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 卓 (武藏野美術大學 造型藝術專業)
中國傳統醫學 (以下簡稱“中醫學”)可追溯至甲骨文時代,在中國本土具有數千年的歷史,自公元6世紀起傳入東亞地區,在日本形成了漢方醫學。進入20世紀以后,對于中醫學的研究正式進入國際化視野。以李約瑟(Noel Joseph Terence Montgomery Needham)為代表的非華裔研究者認為中醫學凝聚了古代東方文化中的科學技術與哲學藝術,這些信息內容通過文字、圖像等視覺手段,傳承至今。
中國傳統醫學圖像 (以下簡稱“中醫圖像”)是一種抽象信息可視化的傳達手段。中醫學以道家哲學為基礎,因其形而上學的性質形成了獨特的信息群。因此,在現代科學體系中,很難去解讀其中的含義,這也使中醫學變得神秘而晦澀。在這種情況下,中醫圖像的傳達功能遠要比文字記載的表達更為直觀、形象。因此,中醫圖像既有信息傳達的功能性特點,又在傳達過程中創造了造型之美。
如何解讀中醫圖像中的視覺語言是本研究的中心議題。本研究分兩個階段,首先,在圖像歸納過程中從圖像學 (Iconology)的角度,整理出3個階段的解釋對象;其次,使用皮爾斯記號論 (C.S. Peirce Semiotics)的3項分析法對圖像中的視覺語言進行解釋,進而理解中醫圖像的作用與價值。
“從視覺傳達的角度對傳統圖像進行分析”的此類研究在日本的傳統文化研究中已逐漸成熟。本研究受武藏野美術大學寺山祐策教授與中野豪雄教授的指導,最終撰寫碩士階段畢業論文《中國伝統醫學における視覚イメージの研究—,中醫図像から見る視覚化の世界》。研究過程中,參考了浮世繪等東方圖像的分析案例,以及杉浦康平、李約瑟、鄭振鐸等中外研究者的相關著作,并到訪中國臺灣的臺北故宮博物院、日本靜嘉堂文庫、日本印刷博物館、日本設計學會等研究機構,對相關歷史典籍進行實物調研,同時拜訪了相關研究者。
本文從以下4部分內容對本研究進行概括:同領域研究的現狀、以皮爾斯記號論為中心的方法論概述、2年間 (2018-04—2020-03)的研究過程,以及最終的課題研究論文要旨。
現存最早的中醫圖像是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導引圖》(見圖1),此圖距今已有約2 000年的歷史。自唐代出現雕版印刷以后,中醫圖像與印刷文化關系密切[1]。初期以少量的本草類圖像為主,宋代開始出現大量以教化為目的的醫學圖像,特別是本草圖(見圖2)、臟腑圖 (見圖3)與經絡圖(見圖4)。元代以后,中醫圖像進入繁盛時期。明代隨印刷物的出版,中醫圖像出現了內容不同、樣式不同的木版畫。因此,探討中醫圖像的傳承性與創新性成為本研究領域的中心話題。目前對于中醫圖像的研究處于雙向性發展的狀態,一方面是關于中醫學歷史的探索,另一方面是對其進行文化創新等嘗試。

圖1 帛畫《導引圖》(西漢)

圖2 《救荒本草》(明初)

圖3 《玄門內照圖》(1654)

