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樂府詩中的苦難抒寫

趙玉龍

漢樂府詩在詩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上承《詩經》《楚辭》，下開建安，遠啟唐宋詩詞，拓寬了詩歌的疆域，成為《國風》之余，詩歌之母。繼承了《詩經》現實主義的傳統，感情真摯濃郁，風格平實質樸，具有強烈的現實感和針對性。在反映內容上，漢樂府詩中的苦難抒寫別具一格，反映了漢代社會下層百姓的苦難經歷和動人情感，表現了他們爭取幸福生活的愿望。這方面的書寫在當下社會亦具有啟示意義。

一、日常生活遭際之苦

漢樂府詩中有部分詩歌反映了百姓日常生活遭際中的苦難，情感真摯動人，尤能令人產生共鳴。如《東門行》對一個貧民家庭困窘生活的抒寫。“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拔劍東門去，舍中兒母牽衣啼：‘他家但愿富貴，賤妾與君共餔糜。上用倉浪天故，下當用此黃口兒。”這首詩描寫了貧民家中缺衣少食、饑寒交迫的情狀，揭示了百姓走投無路被迫走上反抗道路的情況。寫法上全用對話，如聞其聲見其人，從詩中可看出，即便在生活非常困窘的情況下，家中的妻子依然不離不棄，愿與丈夫同甘共苦，共同克服困難，一個理解丈夫，有責任擔當，能夠分擔家庭苦難的賢妻良母形象躍然紙上，令人無比感動。

再如《婦病行》，寫一個貧苦婦女在生命即將結束，彌留之際對丈夫的囑托：“婦病連年累歲，傳呼丈人前一言。當言未及得言，不知淚下一何翩翩。‘屬累君兩三孤子，莫我兒饑且寒，有過慎莫笪笞，行當折搖，思復念之！”由于家庭困難，妻子沒有錢治病，在去世前把丈夫叫到床邊，話還未說出口，眼淚就已經嘩嘩流了下來。叮囑丈夫一定要把孩子照顧好，不能讓他們挨餓受凍，即使孩子有過錯，也要多寬容，不能用竹板子打，并一再叮囑丈夫記住自己說的話。從中我們看到了難以割舍的母子親情，以及母愛的偉大與無私。妻子去世后，丈夫帶著孩子艱難地生活，“抱時無衣，襦復無里。閉門塞牖，舍孤兒到市。道逢親交，泣坐不能起”。這寫父子生活的慘狀，在艱難中苦苦掙扎，反映出民生的疾苦。

又如，寫父母去世后寄居在哥哥家中孤兒生活的《孤兒行》，詩中言：“孤兒生，孤子遇生，命獨當苦。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臘月來歸，不敢自言苦。頭多蟣虱，面目多塵。”通過對比孤兒在父母去世前后生活的情狀，以血淚控訴兄嫂的虐待，充滿真切感染力。詩中由孤兒自嘆身世始，一日中從早到晚，一年中四季，孤兒都在兄嫂的虐待忙碌下生活，如“視馬”“行汲”“收瓜”等，孤兒痛不欲生：“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在斷斷續續的傾訴中層層深入，描寫了孤兒的悲苦命運。

以上樂府詩從不同角度反映了下層百姓日常生活中所遭遇的苦難，情感真切，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漢代社會的現實。

二、戰爭兵役之苦

漢代樂府詩中有一部分是對戰爭兵役的反映，這部分詩歌亦是樂府詩苦難抒寫的重要部分。不過，從漢代樂府詩的整體創作情況上來看，這部分詩歌并不多，這與兩漢四百多年整體上呈現出的繁盛太平情況有關。其中，反映戰爭之苦的如《戰城南》：“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又說：“愿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作者以慷慨悲涼的格調，夾敘夾嘆，以敘揭露戰爭的惡果，表現出對戰爭的厭倦，以及對戰爭踐踏生命的控訴。這與漢代社會戰爭給百姓帶來苦難的現實相一致。《漢書·賈捐之傳》中就記載：“當此之時，寇賊并起，軍旅數發，父戰死于前，子斗傷于后，女子乘亭鄣，孤兒號于道，老母寡婦，飲泣巷哭。”此詩就是從一個側面對當時戰爭現實的反映。

在具體反映戰爭的慘無人道，給百姓帶來苦難的詩歌中，較為典型的有《十五從軍征》，其中說：“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詩寫一位老兵終身征戰，垂老還鄉而已無家可歸的悲慘遭遇，反映出統治者窮兵黷武，不合理的兵役制度給百姓帶來的深重苦難。詩中寫老兵回到家中所見家園凄涼荒敗的景象，“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這襯托出戰爭帶來的家破人亡，以及老兵悲憤難抑的沉痛感情。還有如寫戍邊之苦的《古歌》：“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誰不憂懷？”詩中借蕭瑟凄涼的景物寫出了將士們的思鄉之苦。

三、官吏的盤剝壓榨之苦

在古代社會，各級官吏對百姓的盤剝和壓榨是歷代王朝的共同問題，特別是在王朝衰微、社會動亂的時期。漢樂府詩中亦反映出由于官吏的搜刮致使無辜良民傾家蕩產的事件。如《平陵東》中說：“劫義公在高堂下，交錢百萬兩走馬。兩走馬，亦誠難，顧見追吏心中惻。心中惻，血出漉，歸告我家賣黃犢。”高堂指官府衙門。官吏劫持老百姓帶至衙門，逼迫他們拿錢贖人，條件是交錢百萬，外加兩匹好馬。所以，聞一多就在《樂府詩校箋》中指出：“詩但言盜劫人為質，令其家輸財物以贖，如今‘綁票者所為。”作者控訴了貪殘官吏的無恥行為，反映出漢代官吏橫行鄉里、魚肉百姓的暴行。

再如，描寫官府催租逼債給百姓帶來苦難的《刺巴郡守詩》，“狗吠何喧喧？有吏來在門。披衣出門應，府記欲得錢。語窮乞請期，吏怒反見尤。旋步顧家中，家中無可為。思往鄰人貸，鄰人言已匱。錢錢何難得，令我獨憔悴。”這與杜甫在《石壕吏》中所寫“有吏夜捉人”“老婦出門看”“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情景相一致，反映出官吏的橫征暴斂，百姓不堪其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