭看金龜子繞路燈翻飛,大個果蝠俯沖吃蛾子……
難得的是酒吧偶然放個迪斯科曲子,只見路上巴西人全停步,男女老少一秒不差跟著音樂起舞,像個個沒固定去向,行路只等音樂。舞跳得怎樣?七倒八歪。不過人人活在不平凡的樂感里,像被迪斯科馴化的動物,倒著歪著各式的動彈都合乎樂理,血管里流的就是樂符。
私企哥們兒梗著頭頸認真爭搶一回,替大家埋了啤酒的單,終于也有底氣開口說話,一個勁地跟大家聊亞馬孫森林獸類,盡把他在馬來西亞見的動物搬巴西講。
大家一起散步,沿大街走走,走過有霓虹燈的街區,私企哥們兒就死命盯著霓虹燈看,喉結一上一下動彈。他認定卡金好打交道,冷不丁問:“兄弟,這霓虹燈閃閃的,啥店?”
卡金看看,裝傻:“就是服裝店唄。”
“服裝店晚上那么多男人逛?奇了!”私企哥們兒搖頭,“怎么還有女人的影子?”
“服裝店模特唄。”卡金說完,趕幾步,趕上林業部那幾個駐外干部,并肩走,問亞馬孫能有多少種蝙蝠。
第二天圍桌吃早飯,林業部干部們都笑:“那有錢的家伙一大早就打的走了,給活活地憋壞了!”
程杜笑說:“你們這些人,也真壞。人家好不容易出門一回。”
回到紐約跟兩個部下匯合,程杜說:“紐約的生意你倆談得好,我和卡金主要是出來marketing research的,咱們就此別過,你們回香港,我和卡金還要飛歐洲。”
飛歐洲,紐約直飛馬德里。
公司在馬德里有直屬分公司,負責做全西班牙外加全葡萄牙的市場。程杜在飛機上同卡金交代:“我到了馬德里要正經辦公事的,那里有團亂麻,必須我親手解拆。你這些年報道我們公司恰如其分,又不是我們求你這么辦,那就是緣分呀。所以,你不要拘泥,請你來,就是想讓你多玩玩,我安排了巴黎那邊最得力的外銷員到馬德里見面,他的主要任務是代替我陪你,在西班牙到處走走。”
卡金說感謝程總,心領,一定玩好,不辜負你一番心意。
程杜喜歡卡金這樣子的回答:人生一世,很多事只得一回,既要領受,也不必虛張。很好,卡金看著像個有容量的。
到了馬德里,睡過一大覺,巴黎的外銷員葛分耀來了,大家只叫他綽號“老鴿子”。
程杜揮揮手:“鴿子你帶好卡金,我要辦公去了。大家海市再會!”
卡金隨長相年齡都有點近似梁朝偉的老鴿子一到馬德里火車站,就看見了老鴿子的私人朋友小周踮腳朝他倆揮手叫喊。
稱呼是小周,年紀至少比卡金大個十來歲。小周也是海市人,精精瘦,皮包骨,頭發已向后戰略性退卻,顯出列寧般前額。他戴一副細框金絲邊眼鏡,大概只有一米六高。
老鴿子打趣,說左看右看,差點沒看見你。
“先去喝一杯?”小周溫和地笑,找著自己放在停車場的車。
飛駛半天,在古色古香的一道門口停車,三人魚貫走進門外有個小小噴泉、人聲鼎沸的小酒館。
柜臺上圍一圈西人,沒一個坐著。越過他們肩膀頭顱,卡金看見四五只棕色發亮的熏火腿,高調地架在木制火腿架上,像脫衣舞女郎風騷地撩開了裙子。
小周連比帶畫,講結結巴巴的西班牙語,侍者不停點頭,發出“西、西”聲。
三人圍住一只高腳圓臺站立。不一會兒,侍者送過三大杯黑褐色自釀酒、一大碟切好的大理石紋火腿片,翹大拇指:“伊比利亞!”。
“這是西班牙最好的火腿片。”老鴿子點頭。
“來一疊生大蒜!”他追著吩咐侍者。
“玩玩老虎機吧?”小周靦腆一笑。
兩臺吃角子老虎機就在酒吧一角,上面閃爍數字和水果圖案,發出咕咕聲,不過沒人玩。老鴿子和小周掏出西班牙比賽塔,同酒吧伙計換硬幣,靠過去玩起來。
卡金起先還端著酒杯在邊上看,看著看著就困倦了,坐上空椅子繼續吃剩下的那些火腿片。
酒吧里嗡嗡人聲像極了海的波濤,溫柔撫摸卡金的倦意。卡金看看窗外日頭,它已移動了位置。
卡金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伏到桌面上迷糊過去的,不過等他醒來,店堂柜臺空空如也,西人都走空了。小周和老鴿子,腳心像打過鐵釘,老樣子伏在吃角子老虎機前,用力拍打……
酒店伙計走過去找小周說話,回身自顧自搖頭,一臉不屑。卡金問小周:“幾點啦?”
