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丹
遼寧大學歷任校長有多位,但人們習慣不帶姓直接稱為“校長”的只有一位,就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主政遼大近13年的馮玉忠。
他周圍的人說,他是獨特的,其辦學旨趣也是獨特的。他曾說,不贊成地方院校辦學盲目模仿北大清華,地方院校都按名牌大學模式辦是中國高等教育的敗筆和悲哀。
東北曾是計劃經濟的大本營,這種體制對人的影響之大、腐蝕之深,是身居其外尤其是地處南方的人無法體會的。馮玉忠從不諱言自己是計劃經濟的受益者,卻對計劃經濟深惡痛絕。作為一位常出驚世駭俗之論的經濟學家,他數次錯過了成為“政壇新星”的機會。
他曾說,自己的命運與改革的命運似乎是分毫不差地聯系在一起的:改革處于高潮,他就忙得不可開交;改革處于低潮,他就“門庭冷落車馬稀”。
2021年11月25日,馮玉忠去世。88歲的“校長”和他主政的那個時代一起,漸漸遠去。
1983年前后,高校換屆中誕生了一批著名校長,如北大的丁石孫、華中師大的章開沅,他們此前都沒有當過校級領導,因在民意調查中獲得高票而被破格提拔。在東北的遼寧大學,也破格提拔了一位中層干部任校長,這就是馮玉忠。
1983年,遼寧大學遴選新校長,遼大日本研究所所長馮玉忠是頗受矚目的候選人之一。
他思想敏銳,有理論功底。早在1957年2月,23歲的他就在北京的《大公報》頭版頭條發表處女作論文《價值規律在集體所有制農業生產中的調節作用》,一炮打響。由于這篇論文,他差點在反右中被認為是“反駁斯大林”而成為右派,雖因根正苗紅的徒工出身而得以幸免,卻從此擱筆20年。
70年代初,他曾擔任遼大中文系主任。曾擔任遼大中文系黨總支副書記的肇樂群回憶,馮玉忠很早就熱衷發展“新生事物”。1974年,他力排眾議,開全國高校招生先河,創辦了“群眾文藝創作實驗班”,從全省招收了41名在文學藝術方面有發展前途的青年人。
遼大日本研究所是經周恩來提議建在東北的,最初由遼寧省委宣傳部管轄,后來交給遼大,是遼大最重要的一個研究部門。馮玉忠工作很有魄力,且為人忠厚,眼睛向下,因而在中層干部中威信很高。
當時除馮玉忠外還有幾位候選人。遼寧省委組織部專門來遼大征求校領導班子和中層干部的意見。不久后,50歲的馮玉忠就被任命為遼大校長。
在就職演說中,他第一句話喊的是“老師們、同志們”。這是他的一個“小心機”。他看到,當時中國的高等院校有著日益行政化的弊端,其顯著標志就是教師在學校中的地位不高,因此特意在稱呼中把老師單列出來,而且放在第一位。不過他很清楚,真正依靠教師、教授治校,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馮玉忠上臺時,面臨的最嚴重問題是派性斗爭。他和黨委書記劉鵬的第一項主要工作就是平反冤假錯案,委以重任,沒留一個尾巴。后來成為第九屆全國政協副主席的王文元即是其一。馮玉忠對極左十分痛恨,每次提及遼寧大學教授、梁啟超弟子周傳儒被打成右派后的遭遇,都是痛心疾首。
當時實行校長負責制改革,遼大是試點單位之一。馮玉忠主動提出,不擔任學位委員會、職稱評定委員會主任委員,而由分管副校長主持。他主政13年,沒批過一張經費使用的條子,而是委托學校總會計師全權負責。他與黨政方面的關系都處得很好,組織部每次來考核的結果都是廉潔團結。
馮玉忠在學校管理上采取的一項新措施是每周三晚召開校務懇談會。懇談會由他親自主持,學校職能部門負責人出席,輪流邀請各系教師代表參加,不限定主題。會議發言非常踴躍,如果不搶著發言就根本得不到發言機會。如有教師對教務處制定的教學工作量化管理條例提出意見,馮玉忠當場請教務處處長作了解答,之后采納了教師的意見,對條例作了修改。他還和劉鵬共同設計實施了學生黨委聯絡員制度和校長聯絡員制度。

