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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07 06:19:24李發強
滇池 2022年1期

李發強?鄉村教師,中國作協會員,發表中短篇小說60余篇。

從樹椏村委會到黃泥埂有十六公里。沿村委會背后的斜坡往上一直到榨房溝,這段六公里的蛇形水泥路雖然窄,倒也勉強能走,可從榨房溝到山頂的黃泥埂就變成了土路,又陡又爛又滑,劉姐去那里搞人口普查騎的是摩托車,剛上土路她就跌了一大跤,把左腳的踝關節扭傷了,腫得像個氣球。我在單位的黨政辦搞文秘工作,那段時間雖然手里的活兒特別多,但領導說我年輕,又會開車,因此安排我去接替劉姐。

一到黃泥埂,我就怵了。黃泥埂是個自然村,一共三個村民小組,村上提供的建筑物列表上的住戶只有九十余戶,可去了之后一問,才知道遠遠不止,除了集中安置點有三十八戶,另外還有一百多戶,他們分散居住在安置點背后的山坳里、山梁上,雖說也有一條公路拐上去,但早已被大車壓壞了,兩道溝三道褶,溝里滿是積水,普通的車輪陷進去根本沒法出來,我只好把車停在安置點的壩子里,走路上去。可惜路不熟,我走了許多冤枉路。山梁上那些人家東一戶西一戶,有的明明已看見房子了,可就是找不到通往那里的路。好不容易找到了,還沒到門口,卻常有狗一聲不響地沖過來,把人嚇得半死。

我在黃泥埂轉了一個星期,受了很多奔波之苦,卻也遇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人。比如當我敲開黃福叼家的門,說明來意后,黃福叼問我:“人口普查要補助多少錢?”我說我是單位臨時抽出來的,領導沒有跟我談錢。他說:“我是問你們要給我們多少錢。”我只好解釋,說接受普查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不談錢。他說:“不發錢,我就不讓你普查我。”到劉德貴家時,他老婆抱著個兩歲左右的小女孩站在門口朝我張望。問她家里有幾口人,她說了半天,可我越聽越糊涂。叫她把戶口簿拿出來,她卻突然罵起了她的兒媳,我才明白她兒媳把孩子扔給她后就悄悄跑了,半年了還杳無音信。她問我人口普查是不是要把所有人都普一遍,我告訴她,只要是中國人我們都普。她說:“你們普到我兒媳婦,叫她趕快回來。”我到集中安置點時,五六個老頭正在陽光下圍著一把紅色的塑料凳喝酒,全都醉醺醺的了。他們一看見我,便把手中的酒碗塞到我手里,非要我喝。一個老頭說:“我們黃泥埂已經連續下了一個多月毛雨了,你一來,就把太陽帶來了。”在這種恭維下,明知開車不能喝酒,我還是勉為其難接過碗,假裝喝了一大口。另一個戴著天藍色帽子的矮小老頭拉著我的雙手,瞇著眼睛親切地問我:“小伙子,結婚了嗎?”我搖搖頭,說女朋友都還沒呢。他抓住我的一只手不放,把我拉進一道門,讓我看墻上他孫女的照片。他得意地問我:“漂亮不?”照片里的女孩八九歲樣子,臟兮兮的。我說:“嗯,很漂亮。”他說:“現在已經十六歲了。”他醉眼迷蒙地望著我,眼中滿含深意。我猜測著老頭的用意,因為在黃泥埂這地方,女孩子十六七歲嫁人的情況很常見。我問他:“你孫女在讀初中還是高中?”他盯著我,眼睛越來越小,臉上的笑容綻開了:“死了,跟她爹去浙江,被車軋死在了那邊。”我心頭涌起一股寒意,問他:“死了多久了?”他說:“三年。”我想,既然已經死了三年,就跟我無關了,普查小區一年內死亡的人口才需要登記。

我看見玉米地里的一棵花楸樹的樹椏上躺著一個人。第一天我就看見了,第二天也看見了。他穿著一件黑色的衛衣,戴著衛衣的帽子,因為離我有點遠,所以看上去就是一團黑影。我想起《樹上的男爵》里的柯希莫,腦中一陣恍惚。我朝他喊:“喂,你家在哪兒?我是搞人口普查的,可不可以帶我去你們家?”但他一動不動,更不扭頭看我,仿佛他是那棵樹上長出的一股樹椏。