小周說:“再等我們十分鐘。”
大概二十來分鐘后,大家到柜臺會了鈔出門,小周笑問老鴿子:“今天手氣不好?”
老鴿子冷冷笑一下:“輸掉兩千塊人民幣吧。那回摩納哥贏錢后,一直沒啥手氣。”
“我還好,贏了又輸,大概還贏幾百人民幣。”小周哼一聲。
卡金以為要上車,哪曉得小周家就在酒吧樓上,小周摸摸口袋:“哎呀,沒帶門鑰匙!”
三人退后幾步,站路邊大梧桐樹下,小周對準六樓喊:“娟娟,娟娟,開開門!”
喊了一會兒,沒人應,小周擦腦門上汗,繼續喊娟娟。
六樓一扇玻璃落地門突然開了,一個海市女郎出現在小陽臺上,她燙了頭發,白裙子在夕陽里變金色。
娟娟低頭端詳老公和客人,眼若月牙,露出笑容。
小周松口氣,喊:“開開門,忘記帶鑰匙了。”
娟娟彎下腰,又直起身子,突然手里多一樣白色東西,當頭朝小周砸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小周往左一躲,白色高跟鞋砸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娟娟又尖又抖的聲音像只俯沖的大蜻蜓從男人們頭上掠過:“還曉得回來儂!去賭吧,覅回來了!”
樓下門開了,穿拖鞋的娟娟余怒未消:“進來!老鴿子就算了,覅再帶壞好人家子弟!”
卡金被娟娟看為好人,心里蠻開心,不枉在破酒館里睏一覺。他跟在恭恭敬敬捧著老婆高跟鞋的小周身后,亦步亦趨進了小周家公寓。
桌上放著女主人做好的菜,湯湯水水都涼了,用一只紗罩子罩牢。老鴿子講:“娟娟,你冤枉小周了,我們沒賭,在下面談生意呢。”
“你騙鬼去!”娟娟斷喝,“我的男人,我比你清楚!”
她的鳳眼也狠狠剜老鴿子一下:“老鴿子,你也不是好東西!”
回過頭娟娟又數落小周:“你以為你好跟老鴿子比呀?人家命里有,進賭場贏過幾十萬。你贏過嗎?”
大家都不說話,娟娟漸漸就沒了怒氣,嘆口氣:“氣煞人了!飯菜在桌上,你們自己熱熱吃吧。”一開臥室門,她消失了。
老鴿子吐吐舌頭,小周自嘲地搖搖頭。卡金說:“至少要把菜吃掉一點吧?燒這一桌子,阿姐不容易的。”
晚上,卡金跟老鴿子睡客廳,卡金悄問老鴿子:“小周在馬德里做啥生意?”
老鴿子講:“什么都做,什么都不做。”
又講:“到馬德里來的海市團,很多都找小周當地陪,你就當他是旅行社的吧!”
