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李清照;“閑愁”;終風且暴;“悲愁”
【中圖分類號】G63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文章編號】1672-0490(2022)01-068-03
【本文著錄格式】靳永強.“閑愁”與“悲愁”——《李清照詞二首》教學回觀品鑒[J].課外語文,課外語文,2022,21(01):68-70.
平心而論,《李清照詞二首》在整個高中語文教材教學體系中,尤其是在文言、詩歌教學過程中,明顯受到應試體系過分功利化特質的影響,并不像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那般,獲得與其詞史上才力華贍所對等的地位與尊重。這一點,從教材篇目編撰序列將易安詞置于稼軒詞之后的思維和邏輯,以及該篇注釋的稀疏平淡,即可窺見一斑。
高中語文教師在解讀兩首詞的內容、意旨、手法、情感時,則往往會呈現出簡單、片面、籠統、淺表的經典誤讀式諸種特征。緣此,筆者在易安詞課堂教學之余,嘗試走出應試體系禁錮,將狹小的高中語文課堂擴展至宏大的文學文化背景中,從學術、典籍意義上來探尋易安居士于兩首詞作中或明或隱流露抒發但向來不被教材體系和讀者受眾所注意和重視的情感意旨,同時亦以此深化其詞二首“閑愁”與“悲愁”詞旨含蘊。
一、《李清照詞二首》的語文教材語境觀
教材宋詞單元中,分別收錄兩宋各時期典型作家柳永、蘇軾、李清照和辛棄疾四人及其盛名作品各二篇凡計八篇,其中,李清照《醉花陰》《聲聲慢》各版本均選入,向無刊替。不過但凡解詞論詩,大多必須依靠些前人的年譜、注疏、匯評等研究資料,方可明源辨難,粗通詞意。而就高中語文教學而論,“文下注釋”此一模塊,便成為了最直觀和最基本的文本解讀的資料。
教材文下注釋,秉承著學術意義上的“溯源明流”和“知人論世”理念,簡要介紹了二詞選入教材的典籍版本和李清照個人生平概況,這是值得肯定和稱道的。然而不得不指出的是,也就是此一段學術性簡介文字的非細致性和不嚴謹性,即可能導致文本的諸多不確切甚至說誤讀。
其一,文下“北宋末年她南渡避亂,不久北宋滅亡,丈夫病死,她只身逃難,境遇悲慘”的述說,便存在著多種矛盾與問題。一是北宋滅亡與李氏南渡避亂的時間邏輯問題,二是趙明誠病逝與南渡避亂的錯綜關系問題,三則是(李清照)只身逃難說法的不確切性問題。此三點,正是解讀李清照詩詞創作年代、內容意象、情愫詞旨的核心和依據之所在,學者不可不慎,而教材恰恰疏忽了。因而僅此三點,教材編撰尚有疏忽之處。
其二,便觀該課文下的十四條注釋,竟未有一言涉及和論述到李、趙家族特別是父輩卷入朝廷“黨爭”因之帶給李清照、趙明誠夫婦尤其是前者的生活輾轉流離之苦和心靈深處的深隱傷痛。而“黨爭株連”一道,卻亦復正是學界十多樁“易安心事”研究之大宗,因此即便教材編者有避繁就簡的良苦用心,但其實也忽視了高中語文教學的學術普及這一核心公用,筆者嘆為惋惜。實則,厘清當時新舊黨爭(李父格非和趙父挺之分屬兩大陣營)及蔡京、趙挺之較量之株連磨難的具體事實,至少對多元化解讀李清照絕對是有益的。
綜上所述,筆者在不否認人教版語文教材編寫撰述規范性、指導性的同時,也是以《李清照詞二首》文下注釋編寫之不足為例,發聲呼吁高中語文教師,應該從應試指標、學術研究兩個層面協調統籌,在教材編撰、文本講授兩重語境中客觀游走,如此方能在切合學生應試能力培養的同時,適時提升學生文學素養。
二、《醉花陰》《聲聲慢》二詞的學術化回讀品鑒
《醉花陰》《聲聲慢》二詞,教材依據《校注》觀點,于注釋中將此二闋詞分別裁斷為前期和南渡晚期之所作,自然是沒有什么大問題的。然而,兩詞的文下注釋,則顯得簡略有余而訓詁不足了。或者是編者已然均衡性慮及了高中學生所能達到的文言釋讀和詩歌鑒賞能力上下限,抑或是教材有意摒棄學術爭議而以通識性理解作為導向,無論執于何端,總之筆者眼見的是,兩詞的細化解讀,明顯是被刻意弱化了。于學生而言,這微顯寒酸的釋義許是足夠,然于詩者言之,卻仍需細究紋理,回觀品鑒。以下便分條淺言之。