我只好暫時不管他了。我順著那條滿是泥漿的小路過去,來到白云村民小組的胡社長家。雖然很久以前社長就已經改為村民小組長了,但我們還是習慣稱呼社長。胡社長是個女的,之前我給她打過電話。村干部們都說黃泥埂的電話很難打,因為那里很多地方都沒有手機信號。可是我撥胡社長的號碼,居然一下就通了。在電話里,胡社長告訴我她正打算去山上栽花椒秧。

胡社長四十多歲,是五年前從外鄉鎮改嫁過來的。她的戶口并不在黃泥埂,她拿給我登記的戶口簿上的人都是現任丈夫家的。但她丈夫已經去嘉興打工了,帶著她前夫的兩個兒子。而現任丈夫的兩個兒子,一個在東莞讀技校,一個在家閑著。或許是因為我耽誤了她栽花椒秧的緣故,她對我的到來表現出了明顯的不歡迎。我告訴他我是第一次到黃泥埂,請她帶我去串戶,她說:“不去了,我已經通知過那些人了,叫他們帶戶口本來我家。”

果然不多會兒,就有人帶著戶口簿來了。我便在院子里安了張桌子,一邊問情況一邊填表。要填的內容五花八門,他們又常常答非所問詞不達意,因此一天下來,只登記了二十來戶。

次日清晨,我又早早去了。出發時打胡社長的電話,電話里提示號碼無法接通,我便直接去了她家。我進她家院子時,她提了把鋤頭正要出門。看見我,臉立馬拉長了。我趕緊跟她匯報情況。我說昨天我才登記了二十余戶,余下的工作量還很大。那些不來這里登記的,我必須上門去登記,但我找不到路,所以還是需要請她幫我帶路。

她沒好氣地把鋤頭往墻邊一扔,說:“不來的就不要登記了。他們勢利得很,要是喊領錢的話,早把這院子擠滿了。”

我說:“這不行,該登記的都得登記。”

她說:“我已經通知了一些,看他們會不會來。”

沒過多久,果然陸續有人來了。有的沒拿戶口簿,可又說不清楚情況,只好折回去拿。東一戶西一戶,到下午三點多,我又登記了十四五戶人家。沒人來了,我翻開建筑物列表冊,請胡社長介紹那些還沒普查到的人家的大體情況,她一一介紹著,但情緒很不耐煩:

“這家人都在外面打工,房子只剩一堆石頭了。這家已經出去十多年了,沒人知道是死是活。這個老頭跟這個是一家人,分成了兩個戶頭,其實就是想得到一個安居工程的名額。這家人現在在山上栽花椒,去他家你鬼影子都見不到一個。這個孤寡老頭不識好歹,去縣里的養老院住了幾個月,跑回來了,前幾天村上的又把他送去了市里的養老院……”

我一一用筆標注好,叫她把他們的電話號碼給我,沒在家的我打電話核實。有好幾戶人家的號碼她都沒有。她說,這里信號不好,而且居家的大多是老人,就算有手機也不會用。

“王學高家呢,在不在?”我指著列表上的一個名字問她。

“就在那邊路旁的變壓器旁那兒,你來的時候就是從那兒過來的。”

“我去看看。”

“你自己去,順路的。我還要去栽幾棵花椒。”

她又告訴了我另外幾戶人家的位置,都是在路邊。我知道她是不會帶我去了,我想,路在嘴上,我就不信找不到路。我決定先去王學高家,因為他家離胡社長家最近,又在大路邊。我順著來路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張望。莊稼地里的花楸樹上,那個黑衣人依舊躺在上面。再過去,我看見了一座變壓器,它夾在兩根灰白的電桿之間。路兩旁有兩幢一模一樣的平房,都只有一層,憑經驗判斷,應該是政府出資建的安居工程房。我不知道王學高家在哪邊,想問,卻看不見一個人。我想,這里一共只有兩戶人家,不是上邊就是下邊,而且所有人家都要普查,便信步朝上邊那戶人家走去。房門鎖著,門邊釘了一塊藍色金屬牌,是農村住房安全認定牌,上面顯示,房子的等級是A級,但戶主的名字不是王學高,而是叫王學祥。我立馬改道,朝大路下邊的那幢房子走去。同樣,這戶人家的房門也緊鎖著,門邊除了有一塊農村住房安全認定牌,還貼了一張建檔立卡貧困戶明白卡。令我意外的是,牌子上和明白卡上的戶主名字竟然都不是王學高,而是已經普查過的劉國香。怎么回事,難道王學高家不在這里?我有點納悶,發現前面五六百米處有幾戶人家,便過去問情況。