一說起旅行社,第二天就來個陌生人,剃平頂頭,頭發根根像鋼絲,一對水泡眼,兩只松布袋臉頰,河馬頭頸將軍肚,腰里圍一只厚厚皮腰包,西褲上是蜘蛛網那樣密的皺褶。
此人說浙江口音的海市話,跟老鴿子卡金打招呼:“叫我阿根好了,我做大理石生意的。”他袋里摸出一張人工水果香黑名片,上面燙金字:“趙紅根東旭石材城紅根石材批發部總經理”。
紅根是別人介紹給小周的客戶,他坐下來第一件事是付給小周五千元人民幣當服務費,小周撕一張敲私章的收條給紅根。
紅根暫時只好住在小周家唯一空著的書房里,等小周帶他到東部阿里崗岱去看大理石礦。中午,娟娟燒一臺面海市菜待客,紅根看見白粥咸菜,稀里呼嚕吃兩大碗,吁著氣,摸自家將軍肚子:“沒想到在外國吃到咸菜白粥,我頂頂歡喜的!”看來牛排跟奶酪會要了紅根老命……
娟娟創造的家庭氣氛讓每個人放松。卡金老鴿子跟紅根相處得也算不錯,紅根講:“大家一道去阿里崗岱好伐?出來么,一道白相。”
一道白相就一道白相,男人們終于告別娟娟和娟娟的好飯菜,擠進小周的西班牙車,直接開國道,往東海岸駛去。
夜色濃重,高速公路路燈暗淡,轎車仿佛在一張微亮的地毯上飛翔,除前方一百米的公路外,啥也看不清。好在西班牙公路上夜行車極少,行駛好久也沒碰上幾輛車。小周跟老鴿子輪換駕車,卡金和紅根不懂駕駛,大模大樣在后座當乘客。小周講:“不開車的有個任務,要陪開車的講話,否則開車的會打盹。”
紅根誤會了小周的話,開始一個接一個講有料的笑話,你都無法想象一個人的腦子可以準確無誤記錄下如此多人物以及他們的錯誤性行為。
卡金在黑暗中竭力分辨紅根講笑話的姿態。紅根講笑話,下意識豎立起右手食指,指著車頂。他語速加快了,似乎只有快節奏才能描繪性事;他渾厚的脖頸肉在暗色里顫動,每講完一個笑話,就以咂嘴作為過渡階段的音樂……
在冗長的故事集錦里,卡金記住了一個,卡金認為這是唯一一個沒帶臟字的好笑話。
紅根講:
某區有個局長,帶女司機出去開會,路上車拋錨了。女司機嘆口氣,講:“作為女人呢,我不該下車修車,但作為司機,我就下車修吧!”
過一歇,局長嘆氣講:“算了,作為領導呢,我不用下車幫忙,不過作為男人呢,我就去幫忙吧!”說完,也鉆到車底下去了。
過了蠻長辰光,來個人,嘆氣講:“作為過路人呢,我不該管閑事,但作為警察呢,我提醒兩位,你們的車剛叫賊開走啦!”
于是,老鴿子就對開車的小周講:“作為乘客呢,我不好意思講你;不過作為將性命交在你手里的人呢,提醒你不要再握著方向盤打瞌睡!”
小周笑醒過來,如一只破殼而出的雛雞,竭力從座位上探起身往前看路。路上一小團車燈的暈黃落進廣大無邊的黑色,像大黑鍋里煎著鴿子蛋。
半夜三點,小周講:“大家到休息區喝一杯吧!看看有沒有還營業的酒吧,我要一杯濃咖啡。”
老鴿子笑了:“這種時辰,哪還有酒吧?要么紅燈酒吧。”
卡金跟紅根聞言都瞪大眼睛,小周對后座兩個講:“倒說得是!你們大概還沒見識過西班牙的紅燈酒吧,正好!”
車從匝道上下來,這個國家不用付公路費,幾個人就在不知名的陌生小鎮上夢幻般滑翔,周圍樓房一片黑,只有昏沉沉的路燈浸潤著暗夜深處幾顆活泛的心。
“運氣不錯!”小周終于笑了。一座靠在鎮邊的樓房還有燈光,門口纏繞珠珠燈,像一群魚的眼睛,在夜海泛磷光。
停車,魚貫下車,大家在車邊伸懶腰,搓手,摸出火機吸煙。抽完煙,搖搖晃晃向紅燈酒吧走去。
里面好像已打烊,或者都塵埃落定成其好事去了,只一個老頭穿著白衣服,在柜臺后擦拭收拾。他抬起頭看來客一眼,不理不睬,又低頭做他的事。
小周大聲打招呼,要四杯小黑咖啡。笑問:“打烊了?”