(一)《醉花陰》的“怨夫”和“黨爭”心結
一首詞的具體創作年代,很大程度上影響著后來讀者對詞意的解讀,因此前篇《辛棄疾詞二首》文下注釋,就明確指明其分別作于宋高宗紹興三十二年(1162)和宋寧宗開禧元年(1205),如此進而對應其生平事跡,則兩詞的解讀基本就可說是相對確切的了。
而與之相對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易安居士《醉花陰》《聲聲慢》二詞,編者于注釋中卻使用的是“早期”“晚期”這樣相對含混的字眼。一方面,客觀事實是李清照生活于南北宋輾轉之際,在國事、家難的雙重摧殘下,其詩詞文賦手稿自然如同所珍愛之金石古玩一般,難以悉數保全,此也是《漱玉詞》實為“輯本”的緣由所在。
然而另一方面,過分模糊的諸如“早期”“晚期”這樣的詞匯,卻也在相當程度上造成了對其詞意的多元解讀甚至誤讀這一事實,尤其是文學學業根基尚淺的高中學生,在常規的聽說讀寫外,對詞意的理解,猶是存有諸多疑問的,而這就需要師者不滯于淺議,接踵深入探究。
其實根據前人研究,《醉花陰》一詞的創作年代主要有兩說,一是黃盛璋《趙明誠李清照夫婦年譜》所言的“宣和三年(1121年)”說,另一則是于中航《李清照年譜》所執的“大觀二年”(1108年)說。學界根據相關佐證,一般支持后一說法即大觀二年說。由此,該年重陽日,趙明誠與其妹婿李擢游仰天山繼而于羅漢洞觀月的記述,便有極高的可信成分了。
然則趙明誠于是年重陽游山之事,其實只是他與李清照分居汴京、青州不得夫妻團圓的小插曲罷了,實則二人的伉儷分處兩地以及李清照《醉花陰》詞中的萬般寂寞愁苦,就不單純是閨房妻子對明誠重陽未歸的怨夫式“閑愁”了,恐其在深層明確指向的卻是當時的“黨爭”株連之苦痛感受。
其實朝廷黨派之爭歷朝諸代廣而有之,實在并不新鮮,但是像株連到明誠、清照夫婦并且對當時文人群體摧殘折磨日久的北宋末年之新舊黨爭,恐是難尋別例了。細而論之,有兩點特別需要注意,一是李清照的兩位至親父親李格非和公公趙挺之(趙明誠之父)恰好分屬水火不容的新舊兩黨陣營,且兩位長輩彼此結怨很深。二是后來朝廷大權由新黨代表人物蔡京、趙挺之等人相繼執掌時,其便將元祐年間以蘇軾為首的大臣指斥編為“元祐奸黨”,而蘇軾門人李格非此時即在奸黨之列。其后新黨更以律法條文形式規定,黨人子弟無論是否有官職在身,并令其在外居住,不得擅入京城。這就從根本上解釋了李清照被迫搬離趙相府邸的原因。
明晰此節,回觀“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句,恐清照所欲表達就不單是丈夫貪游、秋日孤枕寒涼之少女式怨夫“閑愁”,恐于其中還有以夫妻深情感化枕邊人,希望其不要忘記家室深處憂患的發妻的痛楚。再回觀“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句,亦即可解讀為一種隱喻,“我”被迫離京而產生的離愁別恨之于內心的觸傷,宛若西風摧折菊花,黨爭之憂患給“我”身心的損傷,恰似這消瘦且行將枯萎的殘菊。
故而說,《醉花陰》之愁,是怨夫“閑愁”,也是黨爭“悲愁”。
(二)《聲聲慢》“曉來風急”心境
再說《聲聲慢》,其創作年代,教材簡言“南渡晚期”。實則學術界對本詞之年限斷定,也大體存有兩種說法。一是南渡后“中期”說,主要以黃盛璋《趙明誠李清照夫婦年譜》之“建炎三年(即1129年)”說為代表。二是《箋注》徐培均等諸家駁斥此說,力證“紹興十六(七)年(大約1146年)”說。而本詞于此兩說均不乏論者,但學界一般多以后一種說法為是。