一共是三幢差不多大的平房,看樣子,應該也都屬于安居工程。路坎上那戶人家的門口,一個背著嬰兒的年輕女人在磨鐮刀。我向她打聽王學高家在哪兒。

“王學高?”她茫然地問我。她吐字僵硬,仿佛舌頭有什么問題。

我點點頭,說社長告訴我王學高家在變壓器那里,可是我去看了,不是。

她指了指路坎下,說:“那兒。”

那兩幢房子之間有一條巷子。我剛鉆進巷子,一個腰上系著一根草繩的小老頭從下面上來了。

“我是鎮上的人口普查員,”我問他,“王學高家在哪里?”

“我認得你,你昨天就來了。”他說,“在那邊呢。”

我跟著他回到上面的路上,他指著變壓器的方向:“那里。”

“剛才我去過了,”我說,“沒看見人。”

“我們黃泥埂很多人都不在家。”

“上邊還是下邊?”

“上邊。”

“門上有名字,可是寫的好像不是王學高呢。”

“怎么會?就是王學高家。”

我疑心自己剛才看錯了,決定再去落實一遍。我小跑過去,爬上一道小坡,站在那幢房子門前,仔細分辨那張藍色金屬牌上的字。雖然是手寫體,但“王學祥”三字依舊清晰可辨。我站在王學祥家門口遠眺,沒看見剛才那個腰上系著草繩的老頭,想必他已經回家了。我想起那個背娃的女人,她說王學高在她家下面,可是那個老頭卻說在這邊,難道那老頭就是王學高?

我決定再去問問那個背娃的女人。她已經沒在門口磨刀了,但她家的房門敞開著,我想,她就算不在家,也不會走太遠。門口有一道石梯,我拾級而上,站在她家大門口,朝敞開的門內張望。一個老頭正坐在屋里的木凳上抽蘭花煙,煙霧在里面彌漫,飄到門口,鉆進我的鼻子。蘭花煙的氣味很怪很嗆人,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我看見老頭的頭發花白且凌亂。

“老伯,你知道王學高家在哪里嗎?”我扶著門方問他。他煙斗上的火星子一閃一閃的。

“王學高?”他把煙桿從嘴上拿下來。

“對,就是王學高,他家在哪里?”

“王學高已經死了。”

“死了?不可能吧?我怎么沒聽人說起呢?剛才你們家那個背娃的姐姐還說王學高家在你們家坎下呢。”

“她弄不明白,她是緬甸嫁過來的。”然后他又說:“坎下是王學剛家。”

“那王學高是什么時候死的?”

“誰記得!怕有好幾個月了吧。”

我釋然了。之前我只問王學高家在哪里,并沒有問他有沒有死。既然現在知道他已經死了,而且才死幾個月,那么我只需填報一份死亡人口清單就行了。

“老伯,你再仔細想想,王學高到底是什么時候死的?”

“這個我說不來,反正已經死了很久了。要是你不問,我都記不得這個人了。”

我原本打算問社長,但是沒有手機信號,折回去又麻煩,我想,等會兒回家時我要經過村委會,去村上也能查到。轄區內有人死亡,村上不可能沒有記錄。

我在村上只遇到駐村第一書記劉書記,但他說全村人口的出生死亡情況他也不清楚,現在他負責的是人口普查這一塊。我便給他反映工作中的一些困難。我說,要是能在公安部門拿到住戶的戶籍資料就好了,那樣就不容易漏戶了,因為我發現村上提供的建筑物列表上的住戶只有九十多戶,可據我初步了解,實際戶數遠不止這個數。

“你沒得到戶籍資料嗎?只要落了戶的,上面基本都有。”他說。

“難道有嗎?”我有點驚喜,又有點憤怒。別的普查員在人口普查前參加了業務培訓,可是我作為替補,他們不僅沒培訓我,連材料都沒有給全,這不是增加我的工作難度嗎?