圖4 《御纂醫宗金鑒》
1.1.1 利用圖像資料,補充說明中醫典籍中的文本信息 這一類研究的視角具有綜合性的特點。其中對中醫圖像進行分析的部分只是整個系統中的一個環節,起到輔助作用。例如,坂出祥伸在《中國思想研究史醫藥養生科學思想篇》[2]一書中對《導引圖》《內景圖》《黃帝蝦蟆經》等中醫圖像的分析。
1.1.2 將某一概括性中醫圖像作為中心點,對圖像中的內容及其關聯資料進行解釋 這一類研究圍繞的中心圖像往往是中醫學領域中的經典圖像,其中所蘊含的意義、價值具有較高的復雜性,展現了圖像所處范疇的全體像。例如,杉浦康平編著的《宇宙を呑む》[3],以及由戴思博(Catherine Despeux)撰寫、李國強翻譯的《修真圖—道教與人體》。除此之外,這類研究以論文發表居多,例如,由王淑民、羅維前(Vivienne Lo)主編的論文集《形象中醫》[4]等。
1.1.3 對中醫圖像進行總結、歸類 這類研究往往系統龐大且內容概括性高,此類研究多以圖錄的方式呈現,有時還會策劃與之相對應的主題展覽。這類研究著作主要有兩類,其一是以身體圖像為中心的圖鑒,例如,黃龍祥編著的《中國針灸史圖鑒》、日本醫史學會編著的《圖錄日本醫事文化資料集成》[5]。第2種為本草、博物等百科類圖錄,如《病退散——江戶的知惠與醫術》。
1.1.4 從美術史的角度研究中醫圖像中的樣式表達 這類研究較為碎片化,穿插于綜合性美術類研究之中。例如,Craig Clunas編著的Pictures and Visuality in Early Modern China。
這4種方向的研究以歷史類方向為主,且對研究者的文化知識積累要求較高。因此,探討空間受到了資料以及所屬專業的限制,很難推廣普及。如何建立古代與現代的對話環境是中醫圖像歷史類研究在未來面臨的議題。
在文化創新方面,主要是以視覺元素為中心對中醫圖像進行創新設計。這方面探索依賴于設計學科的發展,20世紀80年代以前,只是在工藝美術范圍內進行學術性質的實踐,改革開放以后,一方面因中國文化輸出的需要,開始大范圍出現文化交流活動,導致與之相關的文創產品需求量突增;另一方面,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中國的設計產業得到了迅速發展。在提升設計能力的同時,也在尋找民族性的視覺語言。
近年來,以故宮博物院為中心,出現了許多優秀的創新項目,總體來說主要有2種類型。其一,以博物館、文物、非物質文化遺產為對象,對其進行相關文化創新設計;其二,以現代中醫藥、中醫館、中醫養生書籍為對象進行視覺類包裝的商業設計。這種方式在古代與現代之間建立起了溝通橋梁,然而,這類設計往往只是對古代樣式進行復刻,抑或是將古代的樣式復制于現代媒介之中。雖然實現了傳統樣式的裝飾功能,但也弱化了傳統視覺語言信息傳達的功能。
日本漢方醫學中的中醫圖像歷史主要集中在距今400年,在歷史探索方面主要依附于中國的研究。在文化創新方面,在與中國大致相同的規律之上,有一個關鍵的區別點,就是因受浮世繪的影響,中醫圖像早在江戶時期便融入了宣傳與繪畫領域,形成了“醫學浮世繪”的概念。
一方面,將中醫圖像中的視覺語言應用于以民眾科普為目的的宣傳冊、海報中,用浮世繪的方式向教化程度不高的普通民眾傳達了抽象、復雜的醫學信息。例如,歌川國貞(1854—1860)創作的《房事養生鑒》《飲食養生鑒》(見圖5),以及牧野富太郎繪制的《博物圖》。