老頭點點頭,開始給大家做咖啡,把一罐子棕色細糖推給柜臺邊眾人。
四個人喝了咖啡,身上熱一熱,覺得肩膀酸痛,腰里發麻。小周問老頭:“人呢,都睡覺去了?”
老頭看看小周,又輪流看看其他幾位,終于開口吐一句:“烏那-梭拉(Una sola)。”
小周笑了:“烏那么就是一個,梭拉就是只有。只有一個喲,四對一。”
卡金向各人看看,在這方面,老鴿子從不發表意見,也沒有笑紅根任何一個笑話,他總是得體地沉默,仿佛這與他無關。
紅根也沒說話,可一只右手捏著耳垂,又摸鼻子,到胡子根上摩挲,就是不肯老實。
小周伸手拍紅根肩膀,對酒吧柜臺里的老頭說:“烏那-梭拉。”
西班牙老頭點點頭,擦干手,走了。紅根問小周:“你說啥了?”
小周笑道:“老板去喊老板娘來陪你。”
“啊?”紅根顯然不明白這里頭把戲,信以為真,“還有這種事?我可不喜歡老太婆!”
腳步聲傳來,大家都把眼睛齊刷刷對準了過道,哎呀,八只眼睛亮得如工地上用的太陽燈:來了,一個身高足有一米七,長得天仙般的女人走出來。
女人穿一身酒紅薄紗裙,漂亮紅頭發還沒壓過枕頭,甜蜜蜜跟大家打招呼,走到男人們面前,滿不在乎轉一個圈,讓人們鑒賞她的凹凸。她眼珠子發一種幽綠光澤,這有點神秘。
小周跟她說了一串結結巴巴的西班牙語,女人發出樂不可支的笑聲。紅根問小周說些啥,小周說:“我問她我們來了四個,你一個人怎么辦?”
“她怎么說?”老鴿子第一次開了口。
“她說她是西班牙第一流的斗牛士。”
大家哄堂大笑,女人知道男人們笑什么,得意地點點頭:“你們請我喝一杯嗎?”
小周揚手,要柜臺后那老頭給女人酒。她端起龍舌蘭,一口喝精光。
紅根假意推讓一番,把腰包挎肩上,拎一拎自己腰帶,跟著那女人消失在過道里。臨到進去,還特意對柜臺里的老頭說了聲“不好意思”,好像他真去為這老頭代行職分。
剩下三個又喝上一杯黑啤酒,陸續到洗手間解了手。老鴿子對小周說:“你等他,我和卡金在車上等你們。”
老鴿子同卡金從未眠的紅燈酒吧走出來,外面空氣帶了點薄霧,咸咸的,卻十分清冽。老鴿子說:“不冷嘛!我倆在鎮子里走走?”
深夜的西班牙無名小鎮長長的鵝卵石小徑上,兩個莫名其妙的中國人像游蕩的幽靈開始談心。
老鴿子的實際年齡比外表年輕,其實是灰白頭發耽誤了他形象。老鴿子的太太是他大學同班同學,巧了,一說起來,他太太竟然是卡金妹妹的前同事,如今停薪留職做生意去了。老鴿子派駐巴黎當外銷員是個美缺,但不能和老婆兒子聚。
“你和你太太分開,久了不成問題嗎?”卡金問,“好比紅根,出來沒兩天就找方向,老鴿子你不要憋死的?”
“嗬,只有紅根這種個體戶才會人前露出猴子相。”老鴿子說,“雖然大家都是人,都有七情六欲,不過,自己的事自己解決。”
見卡金沒評論,老鴿子又說:“我們程老板出訪,生意上的事大家談。談完他從不要人陪,獨槍匹馬就出去了。這樣的人才,要外語有外語,要立升有立升,來巴黎總紅光滿面,回海市又清清爽爽。這樣的人,誰不賞識!”
“可不是!”卡金聽懂了,回答他,“又‘潔身自好’,又公私分明。”
“你聰明人,一點就透。”老鴿子表揚卡金,像是放心了。
兩人瞎逛了一大圈,回到酒吧門口,紅根和小周湊在門口吸煙。
紅根見了卡金和老鴿子,急吼拉吼:“怎么才回來?老板娘還等你們去呢!”
