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船夜雪瓜洲渡

王立

舊時讀過王安石的《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心中為千古名句“春風又綠江南岸”而折服，對瓜洲渡甚是神往。而今面對瓜洲古渡，油然而生滄桑之感。

萬里長江瓜洲渡，曾經是扼守長江與運河、溝通江淮河海的天塹屏障，交通要隘。這個千年古渡，乃兵家必爭之地，商賈云集之處。康熙末年，長江江流北移，瓜洲城開始逐漸坍塌，到了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瓜洲全城淪于大江。民國初年，新建了我們今天所看到的這個瓜洲鎮。

在瓜洲古渡，或許能夠真正感受到的，正是那種滄海桑田的巨變。無論是自然地理，還是人文情懷。瓜洲已無渡，潤揚長江大橋飛架南北。在沒有古渡的瓜洲，長江之水依然千古流，我們只能在歷史的記載與遺跡中，體會瓜洲古渡昔日的繁華與榮光，重溫瓜洲古渡曾經的故事與傳說。

唐代天寶十二年（753年），鑒真和尚就是從揚州的瓜洲遠航東渡扶桑的。上溯一百多年前的唐貞觀元年（627年），玄奘西游天竺（印度）取經，是從涼州的瓜洲出玉門關的。歷史就是這樣驚人的巧合，仿如冥冥中自有天定。玄奘自涼州的瓜洲西游取經，鑒真從揚州的瓜洲東渡傳教，這一取一傳，承擔的都是佛教的使命。

唐朝詩人白居易在瓜洲古渡寫下了《長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詩人離別之情的愁與恨，如同這江水一般悠悠而流，綿延不絕。

在北宋名相、唐宋八大散文代表作家王安石賦詩《泊船瓜洲》之后，南宋陸游以《書憤》傾泄了滿腔郁憤：“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宋金對峙，北望中原，熱血詩人縱有金戈鐵馬、殺敵報國之心，卻報國欲死無戰場。

曾經成功地打敗了侵占臺灣三十八年之久的荷蘭殖民主義者、收復祖國寶島臺灣的鄭成功，在明末清初自閩起兵，反清復明，率師經舟山、溯長江，克瓜州、鎮江，直逼金陵（南京）。在瓜洲古渡，鄭成功激情飛揚，賦詩一闕《出師討滿夷自瓜州至金陵》：“縞素臨江誓滅胡，雄師十萬氣吞吳。試看天塹投鞭斷，不信中原不姓朱。”英雄豪氣，躍然而出。

這瓜洲古渡，艨艟金鼓或者帆檣云集，承載了人間多少的夢想與激情，憂傷與歡樂！

透過歷史的云煙深處，我看見萬里長江上的一艘官船輕盈駛來，停泊在了瓜洲渡。明代萬歷年間一個凄美的故事就在這瓜洲渡發生了，一直流傳至今，并且將一直流傳下去。浙江布政使的公子李甲，攜了從良的京師名妓杜十娘回家。此時此刻，風流公子與絕色美女正沉浸在浪漫的愛情中，然而在瓜洲渡，李甲遇到了商賈子弟孫富。不知他們之間是如何達成這筆交易的，一來二去之后，孫富如愿以償地以金錢得到了杜十娘。滿懷愛情、期望新生的杜十娘，在得知李甲以千金之價把自己賣給了孫富之后，內心深處徹底地絕望了，她怒沉百寶箱，然后縱身投江。

十娘之悲憤慘絕，實是那個污穢男子負了她的真心，背了她的真情。可她只是一個柔弱的女子，除了以死抗爭，她亦別無選擇。

杜十娘縱身投江所激起的滾滾波濤，打濕了歷史的眼睛。瓜洲古渡的“沉箱亭”，寄托了后人無數的愁緒與嘆息。然而，沉箱亭碑文中透露出來的同情與溫情，決絕投江的杜十娘已無法感知。一個嫵媚的女子，一條鮮活的生命，痛感茍且偷生于那些猥瑣的男子間的極端恥辱，毅然把自己交給了萬里長江的洶涌波濤。

昔日讀《紅樓夢》，有一回是“冷惜春甘伴青燈佛，潔妙玉泥陷瓜洲渡”，看到才智罕有、高傲孤僻的妙玉，在賈府敗落之后，淪落到瓜洲渡一庵里靜修，卻被和尚擄走奸淫，還被逼著接客，幾番尋死不得，只得屈從了現實。想當年，“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的妙玉在大觀園的櫳翠庵帶發修行，對寶玉是懷有兒女情意的，然而只止步于心動而已，一如既往地保持自己的清與潔。但是，奇緣錯過誤終身，在這瓜洲渡，妙玉再也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了，“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最終青燈古殿了殘生。作者在第五回中早已暗示了妙玉的悲慘結局，不禁嘆道：“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這瓜洲古渡，既是杜十娘的殉身之地，又是妙玉的傷心之處。

滾滾長江東逝水，波濤卷不盡男兒的英雄淚，浪花流不完女子的悲情淚。

一切都已成為歷史，成為傳說。

而我將離開瓜洲渡。未知來日，我是否還有緣重游這瓜洲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