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安然

下午連著兩節大課,老師還拖了堂,下課時校園里的路燈已經亮了起來。我抱著鼓鼓囊囊的書包跑到廁所迅速換衣服,等著外面的聲音都散去才躡手躡腳地走出女廁。
但當我沖到樓門口時,和折返回來的徐堯碰了個正著。徐堯那雙大眼睛緊盯著我,半天才吐出一句:“你這是……要去cosplay?”“與你無關。”我強忍著翻白眼的沖動,從徐堯身旁跑過,跑出好遠都還能感覺到后面盯著我的目光。
我在廁所里換上的是高中校服,后背上還有一幅用彩色中性筆畫出來的扭曲版海賊王線稿。如今大二的我穿上這身校服,背上雙肩包,模仿著曾經的自己,推開家門大喊:“我回來了!”
“回來啦?飯馬上就好。”回答我的聲音在廚房。看見小姨和媽媽一起在廚房,我才放下心。緊接著就聽見媽媽問:“今天測驗了嗎?”看起來今天要演的是高三。我立刻說:“沒有。明天考。”“那吃完飯趕緊去復習啊。”
飯桌上我埋頭猛吃,率先吃完飛速跑進自己的房間。我高中的教材早都扔了,臨時在網上買了兩本,又入了幾沓試卷,假惺惺地做,實則把手機壓在底下偷玩,恍惚間真有時光倒流的感覺。然而微信里突然跳出好友申請,一個粉紅色喬巴頭像的申請框里寫著:“我是徐堯。你衣服上畫的是路飛吧?”
我手指懸在“拒絕”上按不下去,畢竟是同學啊。“小貝,我要回去了。”
進來的是小姨,她輕輕掩上門,“早點做決定吧,人家的床位也不可能一直給你留著。”我茫然地點頭,喃喃地說:“她那么要強一個人,萬一護士看不住她怎么辦?萬一……”
我拿出手機,徐堯自說自話了好幾條,說我穿校服也挺好看,說他高中時也在衣服上畫過畫,說他會替我保密,一副游戲似的輕松口氣。而我卻覺得自己像條眼睜睜看著周遭的水越來越少的魚,“我媽媽得了阿爾茨海默癥。”
我媽媽得了阿爾茨海默癥。她看上去還那么年輕,可她確實在我高三那年就開始忘事,在她還沒有完全糊涂的時候,自己聯系好了療養院。然后她的病情迅速惡化,開始莫名其妙陷在過去某個時間段的循環里,突然跑到我的初中要接我放學。
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心驚膽戰,終于有一天忍不住從衣柜底層翻出了那身高中校服,對她大喊:“我已經畢業了!”從那以后,媽媽卻徹底認不出現在的我了,如果我穿著普通的衣服進家門,她會認為我是陌生人。
從那之后我就開始了角色扮演的日子。早上穿著那身校服離家,半路找地方脫掉,晚上再穿著進門。這樣的日子過了差不多一年,在這偌大的學校里,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徐堯。我肯定是鬼迷心竅了,才會對他說實話。
在這之前我和徐堯并不太熟,如今我們面對面坐在火鍋店,望著鍋子里滾開的熱湯,有點想不明白我倆怎么就突然變成了這種關系。我并不想找人訴苦,也不想借誰的肩膀。不過……火鍋真香啊。
“所以,你打算把阿姨送去療養院嗎?”徐堯的語氣熟稔得就像一路看著我走過來。“沒想好。或許送去更好吧?家里有很多危險,在那邊至少有人看著。先不說這個了。”我轉移話題,“你到底想起什么了才突然加我?”“因為你那天的樣子特別好看。”“油嘴滑舌。”我忍不住笑了一聲。
從那之后徐堯經常幫我打掩護,其實我也不怎么需要,只是他那副當回事兒的樣子有一種奇異的溫情脈脈,能讓生活的氣氛變得輕快一些。
大二下學期返校日前,我還是送媽媽去了療養院。徐堯特意早回來了兩天,說要幫我搬東西。我本想拒絕,多個人也好,想想我也就讓他來了。
我讓徐堯在樓下等我們,我先給他遞了兩趟東西,才扶著媽媽下去。她一個勁問去哪兒,走出樓門的那一刻,她看見了站在花壇邊上的徐堯,腳步驟然止住了,露出了錯愕甚至恐懼的神色。
媽媽突然朝他沖了過去,對他歇斯底里地喊:“你為什么一定要把小貝帶走?把小貝留在我身邊不行嗎?只有她了……”“我、我、我沒有……”徐堯徹底慌了,場面尷尬得令人頭皮發麻。“我沒有走,我就在這兒啊……”我將淌滿眼淚的臉貼在媽媽背上。
那天之后過了一周多,我才和徐堯解釋。媽媽剛住進療養院的那幾天我每時每刻都揪著心,但事實證明是我多慮了,人家很有經驗,放不開手的是我。
“你一直是個乖小孩嗎?”我問徐堯。徐堯想了想說:“好像是沒干過什么出格的事。”“真好!
