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

吳非

一

黃昏懷揣斜陽滾落一望無際的大地，金黃的稻子正竊竊私語，制造延宕浪漫的抒情。從黑土的骨骼深處望去，孤獨與期待沿著小路灌滿了秋天的山嵐。稻子懷胎的季節，稻草人暫緩刻骨銘心的孤獨，守望一場生命的洗禮。

天空是一塊無邊的海，白云似鯨，飛鳥如魚，每一滴雨都往遠方的海底來，紛紛揚揚，輕飄飄掠過他的頭頂。總想抱一捆稻草到天空去，穿越云與海，裝滿一船星輝，編出另一個自己，擁抱月亮，也擁抱自己。

哦，朋友，你慢一些，千萬，千萬，不要驚擾，那剛剛沉睡的孤獨。因為，他剛從月亮回來。

二

秋將暮，冬漸來，燕子緩緩飛。風兒正馱著露珠在稻葉間來回晃蕩，欣欣然，催促著稻子快快長大。風兒又跑進了稻草人的袖管，耷拉著他柔軟的臂膀，一路北上，躲在耳邊，悄悄捎給他，稻子的問候。

如果身子往土里向下挪一分，稻子就長大一寸，日子也就老去一天。等到稻子抵達鐮刀的時刻，齊刷刷彎下頭去，致敬曠野里蒼老的勇士。

多少次，在偷來的月光里，靜靜地發呆，清洗即將老去的暮年。等侯一場雨下進另一場雨，一個秋天長出另一個秋天。我知道，這是稻草人詮釋宿命的唯一方式。

不過，他忘了，影子落在了昨夜的月光里。

三

站在心靈懸崖的隘口，瞭望，故鄉帶著滿臉的落葉從途中趕來。心中的江水一次次決堤，漫過田野，漫過馬匹，漫過陽光輕拂的黎明。無法趕在落日之前，撣盡皺紋深處的積雪，筑起籬笆，抵擋遠方的敵意，仿佛一個流放的王，被罰站在王國的外面。

心是稻草的人，才會懂得故鄉的柔軟。那年，我背道而馳，你借道而來;那年，我把背叛一點點揉進月光，你把孤獨一點點攬入懷里;那年，我像種稻谷一樣把你種進土里，留下一地的羞愧，鉆進他鄉;那年，你替我撫慰被歲月割傷腳踝的父親，替我照看漸漸枯黃的故鄉，在田野的每一處角落，為我招魂。

我的異性兄弟啊，流水劃過天際的傍晚，早已與你滴血認親，那天，仿佛一根木頭倒塌在我的身體里。

從此，整個大地是傾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