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去向林間的人（組詩）

普藍依?筆名諾蘇阿朵，彝族，云南省牟定縣人，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 《解放軍文藝》《詩刊》《邊疆文學》《星火》《飛天》《陜西文學》《云南日報》《滇池》等。

永恒的事

我要做你的好鄰居

在你去世后

我的墓碑，挨著你的墓碑

我們不再記錄日子和時刻

不去搬山，追云朵……

由親友的淚水來消除留于人世的敵意

我們并排躺著，朝一個方向沉默

來回敬最寂的靜

我不擔心我們中間有一條小路

阻隔了你伸過來的手

山風抒情的力量會一再牽動我們的衣襟

也會使松果掉下來，砸在我們身上

感受到愛的重量

如果有了想聊天的野心

我們慷慨地把自己獻給昆蟲

以此而獲得聲音

干凈、清冽

每個聲調都充滿相等的深情

如果想遠行

我們就繼續信賴陽光，雨露

相信廣在的法則，感謝土地深層的意思傳至草木

所以草木替我們走動，無始無終

枯榮隨意

與高處

惟有飛翔的鷹

讓我們以仰頭的方式接近微觀

翅膀雖打得遲緩，終能

將顛簸在胸中的詞，煽向喉結

而被帶向天空的人，越像

新生的嬰兒一樣活著

想到明日，我們滿懷冒險之心朝向低矮之物

移開鷹，天空也給出了最干凈的樣子

中年書

步入中年后，想去的地方越來越少

要去的地方越來越近，有時坐家門口

花一整天時間，看螞蟻來回忙碌

每當它們尋到一粒米飯，或是暮色中空手而歸

我都想挨個摸摸它們的臉

面對渺小，我應該像面對自己

堅持充滿柔情

想說的話和能說話的人也越來越少

一部分給了工作群對話框

一部分，給菜市場

剩下的，也是我所能摸到有形狀的渺小部分

歸于母親、孩子

我懂得，被生活追襲到無處躲藏的人

發聲過多，日子越發容易迅速腐爛

當然，疲憊時

我會去得稍遠一些，離城幾公里的山

隨便哪一座，荒蕪和蒼翠都沒關系

只要高于我的肉身

我就能輕易收回彎彎曲曲的目光

讓它垂直向下。我習慣看看自己的深淵

那里藏著的孤獨越來越多

以命相搏的信仰，日漸減少

感覺是那么好

彎曲

想到這個詞。我心里就知道

回形針、鐮刀、樹木、河流、眼神……

更多東西，必是孤立無援

才蜷縮了自己

許多年來

不順應規律，不接受神諭

不領悟大人物深用其意

總想憑借年輕氣盛

把它們拉直，與時間平行

得到應有的幸福，和最終的善

這種念頭，至此沒有消失

直到現在，看向遠處金黃的田野

我又想把一群獸類般躬身

揮鐮馴服稻谷的人，從烈日下扶起來

讓他們直立著身子

在大地上簽署自己的名字

一人行

黃昏去向林間的人

從不會空手而歸，

要么抱回一小捆柴火

要么抱回來一屋子黑暗

二者，都能把世界放大

讓人很輕易地看見

生命中的美麗和悲傷

山居

當我們老了，無力拿起任何樂器

取悅生活。就把心豎起來

憑借對彈丸之地的熱愛

和死神的仇視

重新彈一遍，我們的一生

有幾只途經門口的狗兒，貓兒

腳步緩慢，若有所思

像智者傾聽流水

虛擬

高原，干涸、荒蕪

大地像是沉默的女人

借用極度干燥的身體

一半明亮，另一半在昏暗

摟抱我時，小心翼翼

躲開每一叢苦命的草

她的負重，致遠，緘默

以至于，我

常幻想

朝天空中

放一把鹽

這無邊無際的藍啊

會不會涌出大海的味道

若再多放一把鹽

會不會濺起震動山脈的波濤

星星

雖然我有很深的想念，但自記事以來

有星星的夜晚

我只帶著一把笤帚出門

我只帶一個親人回來

我從不貪心，你知道的

太陽之外的光芒并不能使我感到溫暖

反而會擴大我內心的憂傷

先于

如果在同一枝丫上有一朵花

先于其他花朵凋零

那我一定會選擇去愛她

畢竟她先于其他花朵

獲得了春天的靈魂

秘密

與蚌有所相同

在人世，除了浮生的愛

我體內還藏著沙子，白色的

三兩七錢

這是我所有的財富，從來都不多不少

不增不減，偶爾我從胸中取出

堵住一些壞消息

更多的時候，我用它來覓食

金頂寺

知道神不住在山上

也不住在廟里，只是

我們習慣了把失去之物

建于更高的山頂

想憑借仰視，陡峭石階

香紙、叩拜

請神一點一點歸還

云霧熟諳越濃密，人間越低

獨自保持了一種古老幻象

輕易穿梭其中，不斷摘走了厭倦

這讓萬物觸摸不到自己的邊際

暮鐘由此輕拍林間的我們，和鳥兒

一起做夢吧

我們應該知道，神

常常缺席于

我們奮力劃槳的路上

小任性

我允許你背向我時

你心里的草，愿長多高就多高

花，愿開多野就多野

我允許你在宴會上大聲說話

帶著烈馬的樣子

允許你端著酒杯迷醉隨意

允許你望向別人時與我為敵

