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海鵬，平凡少年雄獅夢

陳娟

生于1979年，湖北鐘祥人，導演。畢業于湖北美術學院。創作“包強”系列動畫，代表作有動畫劇集《包強大戰壽司人》《包強版龍拳》《美食大冒險》等，以及動畫電影《美食大冒險之英雄燴》《雄獅少年》。

2019年，《樂隊的夏天》燃爆了整個夏天。節目中，有一支樂隊，原本名不見經傳，直到登臺開嗓，人們才領教到它的沖勁兒有多猛烈。他們操著一口客家話，唱了首《莫欺少年窮》。歌詞簡單，唱的是一個小鎮青年阿民的故事：他在家鄉默默無聞，便想著走出大山到大城市打拼，卻總被家人打擊，于是吶喊“我阿民一定會出人頭地，日進斗金”。正是這吶喊，炸得臺下一片沸騰。一曲過后，這支名叫“九連真人”的樂隊紅遍全網。

就在“九連真人”走紅后不久，導演孫海鵬從廣州北上，在北京找到制片人張苗。兩人聊了一個下午，決定做一部動畫電影——《雄獅少年》。經過兩年多的打磨，電影于近日上映，《莫欺少年窮》出現在片尾，歌詞中的“阿民”變成了“阿娟”。

阿娟是《雄獅少年》的主角，一名嶺南農村的留守少年，機緣巧合下與好友阿貓、阿狗組成雄獅小隊，一路跌跌撞撞、逆流而上。自12月17日上映以來，電影話題不斷，豆瓣評分持續穩定在8.3分，不少影評人贊它是“難得一見的現實主義動畫長片”，稱其為“2021年最佳國漫”。

民俗舞獅、留守兒童、失意中年，理想與現實，熱血與放棄……與《雄獅少年》相關的各種話題交替出現，導演孫海鵬也由此被推到了臺前。“這的確是我之前沒有預料到的。”他對《環球人物》記者說。坐在對面的他，有些羞澀，和片中的阿娟一樣，內向、敏感，不顯眼、不出挑，總是混在人群中，似乎永遠是背景。

孫海鵬找張苗的那個下午，是2019年8月的一天。當時的他，沒有劇本和故事，只有3個關鍵詞：少年、舞獅和熱血。

“為什么是舞獅？因為它充滿煙火氣。”孫海鵬說。作為一名動畫導演，他近些年總在想一個問題：一直以來，國內動畫電影總是與仙俠、幻想、神話等大IP綁定，但技術發展到現在，已經可以做出非常真實的場景了，為什么不能做一個現實的、有煙火氣的、落地的故事？

在廣州生活10多年，孫海鵬經常看到舞獅。比如超市開業、飯店開業、逢年過節，大老遠就能聽到鑼鼓喧天，舞獅隊舞起獅頭，出洞、上山、巡山會獅、采青、入洞等，時而威武雄壯，時而嬉戲歡樂。周圍聚攏了一群人，很是熱鬧。“看完熱鬧，人就散了，繼續逛街、買菜。大家都司空見慣，好像舞獅已經融入人們的生活。”

孫海鵬

舞獅動作花樣繁多，要下大力氣，是個吃“青春飯”的技藝，因而與“少年”有著天然的聯系。“獅鼓一敲，獅頭舞動，會有種熱血的感覺。”孫海鵬說。他記得，當初查舞獅資料時，看到一個視頻：一群鄉下少年，白天上學，晚上在古老的祠堂里跟著老師傅學舞獅。南方的夏天，潮濕、悶熱，房頂上吊著燈，少年們在燈下奮力舞動，大汗淋漓。這一幕，一直停留在他的腦海里。

但真正促使他決定將之做成動畫的，是2015年在泰國時的一場偶遇。當時，他和家人在清邁旅游，偶然看到一個商場門口有中國人在舞獅。當鼓點響起，獅頭晃起來，“一種莫名其妙的、非常復雜的情緒涌上來，有熱血、有自豪感，又隱隱覺得骨子里有東西被喚醒，大概是鄉愁。瞬間眼眶濕潤，眼淚掉下來”。

