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
為了更好的理解詩人的詩歌,恐怕不能不對詩人支祿做一個簡單的了解。在吐魯番作家研討會上,支祿曾經獲得過這樣的評價:“西北大地上的詩意懷鄉者”。而新疆吐魯番并非詩人的故鄉,支祿的故鄉,是在隴中一個叫做“支家莊”的地方,這個支家莊,正是《獵鐵》里支家莊的原型。故鄉是文學永恒的母題。讀支祿其他詩作,會發現《獵鐵》與支祿其他詩歌的互文關系,支祿反復地在處理這樣一個主題:如何看待逝去的故鄉。
由二十六章散文詩組成的《獵鐵》,與其說是圍繞著鐵,不如說正是圍繞著詩人回不去的故鄉。在這里,詩人將黃土塬的氣質凝結為鐵,并通過組章的形式實現對遺失的故鄉的重現。
《獵鐵》屬于單一主題,可以說是在每一個標題下對“鐵”的拓展,寫鐵,鐵的品性,也即人的品性。僅從詩歌題目來看,詩人的寫作似乎是重復的,單《鐵匠》就出現兩次,有《黑鐵》也有《鐵黑》,以及《老鐵》《鐵匠》《二爺》;《命運》與《宿命》。詩人這樣看似重復的方式,其形式正如打鐵本身,在一遍遍反復鍛打中,試圖砸出火花,留下鐵的最精髓的部分。在《獵鐵》中,與其說是支祿為故鄉、為自身找到了鐵,不如說是鐵找到了支祿。
鐵給人的印象,是頑固的、堅硬的,鐵同時也是古老的,鐵有悠久的歷史、多樣的形式,鐵變得有用之前,必須要經歷鍛打。而獵,是一種姿態的展示,其主體是人,但軟弱的人不能獵,只有原始粗野的硬漢才能駕馭這樣的姿態。將獵與鐵組合,證明著人通過其行動,不僅成為鐵的精神的繼承者,更凌駕于鐵之上。在詩中,獵鐵的人是二爺。
詩人在詩中處理鐵時,通過詩性的語言,還原出了鐵的本質屬性。《獵鐵》以《黑鐵》開篇。黑鐵,是鐵的古老與歷史的代名詞,鐵在古時被稱為“黑金”,在《黑鐵》中,詩人是這樣寫鐵的:“抬頭,看到黑鐵飛過的天空,留下鷹一樣的爪痕;黑鐵哼過的歌謠,云一樣鋪滿村莊上空;黑鐵走過的路,流星樣亮成一條細線線。”作為隕石的鐵,是鐵神秘的來源及歷史的最佳代言。隕鐵落到村莊里,但詩人說:“一塊黑鐵心里自始至終清楚,鍛打,是唯一的出路。”這是詩人精神的注入,在這里,鐵是自愿接受鍛打的。“打出內心的翅膀,亮亮堂堂地和人類過上一輩子。”這是一種面對命運的積極的態度。不僅鐵對命運的態度是這樣的,二爺對于命運與鐵有著相同的態度。這種精神,正像一次次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以精神的高貴實現對于荒誕宿命的超越。
在詩中,我們亦能看到對打鐵這種展示原始生命力的勞動本身的贊美:“一塊死氣沉沉的鐵,難道不需要鐵錘狠命地喊出體內久藏的火花來嗎?一朵朵鐵花閃著光亮,像一只只蜜蜂的嘴里含著無數個春天,飛過白天,然后,落進黑夜。”(《鐵語》)在詩中,更加重要的是獵鐵的人——二爺。二爺是一個打鐵匠,他身上體現著中國工匠的匠心追求,在《好鐵》中:“二爺背上盤纏,滿世界想找幾塊好鐵。渴望一錘子下去,一夜名聲大振。一直到客死他鄉,二爺,也沒找到讓他稱心如意的鐵。”以及《鐵事》中:“接下來,細心的二爺在砂輪上把鐵打磨出略帶微寒的刃口,直到雪山一樣閃亮時,二爺懸到嗓門的心放了下來。此刻,鐵不管擱在什么地方,都一下子靜了不少。//一塊優秀的鐵,能鎮住喧囂的塵世。”在詩人筆下,二爺通過勞動,實現的是詩意的棲居。二爺是鐵的駕馭者,也是題目中的獵鐵者:“如果聽到鐵口無遮攔地說見過的老鼠比馬大時,二爺,脫掉橫披的衣服,倉皇地起身。然后,掄起大錘,鐵,迅速服軟。”(《鐵語》)二爺實現了與鐵的交融:“除此之外,二爺還打了些自己的意志、品質和對命運的看法。”“二爺,把自己打成鐵二爺時,午夜的風中,傳來二爺和鐵交談,吐字越來越不清晰。”(《命運》)詩人寫二爺的老去,但二爺的老去卻不是因為“鐵”,而是因為“雪”:“許多滲進二爺體內的月光,讓鐵錘一把又一把震出來,雪一樣白了周圍的山山峁峁。”(《命運》)詩人將二爺的衰老比作雪,這樣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衰老于他,只是“雪落到心里”,以及“雪,比一背篼鐵更重,從此,壓得二爺再也直不起腰”,(《雪》)這是鐵的辯證法,也是詩人的辯證法:“鐵,不怕火,怕柔軟如絲的水。柔能克剛,就是這個道理。”(《鐵事》)
組章接近尾聲,二爺走了。伴隨著二爺的離去,有鐵的衰落:“村上,鐵越來越少。”(《鐵,越來越少》)以及村莊的衰落:“二爺走后,除草劑代替了鏟子,播種機代替了犁鏵,覆膜機代替了鋤頭,旋割機代替了鐮刀……人,一個個進了城,撂下蒼蒼土地。”(《二爺走了》)這種想象,是詩人對回不去的故鄉的感受,這也是所有村莊正在經歷的衰落,某些古老的、有價值的東西正在遺失。在《鋤頭》的結尾,詩人訴說著渴望,正是對某種遺失的宣告:“渴望一把鋤頭,喝退洶涌澎湃的草,喝退滿村莊的荒涼!”結局很明顯,二爺不會再有,村莊也會越來越荒涼。在最后一章《二爺》中,詩人把這種遺失化為了詩意的想象,想象二爺“坐在屋檐下抽老旱煙。頭頂,緩緩飄來的一朵云,蓋住了內心的灰暗,響亮的陽光,大著膽子,趕往午后”,詩人以這樣溫和的想象圖景抵抗荒涼,其努力,正如詩人寫詩,是通過想象來對抗遺失。
支祿的散文詩將散文的敘述與詩歌的自由有機結合起來,構筑了以鐵與二爺為核心的故鄉的精神歷史。作為一個從支家莊走出來的人,詩人不斷以詩歌追溯故鄉,詩人在尋根和鍛打中進行自我辨認,“鐵”作為唯一的對象,既是作者進行鍛打的物質材料,也是為心靈秩序和結構所賦形的載體。二爺揮舞著打鐵的鐵錘,一如詩人揮舞著拳頭,對異化的現實和變異的心靈給予證詞般的控訴和鍛造般的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