1991年,馮玉忠(左二)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出席亞太地區大學校長會議。圖/受訪者提供
1984年10月,《中國青年報》頭版頭條刊登了一則消息:馮玉忠校長聘任33歲校長助理。這則新聞在當時頗為轟動,外媒也作了報道,認為這預示著改革開放的中國要起用年輕人。
這位33歲的年輕人叫劉志超。他1975年畢業留校,在遼大宣傳部工作,1979年調到歷史系從教。馮玉忠一上任就開始考察他,但他自己并不知情。
此后,又經過一年多的考察,劉志超被提拔為遼寧大學副校長,那時他才34歲,是全國最年輕的大學副校長。
劉志超分管人事、財務、后勤等,馮玉忠要求他在分配時要向知識分子尤其是第一線教師傾斜。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馮玉忠格外注重年輕人的成長,總是在有意識地尋找有才華的年輕人,為學校培養了一大批年輕干部。
《遼寧大學校報》學生記者采訪馮玉忠,問他作為一校之長最苦惱的事情是什么,他說是手中沒有桿秤(意即手中沒有杠桿)。他希望上級行政機關“放權”,使高校的管理者們有責也有權,責權統一。
1988年,在馮玉忠的提議下,校黨委決定設立振興獎。生物系教授董厚德的科研成果《遼寧省1:50萬植被圖和植被區劃》被評為遼寧省科技進步一等獎,第一個被授予振興獎。生物系提出的方案是獎勵500元,科研處的意見是800元,馮玉忠提出,最少5000元。他說,就是要沖破頭頂上的平均主義濃霧。
1988年,遼寧大學出版社率先在國內出版界實行了承包經營制。承包經營沒有“紅頭文件”作依據,也沒有現成樣板作參考。
承包合同書討論稿先送馮玉忠審閱,再送校黨委審定。馮玉忠對各項條款幾乎一字不易,只對承包人提成比例提出異議,認為3﹪不行,最少5﹪。大家擔心校內外震動太大,他說:“就是要讓全校議論這件事,沸沸揚揚才好!”最后黨委討論時,支持了他的意見。
承包后,出版社名聲大噪,在全國大學出版社中名列前茅。一位記者采訪馮玉忠,問他在管理上有何經驗,他不假思索地說出兩個字:“不管!”
馮玉忠常說,管理學生不是目的,教育家應是教育人塑造人的,不是用知識來裝滿學生的籃子,而是應該點亮一盞燈。
他認為,發展學術、追求真理是大學的生命,而實現的前提是保證師生享有充分的學術自由。據他自己統計,遼寧大學自1950年到1976年先后搞了20次政治運動。斗來斗去,斗丟了教學和科研,還造成了不少人的人格嚴重扭曲,“歷史的經驗不值得汲取嗎”?
馮玉忠要求學校一律不寫“通知”,只寫“敬告”或“周知”。他說學校不是上級領導機關,沒有通知的權力,只有敬告的義務。他還組織發起“最可愛老師”評選,加強學生在教師評價體系中的發言權。
當時遼大學生社團全國知名,也因此催生了很多新事物。學生以參加社團為時尚,校學生會專門成立了社團部做管理和服務。
遼大公告欄里每天都貼著各種講座通知。講座內容廣泛,提出的學術問題十分尖銳。其中,馮玉忠所作的“改革的理論和理論的改革”學術報告座無虛席,過道擠得水泄不通。一次開學典禮,他講話時已近中午,他說:“大家覺得我說的話沒意思、無價值,隨時可以離席去食堂吃飯。”但無一人退場。
那時,在黃昏時刻的校園里,學生們時常看到他獨坐在小飯店里,點一瓶啤酒和一盤炒面,獨自享用。
1989年4月,馮玉忠第一次訪問韓國,成為中國內地第一位訪問韓國的大學校長。那時中韓之間尚未建交,他作為全國人大代表和大學校長,不宜以公開身份訪韓,因此是以遼寧省經貿考察團團長的身份訪韓的。