劉書記從電腦上把我黃泥埂三個村民小組居民的戶籍資料打印了出來。我初步數了數,竟然有一百六十戶。我把名單上的近七百個名字瀏覽了一遍,又特意查了一遍白云村民小組的名單,沒找到王學高的名字,很顯然,王學高死了后,他的身份信息也被公安系統注銷了。

第三天,我繼續跑黃泥埂。天突然陰下來了,黃泥埂被大霧充斥著,霧中伴著若有若無的細雨。這樣的天氣不適合在地里干活,村民大多會窩在家里,因此,我決定多走幾戶人家。我把車停在安置點,又去了胡社長家。果然,不僅她在,她的繼子也在家。我把我比對出來的還沒有普查到的名單給她看,她看完后,一一做了說明,跟之前那些沒登記的一樣,在家的很少,要么早就已經戶在人不在了,要么整戶都打工去了,要么在鎮上帶孩子讀書,還有幾戶,搬去了全市最大的扶貧安置點,而家里有人的,也大多是老人。原本我覺得今天下雨,胡社長應該會帶我去入戶,沒想到我還沒開口,她就先把我的嘴巴封住了,說:“今天我要鍘牛草,你要入戶的話,只有自己去了。”我只好一個人去。我走了幾戶,果然跟她說的差不多。留守老人們大多沒有手機,也記不住家人的號碼,家人在外面打工,卻大多說不清楚他們在哪兒,其他信息更是說不明白。我走了一些冤枉路,比如有的人家我去了兩次,而有的人家的信息早就登記過了。不過也并非毫無作用,我通過他們打聽到一些別的居民的信息。

“還記得不,王學高是什么時候死的?”我問一個叫王學周的中年人。從名字上看,他跟王學高是堂兄弟,我想,他對王學高的情況說不定了解得會更準確些。

“王學高?怕有大半年了吧。”

“他家戶頭口上還有人嗎?”

“沒有,他是個獨人。”

“他死的時候年紀多大?”

“跟我同年的,屬兔。”

我在心里飛快地計算著王學高的年齡。我猜測他可能是四十三歲。

“什么病啊,死得這么年輕?”

他的臉立馬冷峻了:“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王學祥!”

我在腦中搜索王學祥這個名字,很快有答案了。就是變壓器旁邊往上那家住戶。

“王學祥是他什么人?”

“不知道,你自己問他!”

他忽然就生氣了。他站起來,氣沖沖地出了門。我跟著他出了門,可他看也沒看我,徑自下了屋檐下的石階。他推開路坎下一間小房子的門,佝腰鉆進去了,看得出來,那里是廁所。我聽見唰唰唰的聲音,知道他是在撒尿,可那聲音停了很久他還沒出來,我猜他是故意躲我,只好隔空跟他說話:“大哥,你忙,我先走了。”他沒有應我。

下午三點多,我回到胡社長家。我跟她談起王學高,我想徹底了解王學高的情況。對于一年內死亡的人口,除了要了解他的名字,還需要填報他的另外一些信息,比如身份證號碼、具體死亡月份、婚否等等。現在,這些信息我都模棱兩可。

“王學高到底是幾月份死的?”我問她。

“誰說王學高死了?”她乜了我一眼。

“難道他沒有死?”我吃驚了。

“誰說他死了?!”她又重復了一句。她似乎有點生氣。

“我去過好幾戶人家,他們都說王學高死了。”我說。

“笑話!”她冷冷說道。

我徹底糊涂了。難道王學高真的沒有死?

“你是社長,王學高有沒有死你會不清楚?”

“我怎么不清楚?我再告訴你:王學高沒有死!”

“那誰死了?你們社又不大,一年內死的人,你應該有數吧,你告訴我他們的名字,每一個我都需要填表上報。”

“就死過兩個人,除了前幾天死的劉繼軍,就只有王學祥了。”

王學祥?我愕然了。剛才我問起王學高的死因的時候,那個叫王學周的人還叫我問王學祥呢。我對胡社長說了這件事,她不懷好意地冷笑道。

“他是叫你去見鬼吧。”她說。

我覺得自己真的見到鬼了。我理了一下思緒,然后問她:“你說王學高沒死,那么他現在在哪兒?”