孫海鵬將自己的這些想法、經歷一股腦講給張苗聽，兩人越聊越激動，最終決定立項，拍《雄獅少年》。他們找來編劇，3人坐在一起，又聊了兩三天，將故事主角的身份鎖定在留守兒童這一群體上，并確定故事雛形：留守兒童阿娟（身體瘦弱，父母希望他無病無災，給他取了一個女孩名），父母長期在廣州打工，過年也不回家。在得知廣州有舞獅比賽后，他決心參賽，給父母一個驚喜。后來，他和好友組隊，拜咸魚店老板為師，3人勤學苦練，不斷成長，最終攀上舞獅大賽之巔。

題材和故事都確定后，孫海鵬和團隊便開始分頭行動，查資料、采風、研究舞獅、做動畫。2021年8月，電影制作基本完工。在影片的結尾，阿娟和小伙伴參加舞獅比賽，最后定輸贏的那一場，他奮力躍向擎天柱，將獅頭掛在上面。但故事還未結束，在電影彩蛋中，阿娟再次回歸現實，繼續打工生活。“其實，命運的軌跡是否被改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通過舞獅，改變了自己。他不再是以前懵懂的少年，也不再迷茫。只要心中裝著鼓點，就是雄獅。”

電影點映時，孫海鵬遇到一個正在外地工作的廣東男孩。男孩給他講了自己的故事，當年在家鄉時，身邊也有一群朋友在舞獅，舞了一段時間后，就各自進入社會，送快遞、去工地干活。男孩講著講著就哭了。

“我講的就是這些普通人的故事。平凡的少年，偶然有了舞獅夢。最終放棄舞獅，對他們來說不是妥協，而是努力生存。”孫海鵬說。通過制作這部電影，他了解到舞獅人要站在高樁上表演，“上樁”就是“上山”，“這就像人生一樣，人生就是上山、下山，要會上山，也要會下山”。

如今回頭看，孫海鵬覺得《雄獅少年》最難把握的一場戲是“阿娟天臺舞獅”。

當時，父親因工地事故成了植物人，阿娟外出打工，支撐整個家。在舞獅比賽前夜，他睡不著覺，到群租房的天臺舞獅，一直舞到太陽升起。他面向東方張開雙臂，晨曦穿過狹窄的樓宇縫隙，那些大樓有無數個窗子，窗子有無數個窗臺，有些窗臺里有人影，窗外還有小鳥。“實實在在的當代生活，描繪了一幅真實的城市生活畫卷。”影評人如此評論道。

真實，是孫海鵬在做整部電影中最為在乎的，無論是舞獅、人物，還是生活的場景。為此，他和團隊到處采風，收集素材。

在佛山黃飛鴻獅藝武術館，孫海鵬學了3天舞獅。他套上獅頭，跟著舞獅師傅，學步法、動作，大致明白舞動獅頭如何發力，“表演獅頭舞動不是雙手上下左右晃動，而是要像一上一下出拳似的去發力”，他說如果不搞清楚發力特點，不知道獅頭的制作材質、花紋和構造，不了解如何打鼓，做出來的舞獅感覺就不對。

電影的背景主要設置在農村，一開始，制作團隊憑想象做出一個村莊，“像座公園，有樹、有河、有房屋，就是沒有煙火氣”。后來，他們決定到鄉下采風，先在網上搜索一些知名村莊，到實地一看，大都變了樣，要么像城中村，房子一棟挨著一棟;要么古建筑還在，但都重新修葺，添加了各種文藝元素，成了景點。

有一天，在回廣州的路上，路過順德，車子在江邊開，準備上橋的地方，孫海鵬偶然看見河堤下有一堆破舊的房子，周邊有高大的樹，還有魚塘。一行人下車走進去，發現是一個大村莊，沒有廢棄，只是有些年代了。在村子里，有人經營魚塘，旁邊還有工廠，所以村里也住著不少工人。很快，他們又通過地圖，在附近找到了另外一個村莊，那個村子里保留有不少明清建筑、門廊，還有一個祠堂。

為拍攝《雄獅少年》，孫海鵬和團隊多次到鄉下采風。圖為根據采風收集的素材制作的鄉村河堤場景概念圖。

之后一年多的時間里，四季更替，他們不斷地奔向村莊，有段時間幾乎每隔一兩周就去一次。“我們不僅要熟悉村莊的環境，更重要的是感受村莊中的生活細節。”孫海鵬說。

每次去村莊，他們都帶上相機，拍村子里的角角落落，有時還采集植物，裝進袋子帶回去觀察。多次采風后，孫海鵬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比如，墻角缺少落葉，或者青苔的分布不對，就會導致場景很假。只有深入了解才發現——草地并不只是泥地上長了一叢草。村子里的草，是一年年生長起來的，舊的爛在底下，新的再長起來，那些枯萎的草底下，還會一層層夾著落葉……