可我不是。”過去的那些事情我從沒和任何人講過,這一次也許是因為被徐堯撞見了我生活中最不堪的一面,我已經沒必要,也沒力量偽裝什么了。最主要的是我信任他,在莫名被攪進那么麻煩的事情里之后,他沒有戰戰兢兢地后退,也沒有再過分地付出熱情,而是努力保持著云淡風輕。
我似乎從來沒有做過一天媽媽的乖女兒。所以在她糊涂了之后,我開始不遺余力地演出乖女兒。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分開了,一直以來我都更喜歡爸爸,我們之間有很多小秘密,暗號是“不要告訴媽媽”。如果那個時候讓我選擇,我肯定選爸爸。但是爸爸走了,家里只剩我和媽媽兩個人。
我念初一那年爸爸組建了新的家庭,那時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早在他留我和媽媽一起生活時,他就已經離我很遠了。在我上高中的幾年,媽媽對我的管教更加嚴格。有時候我也會為了嚇唬她,拋下一句“我去爸爸家”就跑出門,可等我回去,仍舊只會看到她沒什么表情的臉。好孤獨啊。那時候我只在意自己的孤獨。反而是在她逐漸糊涂了之后,我才更容易見到她的笑容。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是真的哦。”一直安靜地聽我訴說的徐堯終于開了口,“她只是把心里本來就想給你的溫柔自然地表現出來了而已。”我低頭喝咖啡,以此壓制突如其來的鼻酸。要是能早一點遇到徐堯就好了。
接到療養院電話時我剛剛下課,等我跑出教室,徐堯也一聲不響地跟在了我后面。在公交車上,我過了好一會兒,心緒才一點點靜下來。我用手肘碰了碰徐堯,問他:“你跟來干什么?”“你要去干什么?”“剛療養院給我打電話,說我媽在屋子里自己絆倒了,可能撞了下頭。不過去醫院拍過片子,沒什么大事,就是情緒不太穩定,問我要不要去看看。你跟著干嗎,誰替我請假?”“沒事,我找人替咱倆請假。”“理由呢?”“你家里有事,而我秉承著同學間要互幫互助的光榮傳統挺身而出。”
我被他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逗笑了,剛剛因為恐懼而感到天旋地轉,如今竟像是被溫熱的霧氣撫平了所有褶皺。也許是我的神情暴露了什么,徐堯突然賤兮兮地朝我歪頭過來說:“你也很想讓我跟來嘛。”我斜了他一眼,趕緊將微微發燙的臉扭向窗外。
公交車停在十字路口,我看到窗外一個媽媽騎著電動車載著女兒,女兒環著她的腰開心地笑著。“高三畢業那段時間,我一心想去外地念大學,她卻死活要我留在本地。現在想想,她想多留我一會兒……”
就在這時,徐堯突然伸出手臂環住了我,生硬地將我扯向他的懷里。“想哭就哭嘛。身邊又不是沒有人。”“誰要哭了!”我假裝朝他肚子揮出一記勾拳,徐堯笑嘻嘻地配合著躲開。我剛剛的泫然欲泣,就這樣被徐堯打岔了過去。