“我也不知道在哪兒。他家四個人,他先出門打工,后來是她女兒,再后來兒子也走了,再后來,他老婆也跟他出了門。”

“可是我聽說他是獨戶,又哪來的老婆兒女?”

“他們是在嚼牙巴,死的王學祥才是獨戶!”

“那么王學高家的房子在哪兒?”

“變壓器那里呀,昨天我告訴過你了。”

“可是那門上寫的是王學祥。”

“王學祥是王學高的哥哥,他們怕是寫錯了。”

我愈加疑惑了。我問她:“你有王學高的號碼嗎?”

“以前存過,但一直沒打過。我們家跟那家人沒有半點聯系。”

她翻了會兒手機,找出了一個號碼。我趕緊撥了那個號碼。我想只要電話一通,王學高是死是活,立馬就見分曉。

可是手機沒有信號。

我說:“沒信號。”

她說:“我們這里的信號不穩,經常沒有。”

她的兒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突然扭頭,神秘地說:“我帶你去找信號,那里的信號特別好。”

我向他表示感謝,并請他帶路。他關掉電視機,我們一前一后出了門。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連帽衛衣,一條滿是破洞的牛仔褲。有點風,一出門他就把帽子戴上了,可是風從褲子的那些破洞里鉆進褲管,他的腿便像充了氣一樣。我也感覺有點冷了,抬頭看看,村莊霧蒙蒙的,看不到遠方。我跟著他穿過門口的莊稼地。莊稼地上已經被踩出了一條路來,地里的玉米早已收割了,只剩密密麻麻的枯草茬。一群打雷雀在田野里起起落落,很快就消失在了霧里。

我跟他說話。

“怎么不出去打工?”

“去過一次,弄不到錢,回來了。”

“你弟弟呢,什么時候畢業?”

“說不好玩,不想讀了,要回來。”

我們在一棵花楸樹下站住了。那是一棵巨大的花楸樹,一個人根本抱不完。樹干上,從下往上,隔尺把遠就綁了一根橫木,一級一級的,梯子一樣,大約綁了六七米高,顯然是用來攀爬的。

“就是這棵花楸樹上。整個白云社,只有這棵樹上的信號最好。”他說。

“你干的?”我指著梯子問他。

他得意地點點頭。

我突然想起來了:“前兩天我看見這樹上有人,莫非是你?”

“是我。”

“你是不是讀過關于柯希莫的故事?”

“誰是柯希莫?”

“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人。你在上面打電話嗎?”

“打王者。你喜歡玩嗎?”

“玩過,但玩得不好。”

他仰頭看了看樹上,說:“其實上面的信號也不是很好,只能說有信號,還經常斷。不過我聽嬢嬢說,我們黃泥埂也要建手機基站了。”

“哪個嬢嬢?”

“就是……我后媽。”

“為什么喊嬢嬢不喊媽呢?”

他沒說話。我順著樹梯,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樹上濕漉漉的,有點滑。爬得高了,我便感到暈眩。終于爬到樹椏那兒了。有一根樹椏的分叉處比較平,兩邊就用一些尼龍繩纏了起來,做成了個吊床的樣子,我猜小伙子就是坐在這里玩游戲的。

我也坐了上去。樹上有水,吊床上的水更多,我的屁股很快就濕了。

手機上果然有四格信號。我開始撥那個號碼。號碼歸屬地顯示為浙江杭州。電話響了一聲,對方就接了。

“你是找王學高還是找王學祥?”他劈頭問我。他說的是普通話,但夾著濃厚的外地口音,我猜測是浙江口音。

“你好,我找王學高。”

“你找他借錢還是還錢?”

“不是,我是人口普查員。你是王學高嗎?”

“人口普查?不對吧,你是一所什么中學的老師,你叫他兒子回學校讀書,因為他兒子輟學了。”

“輟學?”

“是啊,輟學。不對,他兒子應該已經回學校了,這次應該是你兒子或者女兒結婚,你請他喝喜酒,我有沒有猜對?”

“哥你真會開玩笑,我老婆都沒有呢,哪來兒子女兒?”

“那就是他哥把他老婆睡了,這次我猜對了吧?”

“對不起,你是沒聽明白我說什么吧?請問你是王學高嗎?我是人口普查員,我看你的號碼歸屬地是浙江杭州,請問你是在杭州的哪個區?普查表格上需要填寫這個內容。”

“我操!你云南搞人口普查關我杭州什么事?”