圖5 歌川國貞作品
另一方面,因蘭方醫學的影響,漢方醫學中的中醫圖像開始出現西洋醫學形式的人體解剖圖、西洋植物圖等帶有近現代文明影子的圖像。這些元素被應用在了當時的繪畫創作之中,特別是浮世繪的創作。例如,歌川國芳繪制的《相馬の古內裏》。
發展至近現代,因浮世繪其木版畫的復制、宣傳特性,以及歷史中特殊的社會背景,日本的平面設計起步要比中國早。日本設計師將浮世繪的畫面構成、造型特點等民族性視覺語言,應用于海報、裝幀等平面設計中。與之相關的代表作品,例如,杉浦非水[6]、田中一光的系列海報作品。
由此可見,在信息傳達的過程中,對視覺語言的探索既不是一味地分析圖像含義、歷史,也不是只著眼于對樣式的描摹。因此,本研究的中心并不是中醫圖像相關的文史類證明,而是從視覺傳達的角度分析中醫圖像的視覺系統中的邏輯性與象征性。在研究過程中,以記號論為基礎方法論,探討從中醫圖像中視覺語言的功能與價值。
以日本學者對記號論的研究為基礎,本文所使用的相關名詞主要引用于日語文獻。Semiology或Semiotics是一種研究事象的發生意義、象征性、記號(符號)性的人文學科,在日語中分別被翻譯為“記號學”與“記號論”(本文使用中文“記號學”代指Semiology,用“記號論”代指Semiotics)。記號學是根據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的二元論為基礎,通過論述物質面 (能指,Signifier)與內容面(所指,Signified),系統地說明事象中的記號關系。記號論是皮爾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提出的三元論,其中心環節是通過對象 (object)、表意體(interpretant)、解釋項(sign)的3項關系來闡釋一切事象。
兩者之間最大的不同點就是二元論與三元論的區別。假設這樣一個場景下:在授課過程中,老師對學生提到了“海”這個事項,此時,作為信息接收者的學生,在聽到“海”這個名詞后,大腦就會聯想起關于海的事象。例如,會聯想起海浪拍打沙灘的場景,抑或是站在甲板上眺望海天一線的情景,再或者在海底潛水的畫面等。此時,在“海”與特定事象之間建立起了一個指代關系,因此“海”就是記號關系中所謂的“能指”,所聯想起來的畫面就是與“能指”相對應的“所指”。在“海”的記號關系中,我們所聯想到的并不只有海——這一單一事象,同時還連帶著沙灘、輪船、巖石、天空、落日等。因此在具體的事項解析過程中,需要加入更為明確的條件。例如,老師作為信息發出者,發出“海(hǎi)”這個字的讀音,學生作為信息接收者在聽到“hǎi”這一個聲音信息后,發生各種神經反應,然后在大腦中產生對這一信息的解釋。如關于海的畫面、海水的溫度,甚至是深海恐懼癥等癥狀的發生。此處,“hǎi”這個字的讀音就被作為對象,所獲取的聲音信息為表意體,之后產生的一系列反應為解釋項。
索緒爾的理論主要應用于語言學,相比之下,皮爾斯的記號論所應用的范圍更為廣泛。記號體系中的對象包括了在感官基礎上人體可感知到的所有事象。因此,用記號論的方法對圖像中的畫面(image)進行分析,強調的是視覺語言的傳達功能。本研究中,將具體的中醫圖像作為觀察對象,對圖像內容中視覺語言的記號關系以及此圖像在演變源流中所產生的記號關系進行整理分析,從而探知中醫圖像中的視覺體系。
自上世紀80年代起,日本的設計學科開始將皮爾斯記號論作為方法論指導引入教學體系中,武藏野美術大學正是這一實踐的代表性學校,主要對視覺傳達設計系、基礎設計系影響深刻。視覺傳達設計系的碩士 (大學院)階段教學,以《パース著作集2記號論》[7]《アブダクション仮説と発見の理論》[8]為基礎材料,主要由寺山祐策、北條みぎわ老師授課。本研究主要涉及皮爾斯的現象學的3次性區分、記號論、abduction(演繹、歸納、假說)3部分內容,以記號作用的6項分析法(力動對象、直接對象、表意體、直接解釋項、力動解釋項、最終解釋項)為基本分析法(見圖6)。

圖6 記號作用的6項分析法
本研究中,多層次分析圖像中的象征性要素是又一關鍵。上文提及的關于“海”的記號關系中,即使在接受到同一信息的情況下,因個人的認知基礎不同,得出的解釋項也是不盡相同的,甚至千差萬別。這種狀況在圖像性分析中更為顯著。潘諾夫斯基在Studies in Iconology[9]一書中提及到一個關于“脫帽”的例子:一位男士向街對面的一個人做出脫帽的動作,街對面的那個人作為信息的接受者,通過視覺感知,可以將這一事象解釋為“這位男士摘掉了帽子”。如果這兩人原本相識,那么街對面那個人就會將這一事象解釋為“打招呼”;如果兩人都處于歐洲社會背景下,那么脫帽這個行為就可以定義為一種“紳士禮儀”。在這3個層次的記號關系中,因所處認知程度、文化背景的不同,會得出不同的解釋項。諸如此類的狀況在圖像解讀中更為突出,例如,文中所提到的關于《內景圖》(見圖7)的探討。