他訪問韓國的最初動機,是為了多招留學生。他深感像遼寧大學這樣一所地處東北的地方院校,歐美學生來留學的不會太多。當時最多的是日本留學生,但他預感未來韓國留學生的數量可能超過日本。1986年,他開始“秘密”接收以香港青年身份出現的韓國留學生,到1988年遼寧大學已有了六七位不公開的韓國留學生。
訪韓歸來,他寫了專題報告《南朝鮮的“中國熱”和我們應有的對策》,提出了六條建議,中心意思是建議中韓盡快建交。據說,報告不久便送達中央領導。他利用自己在韓國的影響力,為開展中韓交流、促進中韓建交做了很多不為人知的工作。
中韓建交后,他在全國高校中率先成立了“韓國學系”并親任系主任,使遼大成為繼哈佛大學之后第二所開辦韓國學系的大學。如他所預料的,遼大的韓國留學生數量很快超過日本留學生,躍居第一位,達到500多人。
馮玉忠是一位大學校長,同時也是一位經濟學家。
他總是一有機會就為商品經濟大聲呼吁。他說,商品經濟的大門口寫著八個字:順我者富,逆我者窮。
他說,一個不尊重自己企業家的民族,不會是先進的民族。他發現一些銳意改革的廠長飽受“告狀”困擾,感嘆一封匿名信就可以干掉一個改革者,說這叫“貓被耗子咬”,還編了一個順口溜:捆住前后爪,任憑耗子咬,正氣不壓邪,是非大顛倒。
1986年春,全國上下普遍關注著一個問題,那就是在新的一年改革如何深入。馮玉忠在遼寧大學組織了一場主題為“改革需要理論、理論應該改革”的大討論。《光明日報》頭版發表了他的談話。他還聯合趙希友、王澤普等一批著名企業家,于1986年10月創建了“理論沙龍”。
1986年12月16日,時任遼寧省省長全樹仁應邀來到沈陽第三機床廠,參加了理論沙龍的第二次活動。這次沙龍活動的中心議題是:1987年應如何推進經濟體制改革。全樹仁邊聽邊做筆記,隨后也發了言。
他說,搞活大中型企業是搞活遼寧的核心問題,應該創造一種良好的氛圍,以利于形成一大批企業家。要保證經營者的自主權,還要解決經營者本身的利益問題。干部制度也要改革。黨管干部不能理解為組織部定誰是誰,組織部應是人才庫,任命不任命還要看經營企業的實績。
他的發言得到了大家的好評。大家都說,這個發言不帶官氣,有自己的新見解。
1988年春,馮玉忠發表了自己最重要的文章《提高全民族的資產關切度》。在這篇文章中,他提出了自己對產權的思考。
他對產權的關注由來已久。1953年,他被所在的東北商業專科學校(遼寧大學的前身)選送到中國人民大學讀研究生,每年寒暑假都回老家——北京市平谷縣梨羊村。那年冬,村里成立了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他的二伯父馮邦榮卻拒不入社,說“得瞅瞅再說”,但還沒等瞅明白,就在1956年的合作化高潮中“被入社”了,從此后牢騷滿腹,怪話連篇。馮玉忠常與他辯論,說他落后、忘本。
1960年是困難時期,放假回到家鄉的馮玉忠無法再回避一種不敢想、不敢信的嚴酷事實:本村和鄰近幾個村莊天天有餓死人的事情發生,其中就有最疼愛他、給了他童年最大溫暖的姥爺。馮玉忠滿懷困惑,找不到答案。但從此以后,他不再與二伯父辯論了,農民的意見他聽得進去了。
1982年冬,二伯父去世,臨死前還念念不忘當年入社時的85塊錢本金沒有退還他。就在他去世后不久,包產到戶就全面鋪開了。馮玉忠想,讓二伯父一生不平的,歸根到底不就是產權問題嗎?
1987年,馮玉忠再次回鄉探母,發現一位同輩兄弟正把剛蓋起兩年的五間大瓦房拆了重建。他迷惑不解,對方反問他:“我問你,解放后沒收過農民房子嗎?沒有。可是除了房子之外,農民的什么東西都可以充公!”