媽媽睡著了還沒醒。我坐在病床邊看著她,過了一個來小時,她緩緩睜開了眼睛,從開始的無焦點漸漸匯聚到我的臉上,緩緩地露出了納悶的神色,問:“小貝,我這是在哪兒啊?”我瞬間頭皮發麻,劇烈的情緒不斷從心底向頭頂翻涌:“媽,你終于記得我了啊……”
媽媽突然清醒了——至少她真的認出了我。等我情緒平穩下來,和她講了講這段日子發生的事,她聽后只是嘆氣:“小貝,辛苦你了。對不起啊,我知道我不是個好媽媽,我沒有給你一個完整的家。我想著只要將你平平安安地養大就夠了,可是……”“媽,別說了。我也不是個好孩子。”一直以來,我只是站在自己的位置想事情,卻忘了對我而言僅此一次的人生,對媽媽也是一樣的,可她卻把大半時光用在了我身上。
我突然問她:“你有什么心愿嗎?”媽媽想了想說:“還真有一件,你現在要是有男朋友就好了。”
在那一瞬間,徐堯的臉就浮現在了腦海里。媽媽忙問我:“真的有了啊?”我咬著嘴唇,心中的念頭晃來蕩去,還是下了決心:“嗯,我明天就讓他來,好不好?”
我當即給徐堯發信息——“現需要一名適齡男青年假扮男友,你是否愿意應征?”“我明天一早就到!”
雖然徐堯說一早就會來,但我也沒想到早上七點半就收到他發來的“我到樓下了”的信息。徐堯穿得特別鄭重,我笑得停不下來,“至于嗎!我都說了是假裝的!”“假裝著,假裝著,沒準兒就成真了呢!”
我帶著徐堯走到病房門口,剛吃下藥的媽媽轉頭看向我們,我的笑容剛剛提起,就聽到她問:“你們是誰啊?”我張著嘴僵在原地,感覺自己像一只無聲爆破的氫氣球,緩緩、緩緩地跌落了下來。就在這時,徐堯握住了我的手,我聽到他說:“我們是邵小貝的同學,經過這里,來看看您。”
“小貝的同學啊……”媽媽機械性地重復著這句話。“她在外地讀書,她過得很好。”我強忍著哭腔說。“小貝啊,一直都想去很遠的地方……”媽媽將臉轉向了窗戶的方向。我再也忍不住,捂住嘴轉身跑出了病房。
徐堯追上我,將我拉進了他的懷里,我靠在他的肩頭痛快地哭了一場。會有這樣的轉變也并不出乎意料,這片刻的清醒可能已經是命運賜予的奇跡。只是,為什么不能再多給我一點點時間,至少讓我能完成她的心愿。
“只要在她的意識里,你過得很好,這就夠了。”徐堯拍著我的背安慰我。我點了點頭,用力忍著眼淚。“所以,我們假戲真做吧?”我愣愣地看了他幾秒,終于忍不住破涕為笑。
后來,我畫了一張卡片,背景是媽媽拉著孩子的手走在開滿花朵的路上。上面寫了幾行字,放進了相框里,擺在了媽媽在療養院病房的床頭。
媽媽,我是小貝。我現在在讀大學, 成績還不錯, 同學之間相處也很融洽。媽媽, 我學會了做飯。我學會照顧自己了。
媽媽,我有了喜歡的人,他也喜歡我。我一定會過得很幸福。
媽媽,如果有一天你能看進這些話,你要記得,小貝永遠愛你,永遠在你身邊。
我明白,也許在她之后的人生里不會再有某一個瞬間認出我。但我仍寄希望于在那個瞬間閃現的時候,她的心里能得到一絲慰藉。
//摘自《花火》2020年8月A刊,本刊有刪節,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