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迷路的沖動

楊照

星期二的下午，天快黑了，我提著琴盒從雷老師家走出來。那是年少記憶中，最甜美的時光。

離下一次琴課，還有整整一個星期。快步走著，離雷老師家愈遠，肩上剛剛被打的地方，痛楚愈模糊，然而奇怪，雷老師說的話，卻愈加清楚。

通常我不會走對的、直的路回家。繞過吉林路，穿越民權東路，再轉德惠街，從那邊過橋，遠遠看到統一大飯店的白色建筑外表，在林森北路口的廟前晃看一陣水池里的魚，盡量延長這段如釋重負的快樂時刻。

一般都是在吉林路上，才開始明了前一小時上課時，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那應該是我小時候最奇特的自我經驗吧！明明上課時我就在老師家，然而或許總是緊張提防著老師突如其來的脾氣和冷不防抽在肩上的琴弓，我從來沒辦法就在那里直接、明確地感受。

我的眼睛、耳朵變形成為記錄器，先記錄儲存下來，等到離開了現場，來到夠安全的地方，那些被記錄儲存下來的影像與聲音，才在腦中播放。

透過腦中播放的影音，我才知道，雷老師剛剛發了好大一頓脾氣，是針對我弓尖的運用。我總是將本來該用弓尖表現的地方，改成中弓。我從來沒學會怎樣分辨弓尖制造出的優雅干凈與中弓的平庸規矩，效果如何天差地別。

雷老師的教學很直接，又很疏離。不滿意他就打，可是他卻從來不碰我的手來矯正我的姿勢。他會示范，但示范前，一定是說：“耳朵打開！”他示范的是聲音，而不是動作。他不要我學他的動作，他說：“我不管你怎么拉，就是拉出這樣的聲音來！”

雷老師討厭“標準動作”，他冷冷地說：“在維也納，我從來沒看過兩個人的拉琴動作是一樣的。”

他甚至不太在意弓法，我拉的過程中不小心錯亂了上下弓，他都沒怎么管，他又有他的說法：“反正如果將來要拉樂團，會有首席幫你畫指法弓法。”可是他在意聲音，在意得不得了。每次翻開一首新曲樂譜，雷老師不厭其煩，一定重新問一次：“什么是‘聲音五要素？”我也必然復誦：“音高、音量、速度、音色和方向。”

拉琴之前，我必須看清楚樂譜上這五項元素的要求，前面三項不難，難在音色與方向。弓尖的運用，牽涉音色，也牽涉方向。雷老師再說一次：“弓根可以發出雄厚有力的音色，中弓穩定沉著，可是只有弓尖可以優雅飄逸。音色的變化，也有其方向，從哪里往哪里發展，變化錯了，就迷路了！”

上課中，雷老師原來說了那么多次：“你迷路了！”走在吉林路上，我才意識到。

該由粗而細的音色變化沒做出來，老師說：“你迷路了！”該從狂風暴雨中突然脫身進入神圣教堂的劇烈轉折沒做出來，老師也說：“你迷路了！”原來在音樂的領域里，我是個胡闖亂撞的路癡。

我也才意識到，剛剛老師花了好多時間，跟我解釋什么是方向性。方向性是古典主義時代音樂最大的突破。巴洛克時代的音樂，是平板的，古典時期變成立體。海頓之后，沒有任何一個樂句可以沒有方向。

從強到弱，或從弱到強，這是最基本最簡單的方向。

還有和聲走向，是另一個簡單的方向。由松而緊，或由緊而松，不可能停著不動。要走，要分辨出來怎么走，從哪里走到哪里，音樂性的差別就在方向感。

老師問我懂不懂，我笨笨地回答：“不能在原地不動。”老師嘆了一口氣，還是說了：“不管你現在懂不懂，給我記下來，音樂最怕的，是無頭蒼蠅般亂飛，沒人知道你要去哪里，最怕的就是找不到路，就是迷路，迷路就完了，知道嗎？”

我走在吉林路上，耳邊都是雷老師平靜但嚴肅的話語：“迷路就完了，知道嗎？”我望著前面，熟悉的街角熟悉的房舍，突然感到極度不耐煩，突然對于“迷路”這件事有了高度的興趣。我反復探索，還真的找不出自己曾經有過迷路的慌張恐怖感受，怎么可能，一個在音樂上一直迷路找不到方向的人，竟然沒有在現實街道上迷路？

剛跨過民權東路，我停在下一個巷口，探頭看看，確信那是我不曾走過的巷子，于是義無反顧地轉進去，希望這路會通往某個神秘陌生、難以辨認的地方。

許亞軍//摘自《尋路青春》，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本刊有刪節，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