圖7 《內景圖》(清)
《內景圖》中的視覺語言可被一般解釋為火焰、河流、山川、柳樹、老人、孩童、婦女等事象。如果解釋者有東方文化的背景,便可理解其中的老人是“白頭老子(李耳)”“碧眼胡僧 (達摩)”,其中的孩童、婦人為“牛郎摘星”“織女運轉”;如果解釋者進一步了解道教與中醫的相關知識,那么,便可理解其中的視覺語言象征著內丹修煉、人體養生等思想精神[10,11]。 如上所述, 第3層的解釋項為特定文化背景下的故事、寓言,第3層的解釋項為特定文化領域中的精神、思想,因解釋者所積累的認知程度、圖像的象征性逐步加深。如上分析方法是潘諾夫斯基在Studies in Iconology一書中提出的圖像3階段解釋理論。
圖像學(Iconography)主要是一門研究繪畫、雕刻等美術表現的含義及其由來的學問,分析對象多為西方中世紀的繪畫創作,后被吸收進東方美術研究領域。在圖像學研究中,潘諾夫斯基、貢布里希 (Ernst Gombrich)、米歇爾 (W.J.T.Mitchell)等相關經典理論派系眾多,本研究只涉及潘諾夫斯基在Studies in Iconology一書中所闡述的相關理論。
在碩士階段的2年 (2018—2020)時間里,以“從視覺傳達的角度對中醫圖像進行分析”為課題,分3個階段進行了系統學習和研究。
第一階段首先學習皮爾斯記號論,同時,以中醫圖像為中心進行資料收集。本研究中,記號論是分析視覺語言的邏輯性與象征性的基本方法,因此記號論作為研究的核心方法論,是初期學習考察的重中之重。關于記號論的學習,主要以由寺山祐策、北條みぎわ、中野豪雄3位老師講授的記號論課程為基礎,以皮爾斯記號論的3項關系為中心,分階段學習記號論與假說理論(abduction)。在資料收集方面,盡可能地收集中、日典籍中的圖像資料,然后通過閱覽相關著作、論文,解讀相關圖像的含義,并走訪博物館、文庫等研究機構,實際閱覽相關古代中醫典籍 (見圖8)。

圖8 在中國臺灣臺北故宮博物院善本閱覽室
第二階段從資料中歸納中醫圖像源流的變化規律,同時針對關鍵性圖像進行具體分析。關于資料整理方面,在“500年史課程”(武藏野美術大學視覺傳達系大學院的必修課)中,以新島実、陣內利博、石塚英樹、本莊美千代4位老師的指導為主[12],同時,通過歸納、演繹等方法,根據中醫圖像的意義和功能,整理出“人(內部世界)、醫、物(外部世界)”3項關系,最終將所有資料整理為年表(見圖9),根據年表中所展現的規律,提出相關假說。

圖9 學院中期發表“年表”講解
第三階段圍繞假說議題,用記號論的方法針對相關具體圖像進行具體考察,同時整理中醫圖像與美術、技術等相關文化歷史。考察主要涉及圖像的內容、時代背景、材料及所使用的印刷技術,進而以《黃帝蝦蟆經》與《本草綱目》為切入點,通過探索“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的關系,體會中醫圖像中所包含的審美意識,最后總結、概括中醫圖像中視覺語言的特點。在以上學習研究的基礎上,撰寫最終的課題研究論文。
圍繞“中國傳統醫學圖像中的信息可視化”,以中醫圖像為對象,用C.S.皮爾斯記號論以及潘諾夫斯基的三層次解釋法,分析中醫圖像的視覺語言及其視覺系統。通過研究中醫視覺文化,探索在信息可視化過程中民族性的視覺語言。以下簡單概括論文要旨。
第一章序論概括了視覺化中醫的定義、研究理路、研究方法3部分內容。
第二章整理總結了碩士研究2年間收集的相關資料。現存漢代以前的中醫圖像大多為人的主觀印象,而不是客觀的描摹。后來,由于唐宋時期印刷技術的發展以及多民族文化的交流,中醫圖像開始對客觀對象進行描繪。另外,從隋朝開始中日交流密切,中醫文化傳入日本。在宋代解剖學的基礎上,受外來民族文明的影響,中醫圖像越來越趨向于寫實。由于受東方傳統身體觀的限制,臟腑圖在中醫圖像中并沒有朝現代意義的醫學解剖圖像的方向發展。在日本的江戶時期,自荷蘭傳入的蘭方醫學被漢方醫學所接納,再加上受到浮世繪發展的影響,江戶時代漢方醫學的圖像已經發展到了頂點。本文的第二章,分別從甲骨文時期、秦漢、隋唐、宋元、明清,以及日本的江戶時代 (漢方醫學)6節內容敘述了中醫圖像的歷史。
第三、四章分別從“內部世界”“外部世界”的角度分析了中醫圖像的視覺系統。
第三章以《黃帝蝦蟆經》(見圖10)為中心,分析了人體經絡圖的源流,以及其中時空概念的可視化系統。《黃帝蝦蟆經》是以中醫理論的中樞《黃帝內經》為理論基礎,結合日月變化與人體的“陰陽刑德觀”,注釋了從每時到每日、每月、每年的針灸禁忌[13,14]。選擇這本書進行詳細分析的理由主要有三:第一,作者用圖像表示了人體與時空的關系,是非常典型的視覺性信息傳達;第二,此書圖像表現了醫學知識,圖像造型生動有趣,內容包含許多中國傳統故事;第三,《黃帝蝦蟆經》的歷史源流有據可循,可以看到圖像的變遷過程[15]。現存最為完整的《黃帝蝦蟆經》是京都大學圖書館收藏的1823年日本敬業樂群樓的版本。中國臺灣臺北故宮博物院也保留一冊此版本的《黃帝蝦蟆經》,由楊守敬于1868年左右從日本帶回大陸[16]。內藤藥博物館收藏有一冊《黃帝蝦蟆經》的手抄版本。2019年,筆者2次去中國臺灣臺北故宮博物院,閱覽了《黃帝蝦蟆經》善本實物,并從視覺角度仔細分析了《黃帝蝦蟆經》。