“作為動畫人、創作者，不應該每天只對著電腦，靠腦袋去想象，要走出去，去看更多現實中有煙火氣的東西，把它融合到作品里面，這樣作品才更有生命力。”有了煙火氣、真實的細節和常識做“地基”，孫海鵬才有底氣實現更高層次的浪漫和想象，比如片尾，阿娟躍向擎天柱那一刻，自己也化為了一頭雄獅。

和電影中的阿娟一樣，孫海鵬的人生也不斷經歷理想和現實的碰撞。

第一次發生在大學畢業后不久。他少時愛畫畫，后來到湖北美術學院讀書，學畫水彩。2002年畢業，不好找工作，他自學三維軟件等技術，想著做效果圖掙錢。聽聞很多同學跑去深圳，在卡通公司里畫動畫的背景圖，他也加入其中，干了沒多久，就干不下去，辭了職。為了生計，他到深圳的一個畫家村畫畫，一幅畫也沒賣出去，又跑去人才市場，想打點零工，“遞交完申請，回家想了想，要是真去了，就真沒有任何希望了”。于是，他便回到武漢，開始在一家廣告公司工作。

之后，孫海鵬迷上了動畫。“做動畫不一樣，會感覺自己在創造生命，當你做了一個模型出來，一步一步讓它動起來，還能做出各種各樣的情緒、表演的時候，你會發覺，真的是像一個創世的造物主一樣，從零開始去做了一個世界。”

2004年，孫海鵬在論壇上看到有人發帖，問：包子的模型怎么做？他便試著做了一只有眼睛和嘴巴的“包子”，發到網上，獲得網友一致好評。也是這一年，他到湖北一家專業動畫公司工作，由此走上動畫之路。兩年后，他為之前的“包子”賦予了靈魂，開始創作“包強”系列動畫短片。短片的主角包強，是一個厭倦了飲食圈渴望到娛樂圈發展的包子，憑著毅力學會了K歌和雙截棍……“包強”系列讓圈內人知道了孫海鵬，但沒有激起太大水花。再后來，他又陸續推出電視動畫《美食大冒險》，主角仍然是包強。

近幾年，國產動畫風生水起，“國漫崛起”的話題一再被提及。先是《西游記之大圣歸來》打破國產動畫片的票房紀錄;之后《大魚海棠》《哪吒之魔童降世》等陸續出現，口碑與票房齊飛。隨之而來的是，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動畫制作的隊伍中來。

就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上映那一年，孫海鵬也推出電影《美食大冒險之英雄燴》。在片中，他塑造了一個由食物構成的奇幻世界。影片上映后遇冷，他再一次陷入到理想與現實碰撞的糾葛之中。他的團隊進入低谷期，大家都很迷茫，不知道未來該怎么辦。

直到后來遇到《雄獅少年》。“就像阿娟突然受到了一個感召去學舞獅一樣，我們找到了一個目標。所有人都想抓緊一切去認真地制作出一部我們心中的好電影。”孫海鵬說。創作的過程并不是一帆風順，其間有猶豫、有困惑，有時也會氣餒，但大家都提著一口氣，等著奮力一躍，“大家都是普通人，普通人想要‘贏一次’”。

最終，《雄獅少年》出圈，孫海鵬和他的團隊贏了。

對孫海鵬來說，《雄獅少年》好像給他帶來了些改變，比如更多的人知道了他的名字。但好像又沒什么改變，他也像阿娟那樣，快速從喧囂中退出，回歸生活，接著做動畫，依然是講少年的故事。“不一定是現代、未來或古代，但一定是落地的、有煙火氣的。我覺得這樣才更有穿透力，更有力量。”

生于1979年，湖北鐘祥人，導演。畢業于湖北美術學院。創作“包強”系列動畫，代表作有動畫劇集《包強大戰壽司人》《包強版龍拳》《美食大冒險》等，以及動畫電影《美食大冒險之英雄燴》《雄獅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