“哦對不起,意思是你不是王學高?”

“老子他媽的也是從你們的電話里才知道什么王學什么的。你們煩不煩呀?隔段時間就騷擾一次,我一個云南人都不認識,更不認識什么王學高王學祥,哥,我都被你們騷擾得神經衰弱了,求你們放過我吧!”

“你真不認識王學高?”

“誰說老子不認識?”

“那你可以告訴我他在哪里嗎?”

“狗日的死了。”

他把電話掛了,我再撥,電話里的聲音變成了忙音。很顯然,他把我拉黑了。

我坐在樹杈上茫然四顧,大霧籠罩著黃泥埂,所有的房子都看不見了,空氣中的濕氣撲面而來,我心里濕漉漉的。我看了一眼樹下的青年,他舉著手機,前后左右晃動著。他肯定是在找信號。我朝他喊:“這上面的信號好得很!”

他仰頭說:“電話打完了嗎?”

我說:“完了。”

他說:“你下來,我上去。”

我剛從樹上下來,他就抓住樹梯,順著樹干爬上去了。風再次灌進他的褲管,他一邊爬一邊說:“日他媽,有點冷。”

那天我與那個浙江口音的男人通完電話,心情沮喪極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王學高,不知道王學高有沒有死。我想我得弄清楚這個情況,否則關于王學高的信息我就填不了。我又走了幾戶人家。差不多每到一戶,我都會問起王學高的情況。但答案依舊撲朔迷離。絕大多數人告訴我王學高已經死了,還有一個人告訴我他墳墓的位置。那座墳在一個塆子里,周圍用石頭壘了起來,墳上的黃土里尚未有荒草生長過的痕跡。墳前沒有墓碑,因此我無法確定它是不是王學高的墳。

但也有人像胡社長一樣告訴我,王學祥沒有死,死的人是王學高。我想到我背包里裝著普查區居民的戶籍資料,于是把資料上的所有名字再次逐個核實了一遍,但最新的發現是,上面不僅沒有王學高,也沒有王學祥。

我的心情糟糕透了。關于王學高或王學祥的生與死,所有人似乎都知道,但所有人又似乎都跟我一樣糊里糊涂。

我一定要找到王學祥或王學高。幾乎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中的一人已經死了,但另一人還活在這世上。無論是死是活,都需要填報他們的相關信息。不漏戶不漏人,這是人口普查最起碼的要求。那天在一戶村民家里,我遇到了一個六十八歲的姓王的老人。戶口本上顯示,他的下一輩是“學”字輩。一攀談,他竟然是王學高和王學祥的堂叔。我向他打聽兩人的情況,他們中到底是誰死了,老人說:“我也說不清楚。”

“為什么?”

“這件事我也只知道個大概。當年王學祥要結婚,因為年紀不夠,辦不了結婚證,而他哥哥王學高二十五六了還沒討上媳婦,他就跟他哥哥換了身份信息,用王學高這個名字辦了證。這樣一來,王學祥就變成了王學高,王學高卻變成了王學祥。起初大家還明白誰是誰,但到后來就搞混了,估計連他倆兄弟自己都糊涂了。”

我似乎有點明白了,卻又不是十分明白。

“那活著的是哥哥還是弟弟?”

“應該是弟弟吧。”

“他在哪里?”

“在青山隧道打鉆。就是對面那個青山。”

“打鉆?”

“他是專門打鉆的,以前在浙江打工就是打鉆,后來回來了也打鉆。”

“你有沒有他的電話號碼?”

“沒有,他基本不回來,也不跟這邊聯系。他在隧道打鉆的事,我也是聽我大兒子說的。”

“你大兒子在哪里?”

“上海打工去了,才去十來天。”

“有他的電話號碼嗎?”