這些都讓馮玉忠漸漸看到了產權問題的嚴重性。產權是經濟問題的核心,也是文化道德問題的基礎,甚至可以說是一切社會問題的“總根子”。
他在《提高全民族的資產關切度》一文中提出,應采取健全公民私有財產保護法等各種措施,促使十億公民增強資產關切度,使億萬公民既有產權利益,又有產權風險和產權約束。文章發表后,內地和香港的32家報刊相繼轉載,“資產關切度”一時成了使用頻率最高的經濟學詞匯之一。
從90年代起,馮玉忠的研究側重點開始轉向“經濟與文化”。因為他認為,計劃經濟造成的不僅有經濟后果,還有文化后果。經濟后果就是貧困的普遍化,對此人們已有比較清楚的認識;文化后果則是道德滑坡,對此人們還沒有很好的認識。
1991年8月,馮玉忠去蘇聯符拉迪沃斯托克參加亞太地區大學校長會議,會后由東向西橫貫歐亞,在蘇聯考察訪問了18天。這次考察讓他感受到兩個強烈的反差,一個是與改革開放后的中國的反差,這令他吃驚;另一個是現實與以前看到的蘇聯電影的反差,這讓他大有上當受騙之感。
他更加深刻地認識到,蘇式計劃經濟制度是一種最沒有計劃的經濟,是首長經濟,其本質就是兩個字:剝奪。他認識到,藐私必損公。
兩個月后,他又去汕頭參加了地方性綜合大學校長會議,會后自東向西,訪問了深圳、東莞、廣州、珠海等地,也是為期18天。
在珠三角,他看到一片熱氣騰騰、生氣勃勃的建設景象,不僅與在蘇聯看到的冷冷清清、一片蕭條的景象形成巨大反差,也與北方特別是東北那種沉悶空氣形成十分鮮明的反差。他再也按捺不住了。
1992年正月初三晚間,他開始動筆寫作,初四寫成。這是一篇隨感錄性質的文章,仿鄒韜奮《萍鄉憶語》,起名叫《南行憶語》。文章強調,遼寧與廣東的最大差距是觀念的差距和機制的差距,差距的核心是如何對待商品經濟(當時“市場經濟”一詞還沒有開禁)。
馮玉忠將此文投送了幾家報社,但在當時改革低潮的氣氛下,這幾家都遲遲未發。
3月中下旬,《經濟參考報》和《沈陽日報》率先刊登了這篇文章。很快,傳達了鄧小平南方談話。此文的境遇突然改觀,先后被十幾家全國性和省級大報轉載或摘登,幾成熱門。香港《廣角鏡》還發表了《中國加快改革開放,馮玉忠理論受重視》的文章。有的人甚至懷疑,他是不是事先得知了鄧小平的南方談話精神,否則為什么寫得如此有針對性?
1995年,馮玉忠從校長崗位上退了下來。肇樂群1990年調任沈陽市民委主任后,經常和馮玉忠共同參加一些社會活動。他認為,馮玉忠的影響力恰恰是在他退休后體現得更為明顯。
馮玉忠經常建議遼寧省社科院副院長梁啟東,做社科院領導首先得當社會科學的行家里手,必須得擠時間搞些自己的東西,不能放任自己。要成熟起來,諳熟人情世故,但激情不能退化,進取心不能丟失。
1995年,趙德志成為馮玉忠的博士生。他回憶,那時上課的地方都是經濟改革發展的第一線。鞍山、遼陽、海城等地走在遼寧改革開放的前列,馮玉忠經常去提供理論指導,鼓勵探索,企業和地方政府負責人甚至攤販都很歡迎他。
1997年,馮玉忠受深圳市委書記厲有為邀請,南下深圳。當時一些人認為特區已不特,要求取消特區的聲音甚囂塵上,厲有為要在輿論上組織反擊。
馮玉忠到深圳后,跑了很多地方,發現了各種問題,一些甚至是帶有全局性的迫切問題,比如公私財物的確權。他認為,如果取消特區政策,深圳的改革開放就會陷入困境,而沒有深圳的先行先試,全國的改革開放也會受到很大影響。他旗幟鮮明地支持特區,并提出“國有資產不許侵犯、私有資產不容剝奪”。
2003年,馮玉忠70歲,一些學者和朋友為他召開了一次座談會。會上,遼寧省委原副書記孫奇發言回憶,馮玉忠曾在遼寧省委召開的座談會上提出了很多理論觀點,對遼寧省的改革發展起了重要的建言作用。他還拿出一個筆記本,邊翻邊念:某年在某座談會上,您如何如何說。
馮玉忠晚年,遼寧東北亞經濟文化促進會秘書長姜明秋在他身邊工作了20多年。姜明秋幾乎隔一兩天就會去看他,每次去都會給他帶去長壽參雞湯和泡菜。他對朝鮮半島局勢和私營企業的營商環境特別感興趣,總會向姜明秋問起,因此閱讀和記錄這些方面的新聞成了姜明秋給自己布置的一道作業。
2014年,88級物理系的韓雪松第一次與馮玉忠在聚會上同桌共餐。在敬酒時,馮玉忠準確叫出了他的名字,還知道他的工作經歷。韓雪松說,馮玉忠非常注重自己在年輕人心中的形象,每次上臺講話之后都會很認真地問身邊的人,自己的著裝是否合適,某句話是不是說得不妥。他認為如果自己不被年輕人所接受,那就不會產生任何影響力。
一次,昔日學生們與他聚會,席間紛紛回憶起當年遼大不寫“通知”而寫“敬告”等往事。馮玉忠很開心,還說現在的飯店都寫著“禁止吸煙”,其實應該是寫“請勿吸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