若此說成立,那么對于一位曾經經歷了才女閨閣、伉儷情深、門逢黨爭、國破南渡、夫君離世、金石喪盡、改嫁風波、寄人籬下、嫠婦寡居的花甲開外的老人而言,少女時期的那般“閑愁”印記自然早已被歲月洗磨殆盡了。昔年黨爭之禍所沉浸眉宇心頭的“悲愁”恐亦不似初經歷時那樣濃烈了。于是,回觀品鑒此詞時,就需要講者更為神思用意、恪盡心力了。
本次開篇的千古疊音絕格十四字,道盡了李清照晚年獨居的情境和內心的心境,歷來為評者所樂道不絕,自是高妙無雙、空前絕后。然而教材文下對“乍暖還寒”的注釋“忽冷忽熱。氣候變化無常”,則顯得不甚準確進而不合語境。容易分析,“乍”字是“忽然、突然”或是“暫時”的意思,“還”字則是“回到”“回歸”之意,故而,“乍暖還寒”即是“偶有暖意,終歸寒冷”之意,這就與深秋時令、作者晚年心境能夠有所對應了。
不過,文下注釋的最嚴重問題并不在此,而是對“晚來風急”這一明顯訛誤之句的置若罔聞和不加標注。眾所周知,文獻在形成和流傳過程中,因為各種主客觀原因,會產生字、詞、句、篇的接傳訛誤問題,因此,具體的校、注、疏、證、評的校讎學辨偽存真工作,顯然是不可或缺的。誠然,高考應試體系未曾考查到如此深度,然而部分涉及甚至可能改變原文意旨的訛誤存疑之處,還是應當加以注明的。就該句而言,據可靠古本,實應寫為“曉來風急”。
《聲聲慢》一詞所承載的易安居士晚年心事,恰恰正隱含在“曉來風急”一句。一方面,該詞的時間從上闋之“曉”到下闋“黃昏”,就自然破除了其詠寫黃昏愁緒的說法,從而指向了“從早到晚”所積郁于心的愁苦,故而其在擴展了詞體時間跨度的同時,也深化了情感的抒發。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只有在其本來面目“曉來風急”的詞句表述下,我們方才能夠恍然而發悟:李易安“曉來風急”,實際上是取意于《詩經·邶風·終風》的“終風且暴”的。
“終”字,是“既”的意思,而“暴”字,兼含二意,一是“疾(風)”,二是《爾雅·釋天》所說“日出而風”,這便是“曉”字了。而《終風》詩旨,《毛詩序》說,“《終風》,衛莊姜傷己也。遭州吁之暴,見侮慢而不能正也”,雖然該說法與詩經原篇合而解讀頗有牽強之嫌,然而作為飽讀《詩經》《左傳》且致力于“(詞)別是一體”的詩家李清照而言,其在晚年詞作中想尋找與自己身世運命有某種關聯的材料,進而相對委婉隱晦地運用莊姜被寵幸其妾的莊公所冷遇的典故,還是極有可能的。
至于易安所說的“見侮慢而不能正”之事于其自身究系何事,可能是與夫君半生搜羅之金石文物被強人掠騙無遺,抑或許是與張汝舟其人的不善而終,抑或,不妨將生平種種傷心事合于一處,以才女素筆凄情,感發莊姜、婕妤之嘆!
因此說,《聲聲慢》之愁,“閑愁”也已散盡,更多的是不同于《醉花陰》一種“悲愁”的人生諸種“悲愁”的雜糅吧!
三、結語:“閑愁”“悲愁”話易安
南渡詞壇初期,驚艷世人的巾幗詞人李清照無愧可以與其前詞壇宗主蘇軾、周邦彥爭雄。而李易安,也用提煉熔鑄、風韻天然的四十余首詞作,生動再現和還原了她的情感和生命歷程。
她深切體味著人世的孤獨,昔日的大雁不再能夠帶回丈夫的溫情,今日的憔悴菊花也似乎預示著生命行將盡頭的悲哀。終于,“閑愁”流水去,“悲愁”蛛網結。
即使如此,李清照整個人生仍舊是獨特存在于自我的內心世界變化中的。抑或,當筆者回觀賞鑒易安詞作時,也不必拘泥沉心于靖康前后的灰度空間,筆者更執迷的是那種易安風流: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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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靳永強,1972年生,甘肅徽縣人,中小學高級教師,研究方向為高中語文教育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