“沒有,我們黃泥埂很多人都不用手機,說是沒信號。”

我摸出手機看了看,果然沒信號。看看時間,四點四十分了。我臨時做了個決定,我要去對面的青山隧道的工地找人。按照老人的說法,那個人原本叫王學祥,后來變成了王學高。我不確定老人說的是不是事實,我需要去印證。它事關我的工作,但似乎又不全是。青山并不遠,就在對面山上,我去過一次,一個同事的老家就在那邊,從樹椏村委會下去,過橋,順河走一段,再爬一道坡,拐幾個彎就到了,比從村上來黃泥埂還近。而且,那條便道也比來黃泥埂的路好走。

傍晚六點,我驅車來到青山隧道門口。蒼茫的暮色覆蓋山野,工地上晃著星星點點的燈光。這里在修一條市縣高速公路,而青山隧道全長超過六公里,是整個工程中最長的隧道。隧道已經延伸進去很遠了,隧道門口,大型挖掘機、工程車、鏟車忙忙碌碌,各種噪音相互交織。距隧道口不遠,是兩排兩層的鋼架簡易宿舍,藍色的屋頂上蒙著厚厚的灰塵。

我把車停在宿舍門口的空地上,站在樓下的樓梯口佇立了幾秒鐘,決定先上樓瞧瞧。剛上樓,就看見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從一道敞開的門里鉆出來。暗淡的電燈光下,她的臉上仿佛蒙著一層灰。門口墻邊的桌上放著一只電磁爐,爐子上的鍋里正冒著熱氣,我聞到了雞肉的香氣。

我向她打聽王學高。

“大嫂,你知道王學高住哪兒嗎?”

她迷茫地望著我,目光渾濁。她指了指那道敞開的門,剛才她就是從里面出來的。我一陣竊喜,想不到自己竟然一來就找到王學高的住處了,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不等她說話,我便抬腿進了屋。門有點低,我貓腰進去,發現那是一間狹窄的屋子,里面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兩個凳子,一個簡易衣柜,還有一些雜物。

“你坐。”她茫然地望著我。

“我是鎮上的人口普查員,這是王學高家嗎?”我說。

他遲疑了一會兒說:“是。”

“那王學高呢?”

“還在里面,就快下班了。”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老婆。”

“你們家的戶口簿在嗎?”

她在簡易衣柜里找了一陣,拿出了一本戶口簿。她把戶口簿遞給我。

我大致翻了翻,上面有四個名字,戶主是王學高,然后是妻子和一兒一女。

“這上面寫的是王學高,其實應該是王學祥。”她給我解釋。

我想到了那個死去的叫王學高的人,現在,他的名字以一個活人的身份呈現在我面前。我心里有點亂。我拿出筆記本,開始詢問相關問題。女人告訴我,她女兒只讀過小學,出門四五年了,從沒跟他們聯系過,所以不知死活。兒子只讀過兩個月初中,學校喊了多次,他以死威脅,就是不去學校,現在十六歲了,在縣城的一家理發店當學徒。說是學理發,聽人說其實天天蹲在網吧里。

“你們搞人口普查,可不可以把戶口本上的王學高改成王學祥?”她問我。

“不能,”我說,“我們只負責登記。”

然后我問她:“你哥的戶口以前是不是在你家戶口簿上的?”

“不是,是兩個戶口,他人死了,戶口就注銷了。”她說。

“他是怎么死的?”我忍不住好奇,問道。

“這些也要填嗎?”她的眼神似乎有點慌亂,她扭頭看門外,“派出所的已經查過了。”

“不是,”我說,“他死了多久了?我需要登這個。”

“一年多了。”

“真的有一年多了?”

“去年九月初十死的。”

她說的應該是農歷。我打開手機日歷查了查,去年的農歷九月初十是陽歷的十月二十六號,距今已超過一年了。既然這樣,就不用管了,我只負責登記一年內的死亡情況。我想,早知道死了一年多,就用不著費那么多勁了。我開始照著戶口簿,逐一登記戶籍人口信息。但我隨即停筆了。我發現他們的戶口登記地并不在我普查的小區,而是另一個鎮的另一個村。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我拿到的戶籍資料上沒有他們家的信息了。

“你們的戶口不在黃泥埂?”

“我們結婚的時候原本是他去我家上門的,戶口也就辦在了我娘家那邊,后來我們雖然搬回黃泥埂了,但戶口一直沒遷。”

我把本子和筆收好,放進背包,起身出了門。我對她說:“我以為你們的戶口在黃泥埂,所以來找你們。既然人和戶口都不在,王學祥的死亡日期也超過了一年,就不用登記了。”

“死的是王學高,不是王學祥。”當我走到樓梯口,正要下去的時候,她突然沖著我說。

責任編輯?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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