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面不要喊兄弟

毛文文

歸鄉

中年后每遇見山水

我都樂意把它們當作知己

從無想山到石臼湖

我常繞著路回我的鄉下

看落日被山輕攬

借用萬物，抹上冥色

湖灘有大床，有蘆荻被

容我醒時眠

合著湖水咳嗽，打鼾

跨湖大橋在清澈上放軟身段

路過的輕軌當長枕，輕倚

一湖心動，半生波瀾

在山水相送下回到家鄉

萬物賜我草木萌發的靈感

筆下的詞語抄近路來了

每一個，像一粒種子

莊稼，山巒，湖岸，播種村莊

和我忘了長大的乳名

石臼湖落日

秋風有蒼老的刀功

磨著湖水被吹皺的地方

我們從無想山趕來，浮想聯翩

落日，在另一座山

從開完花的地方趕來

石臼湖飲著天空的湛藍

落日是枚熟果子

鼓漲著魚兒一個個吞食的眼神

它交出溫暖，遲鈍而又執著

湖岸黃草輕拂，水鳥沉默

與我們若即若離，仿佛

一轉身就盈滿夢想

落日還沒被秋風收割，湖面

余輝和悲歡已沉入心底

銹鎖記

村上有的人家

老屋早空在那兒

一把銹鎖把過去鎖死

銹鎖懷念：那時的鄉村

玻璃罩里的燈火，懸掛的蛛絲

和做針線活的女人

替我們安靜從容。一家人的呼嚕

在一間屋里，有大地的回聲

銹鎖忠誠，它已不會愛了

在銹蝕的縫里長出一棵嫩芽

這特殊的生命，扎下根

和鎖芯靠在一起

這么活著多么不易

它外表看見的傷痕喂養冷靜

最擔心的是，拆遷隊即將進村

它鎖住的空間，碰到挖掘機

咔嚓一聲，雷的脊骨

替主人斷了幾根

草垛

和田邊走來的草垛相認

谷穗脫離，稻草回到稻草

給田野披上一叢袈裟

整個冬天，草垛用帽檐舉著風

找探夏天炙熱的氣息

在蓄水的田間蒸發膽怯、羞澀

農人的汗水從手心滲出

他們抓住稗子、鴨舌草、黑藻

扔到暴曬地表，嚴刑問拷

草垛的青春，容不下任何雜念

這殘酷而又溫柔的人間

稻草，總想抓一根影子救命

刈去了草芯里的黑暗

它們集合在蕭瑟的氣氛中

一對情侶，很懂浪漫

抱著草垛，取暖

我看見時，掖進草垛的親吻

呼吸著田野無垠的寂寥

當面不要喊兄弟

許多溪流，原來走在一起

說好一塊兒奔騰，一塊兒吸納

奔向前面的河流

許多溪流，原來是清澈的

說好一塊兒映照，一塊兒賽跑

奔向前面的花園

可是，有的溪流走得偏激

走著走著，就在自己的腳印里

因為瘦弱消失了

有的溪流只要是水都喊兄弟

走著走著，就淌入渾水的大部隊

冒充大哥裹挾自己

每一條溪流都應該銘記

當面不要喊兄弟。流水的兄弟

就不好回頭，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