圖10 《黃帝蝦蟆經》(日本文政五年刊行)
第四章以《本草綱目》(見圖11)為中心,分析了本草圖的源流、圍繞明朝本草工程展開的圖像發展[17]。本草,在中國傳統醫學中是中國古代藥物學的總稱。《本草綱目》不僅敘述了植物、瓜果的成長記錄,還包括蟲、鱗、貝、獸、金石、水、土、火等自然事物,以及人體器官、體液等。本研究選擇《本草綱目》進行詳細分析的理由主要有三:一是本草圖強調的是自然中的個體形象,圖像具有較高的符號性;二是本草圖的繪制性強,可以更深入地探索本草圖的藝術性;三是本草圖具有悠久的歷史源流,且相關記載比較完整,能夠較為客觀地分析圖像的變化。

圖11 《本草綱目》(明崇禎十三年錢蔚起刊本)
1578年李時珍完成了《本草綱目》初稿,1590年由他的兒子主持出版了第一版《本草綱目》。這部經典版本是由金陵 (南京)的胡成龍付梓。此外,《本草綱目》的版本有很多,被稱為“一祖三系”:最早1590年的金陵本,1602年有江西本、錢本、張本為3個分支[18]。 乾隆年間(1736—1795)被收錄到《四庫全書》中。《本草綱目》傳到日本、朝鮮、越南等地,1656年,P.Michael Boym將《本草綱目》翻譯成拉丁語,以《中國植物志》(Flora Sinensis)為題在歐洲維也納出版。1735年后被翻譯成法語、德語、英語、俄語等多種語言[19]。通過2次參觀中國臺灣臺北故宮院,直接閱覽了《本草綱目》善本實物,從視覺的角度對《本草綱目》作了細致分析。
第五章結論從人、醫、物的3項關系以及中醫圖像中的視覺印象2方面論述了中醫美術的價值與特點。從整體角度來看,中醫圖像可以直觀地表現抽象的信息。中醫學認為,只要遵循自然規律生活,身體就會逐漸好轉,因此,人類將日常生活中的自然規律歸納為陰陽、數字等抽象概念。此類信息必須依賴某種媒介才能進行傳達。因之,中醫圖像中有大量的圖表、圖式、圖解類視覺語言,以此來傳達時空、經絡等抽象概念。例如,人體經絡圖《明堂圖》用點、線在二維平面上展現了人體的時空概念。時空本來既不是二維的,也不是平面的,但把它融入到二維平面中就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從個體的角度來看,中醫圖像可以用符號的方式來表示特定的形象。在本草藥物類、臟腑類、宗教養生類圖像中,信息焦點在于強調系統中對象的特征。因此,為了能夠在系統中區別這些個體,圖像中的視覺符號會強化其造型特點。例如,《本草綱目》等博物類圖鑒中常使用特定的符號來表示特定藥物。此外,還常常使用具象元素強調抽象對象的性質,如《內景圖》以山、海、火等自然元素來表示身體的各個位置,這既集中了人們對客觀世界的描寫,又承載了人們精神世界的想象[20,21]。
中醫圖像在傳達信息的探索中創造了其特有的功能性與美感,同時也建立了一套獨特的信息整理方法。概括來說,中醫圖像有寫實性、直觀性、象征性、故事性、藝術性5類特點,本文對以上5點結論作簡單概述。
寫實性:如何傳達人類自己觀察到的事象是圖像最基本的功能。在沒有攝影技術的古代,中醫圖像以點、線為造型元素,對觀察對象進行記錄。在論文中詳細介紹了藝術性本草圖和實用性本草圖,并將實用性本草圖分為植物圖、醫藥圖、裝飾圖。這些圖像區別于西方古代的植物圖鑒,圖像畫面中無陰影刻畫,不強調立體化的視覺概念。
直觀性:醫者如何在典籍中快速獲取信息是中醫圖像的必要功能。如圖12所示,中醫圖像中的本草圖多以單圖敘述為主,人們通過一幅圖便可直接獲取植物的外形特點、使用部位。這類圖像在盡可能寫實植物的基礎上,將圖像幾何化,從而突出植物的特點。此外,通過圖像性表達,人們可以直觀地表現出抽象系統,把握事象的全局,如經絡圖、禹藏圖等。