允許燈光熄滅后你持有虛空之擊

允許你掉在我肩膀上的眼淚另有地址

我甚至允許日落前

你把拐向我家門前的步子

走成最遠的距離

天空記

天空也是一座寺廟

收納了世上能飛起來的物體

云朵，老鷹，飛機，風箏，鳥

薄霧和歌聲……

它原諒這些物體，沒有攜帶

信仰和香火，背對世界

還能端坐高空。它努力攥緊

很多藍，惟愿

翅膀與珍貴，保持平衡

每天都通向清晨這條道路

偶爾，寺廟中空無一物

菩薩們也不覺焦躁，失落

信了佛，長期選擇素粥、粗飯、寡淡

后，深知

與其擔心珍貴的東西

一天一天往下掉

不如讓它空著

飛來寺遇日落

落日站在山頂上時

也會選擇站在我們的眼窩邊

默誦經文。

當橘紅色的聲音

刮過頭皮，被剃度的人

塌陷的眼睛中

一些水漬也選擇緩緩西沉

偏愛

一群拜佛的人中

我落在最后。但不會沮喪

錯選了一條彎路

因為聽說，菩薩更信賴

肩膀上，露水最多的

那個人

一群人看落日

他們把光芒部分，搶進鏡頭

我側身，讓落日

不落別的地方

只朝你的心里落

寺門外

一生中很羨慕

從不進寺廟的人

他們視疾苦為鳥雀

輕巧地掠過許多枯榮

不像我心里只有菩薩，四處磕頭

下次見到烏鴉時，依然是惶恐大于平靜

無怨無喜

途經寺廟，不停步，不張望

不敬香磕頭

是因為想到宿命，想到天災人禍

我就愈發想，錯過菩薩

和途經你家路口一樣

我不停步，不張望

不拐彎。你是知道的，拐彎了

就有相欠的意思

影子

作為隨身的心儀之物

我時常無理由地

蹲下身來，撫摸它

它實在太像

我們，這幾年

可以相互凝視

但沒有辦法相互擁抱

沒有人知道

當我不再探討一匹馬擁有了

混雜心事，是逃向

平原、峽谷還是雪山的時候

就開始暗想

要是你能有穿過山林

和寺廟的經歷，那最好了

沒有人知道，在這一世的光陰里

我更多期待于

見面時，你的嘴唇

平靜優雅，還

懶懶地沾滿神跡

雨水

在雨中，我就想做雨

不避巫山，平原和寺廟

始終期待著，所有我經過的，都是撫慰

草只管綠，花只顧開

滴滴答答聲和我看不到的事物連成一片

解救困在枯枝里的榮，和更多的所有重逢

但走到你的故鄉時，我不想被撒出去了

你不會知道

有你的地方，我開始有了局限性

開始怯懦，膽小

變得不夠傾斜，不夠大，不夠久

我的身體不夠飽滿了

存在

一首詩，我看后

開始無端地哭

作為一個孤獨的人，我想問問作者

那些原本枯坐生活中的巖石

為什么會被寫成了翅膀

與至高而真實的老鷹同在

稍微煽動幾下

就把我的心，和天空

攪得越來越深

向雨

下雨有什么不好

至少，在我避雨那一會兒

屋檐下的麻雀

把我當成了雙目微閉的神

至少，滴答滴答的天籟

再一次把我體內的鐘

撞響

成了草之后

我的頭顱并不高貴

我常常低下頭來

讓著風。隨它這樣吹

那樣吹。無非是

彎曲了的，再低矮一點

被破壞的，我又重建

我不羞愧于我是弱者

不管是臣服、順從，還是愛

覺得能回到少年時代

依然有易折之心

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多年以后

還想，像年輕時

一首詩讀至某一句

便想起一個人，以及

他種下的花木

月季，鈴蘭，桔梗，白玉堂

形狀古老優雅

氣息彎曲了我的身體

再相逢

我們往回走吧，事先毫無征兆

我只希望

這條路更長更狹窄，這樣目光簡短動情的細節延長

希望夜色更黑更低矮，這樣不擴大你的氣息和不適時宜的暗疾

希望風比在冬天時更莽撞無禮，一吹，

兩件輕薄的衣衫鼓成從心所欲的軟語

希望遠處的微光比遠更傲慢，這樣我微微起伏的心忍住虛妄

但身子醉得搖晃的時候

仍被你稱贊為美好的

很美好

想你的時候

我更喜歡空腹喝下一碗酒

這樣會有一條河

在我胸中不為人知的奔涌

帶著比桃花多出的半分醉意

盡情險峻，盡情歌唱

并把沖向兩岸的潮水設想為一次戀愛

一再退卻，又可以不戰自勝

水霧漫開陽光若愛人的眼睛

以公開所有的秘密為榮

河床用簡單的呼吸，平緩穿耳

這些美好的事物，還包括

波濤飛濺到我船形的臉上

即使老了，也不會涼透

你給我的舊址

去過那里的人，一定是自由的

他們在屋里的木圓桌子上

都獲得過一首舊詩

只有我，長久用手指敲擊磚墻

聆聽更天籟的應聲

以此破譯你沉靜面容上的光源

來自哪一個人剛剛松弛下來的思想

對于更空曠的、陳舊的

消失了的部分

我視為堅硬而幽暗的永夜

假裝沒得到，或者失去

做一個門外的囚徒

不去打開一扇插著鑰匙的門

責任編輯?胡興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