大家都笑起來,越笑越收不住,笑得紅根的臉也紅了。老鴿子說:“我們自己解決了,比你還好,沒花錢。”
“啊?”紅根伸出胖手,摸摸頸子,“不過,西班牙比海市合理多了,人家有職業道德。”
大家又笑起來,卡金也來逗紅根:“我和老鴿子翻墻進了家小洋房,哎呀呀,你不知道那才是奇遇!”
“啊?!”紅根不能信他。
上車,老鴿子開車,這下大家都沒瞌睡了,車飛駛在空寂的高速路上,天露出魚肚白。很快進了阿里崗岱城,在小周預定的度假酒店住下,大家倒頭便睡……
過幾天同小周紅根分手,老鴿子租一輛法國標致車載卡金回巴黎:“老板關照我好好招待你的,到了巴黎就是我地盤。你從前還沒到過巴黎吧,我保證你一下子,就那么一下子,要愛上巴黎!”
巴黎確實是程杜安排給卡金marketing research之旅的高潮部分,不管怎樣,卡金都感受到了程杜對他歷年無意中幫忙的感激之情。這是難得的,如果用的是程杜自己的錢,恐怕也不會有這般優厚的招待。卡金明白這是一種緣分,或天意如此。
回到海市,卡金送汀老師一本精美的盧浮宮畫冊,汀老師非常喜歡,送書送畫冊屬于正常的文人間來往,不犯條例,很好。
可是,汀老師又皺起眉頭:“卡金,小唐,你是不是有點不安心?當然,我老汀是明白人,也知道你們年輕人前程遠大。反正,凡事自己拿捏吧,拿捏到位,才是福分。”
卡金莫名其妙地想了一陣汀老師的話,猜不到汀老師說什么,直到再次見程杜,才恍然大悟。
程杜氣派十足坐在他的老板椅里,等秘書把卡金帶進來,他指指對面椅子:“坐,卡金,現在又要委屈你叫我程總了。哈哈,巴黎過得可好?老鴿子是咱們自己人,他對你評價很高。”
卡金謙虛幾句,正盤算問程總些外貿數字,好寫個報道,報答報答程總請他兜那么大一圈世界,卻聽程總放低聲音講:“你們總編輯跟你談過了?我可是誠心誠意跟報社要人的。聽著,大好事,天上掉餡餅,卡金,別犯傻,來吧,我給你留個副總的頭銜,我們這會兒正需要你。”
卡金不太明白,卻不露聲色,等著程總自圓其說。
程總就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我司轉制的事幾乎板上釘釘,但是,畢竟還有個過程。你來,節骨眼上幫我把好輿論這一關,我們不高調,只要平平穩穩不惹人注意,明年這時候,公司轉制就完成了。你作為副總,當然有股份。”
卡金慢慢聽懂了,他恍然大悟,什么marketing research,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禮物。那不是什么市場考察吧,講真,很可能是對自己的入職考察!
他一臉呆傻的模樣叫程總發噱,程總拿出一個煙斗塞進嘴里,一邊點火,一邊講:“卡金,你小子是個拎得清的人。這個,從你在法拉盛那賓館門口一把推開拉你背包的人,我就看明白了。凡天生的,就會條件發射。香港那傻瓜真是只可憐蟲,他回香港沒兩個月,我就把他解雇了。”
卡金吃了一驚,看看程總。
程杜看出了卡金眼里一絲驚惶,笑了:“你不用擔心,我不會看錯你,你可以雕琢,可以培養的。告訴你,我這兩年一直悄悄在解雇人,少些人分股份;你是唯一一個我反過來要招聘的,懂吧?烏那-梭拉,una sola,哈哈,哈哈哈……”
卡金,唐似貽,便如此離開汀老師的隊伍,忽然加入了一家企業。大家詫異還未完,這家企業便成了當年大城里十家試點轉股份制的企業之一。
后來,大家都開始尊稱卡金唐總,他漸漸在程總的推動下當上了股份制企業的重要人物,不但分管公司形象,竟也管起業務來了。他業余進入了本城里企業名流云集的那個商學院,后來終于獲得了商業博士學位。
如今,要想跟卡金見個面聊個天,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了。
想見他的人,先得掂量掂量自己是誰,是不是天生跟卡金那般有素質。或者,至少要同金阿芳那樣,曾是他腳碰腳的赤屁股兄弟。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