圖12 《本草綱目》人參圖分析
象征性:符號記錄是提高信息傳達效率的重要手段,將信息壓縮進簡單的符號之中是中醫圖像最明顯的特點。如圖13所示,在《舌鑒圖》中記錄了不同病癥下舌頭的樣態特征,此圖將病癥信息壓縮進半橢圓型的視覺語言中,醫者通過圖像的顏色與形態獲取病癥的相關信息。

圖13 舌鑒圖分析
故事性:敘述事象的變化與過程是中醫圖像的又一特點。在部分養生圖鑒中,記錄了氣功、武術等相關運動的內容,這些信息涵蓋了體態變化等動態信息,強調時間與空間轉變的概念。此外,不需要專業的醫學知識儲備也可以讀懂此類圖像,大多使用在修身養性類典籍中。除醫者、道士、儒士等文人雅士外,閱讀對象也包括部分市民階層。這類圖像多出現于元代以后,明代最為繁盛,例如,《遵生八箋》《八段錦冊》(見圖14)等。

圖14 《八段錦冊》(清末)
藝術性:中醫圖像與宗教美術息息相關。東漢以后中醫圖像與道教圖像的內容大量重疊,例如,《煙蘿子內境圖》(見圖15)等早期的臟腑圖皆由道士所創作,并收錄于道家典籍中[22,23]。 其中不少圖像被當做藝術作品收藏[24]。因而,宗教美術的融入為中醫圖像添加了藝術性色彩,也使中醫圖像在功能性表達的同時增添了趣味性價值。

圖15 《煙蘿子內境圖》(明正統十年內府刊本)
附錄1為年表《中醫圖像——中國傳統醫學中的視覺傳達》(見圖16),該年表以中醫圖像為中心,介紹了相關歷史事件,展示了與中醫文化傳播相關的中日文化交流歷史,以及中醫學對日本的影響,進而系統地展示了中醫圖像的進化演變過程。年表中有6條中心軸:(1)雕刻文化 (技術)[25~28];(2)中國傳統文化[29~31];(3)歷史大事件[32,33];(4)中醫圖像的演變[34,35];(5)中日交流[36];(6)日本漢方醫學圖像[37]。

圖16 年表《中醫圖像——中國傳統醫學中的視覺傳達》
本研究探索了中醫圖像的源流,以皮爾斯的記號論方法對中醫圖像的功能性進行了探討。通過分析中醫圖像的視覺語言,揭示了圖像的功能價值與審美價值。本研究將過去、現在與未來聯系起來,讓人們意識到中醫學中美意識的連續性和無限性,在未來依舊可以薪火相傳地提出新的假說。人類把對生命的希望描繪在了中醫圖像之中,進而在中醫世界中構建了一個帶有東方特點的視覺體系。
在21世紀的今天,如何在現代社會中為中醫圖像等傳統文化的“美”尋找一個合理的位置是民族性文化研究的關鍵。我們贊賞、愛戴“中國風”的原因并不是因為她的長壽,而是因為她風華正茂時的傾國傾城,這種審美意識早已潛移默化到我們的思想中;探索研究中醫圖像并不是一種返祖行為,而是在歷史的長河中去觀察其審美性與功能性的演變,進而體會東方美意識對其影響。
注:本研究獲2020年武藏野美術大學優秀畢業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