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以來,英帝國殖民主義者通過印度測繪局(theSurveyofIndia)的地理調查和地圖測繪,將印度從異國情調和未知區域轉變為明確且可知的地理實體。地圖是英帝國獲取海外本土知識,進行殖民統治不可或缺的工具。在《創造歷史,繪制領土:英屬印度的制圖實踐(一七五六至一九0五)》一書中,美國學者伊恩·巴羅(IanJ.Barrow)利用豐富的檔案文獻、個人傳記、旅行日記以及大量的地圖手稿,考察了十八世紀晚期至二十世紀初,即從英國統治孟加拉開始到寇松被任命為印度總督的約一百五十年間,英帝國利用制圖技術將殖民地的土地變為“領土”的過程,探討制圖員和測量員如何采用各種策略將歷史嵌入他們的敘述中。地圖既用于展示領土的歷史,也用于證明擁有土地的合理性。
從十八世紀下半葉開始,東印度公司成為英國獲得海外領土權力的重要機構。它不斷地通過軍事、賄賂以及聯盟等手段獲得大量的海外土地。隨著東印度公司將權力擴展至印度本土以及印度之外,它必須解釋其所謂主權的基礎。其中,“領土”的概念是解釋的關鍵。要使土地變成領土,需要以某種形式有人居住、挪用或承認。巴羅認為,居住意味著穿越土地,用經緯儀計算,然后繪制它。因此,測繪過程是土地轉化為領土的關鍵組成部分,印度測繪局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印度測繪局以制圖而聞名,其建立最早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紀中期。雖然在一八七八年才被正式命名,但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現代科技機構之一,可以說它是英印政府的技術支柱。巴羅通過殖民地制圖充分展示了英帝國占有領土和重新書寫歷史的五種方式,即聯想歷史、進步歷史、敬畏歷史、浪漫歷史和懷舊歷史,使我們更好地理解將土地變為領土所帶來的不僅包括財富的獲取,更重要的是主權的建立。
巴羅將第一種方式稱為“聯想歷史”(associativehistory)。他將領土置于熟悉的傳統所有權之內。十八世紀晚期的地圖制作者經常暗示印度被英國人占有的方式與地主擁有自己土地的方式類似。印度測繪局發布的地圖旨在喚起東印度公司對孟加拉進行管理的熱情,就如同英國是孟加拉的土地主一樣。十八世紀的大多數測量員,以隨軍調查或帶著政治任務的調查為主,使用描述性的敘述和圖畫般的制圖慣例,將原本可能存在威脅和未知的土地描繪成一個宜居和引人入勝的畫面。這些早期的殖民地測量員使用樹木、山脈、寺廟或城市作為標志,通過路線調查建構了描述安全旅行的地圖。這些制圖者中最著名的是詹姆斯·倫內爾(JamesRennell),他被稱為“印度地圖之父”。他于一七七九年出版了《孟加拉地圖集》(BengalAtlas),一七八二年又出版了《印度地圖回憶錄》(MemoirofaMapofHindoostan)。這些地圖將孟加拉描繪為地主的鄉村莊園,試圖表明東印度公司正在履行其新的雙重角色,即私人土地主和負責任的國家監護人。倫內爾采用歐洲傳統的制圖技術,例如可識別的符號、標準化的書寫,使孟加拉看起來熟悉且無威脅。這種熟悉感使得倫內爾能夠將一塊仍然屬于莫臥兒皇帝統治下的異域土地轉變為由英帝國擁有并由精英統治的領土。
第二種方式是科學的三角測量技術被用于制圖而產生的“進步歷史”(progressivehistory)。英帝國的制圖師將測量的精確性與知識、領土占有聯系起來,他們認為,通過三角測量,最終的印度地圖肯定會變得更加可信。這種地圖有助于準確顯示英屬印度的領土。與具有科學外衣的三角測量技術不同,早期制圖術采用的路線調查方法所提供的信息只是部分可靠,而三角測量則大大提高了數學精度,被認為能夠對土地進行全面而精確的測量。它為殖民地空間提供了一種全面的科學方法,融合地形和收入調查的過程,使民眾認為英國可以用像控制地圖秩序一樣的方式統治印度的土地和人民。巴羅認為,三角測量可以提高東印度公司作為開明贊助人的聲譽,因為它具有嚴謹和科學的性質。他將三角測量成為繪圖的主要測量形式描述為一種進步的歷史,因為引入新的和更精確的科學儀器和技術將提高東印度公司對印度的認識,證明英國科學的優越性,從而加強了東印度公司對其殖民合法性的主張。
地圖還通過以個人命名的土地來講述占有的歷史,也即巴羅提出的“敬畏歷史”(reverentialhistory)。這一章節主要圍繞一八五六年珠穆朗瑪峰命名的爭議展開。印度測繪局將印度前總督喬治·珠穆朗瑪(GeorgeEverest)的名字作為新發現的山脈的名稱,以紀念前測量員喬治·珠穆朗瑪。在這之前,此山脈被稱為“第十五個山峰”(PeakXV)。通過將測繪部門中資深成員的名稱與世界上最高峰相關聯,英帝國進步和奉獻的精神得以凸顯,并以此來表明其領土占有的合理性。盡管有大量證據表明珠穆朗瑪峰存在多達六個尼泊爾和西藏名字,但印度測繪局和英印政府堅持用英國本土測量員的名字命名。喬治·珠穆朗瑪被尊為英國數學和地理科學知識的燈塔。一個受人尊敬的人物名稱與特定地理特征的聯系象征著英國的政治勝利,不僅提升了其測量技術的科學權威,而且強化了殖民統治的政治權威。
制圖師用來說服讀者認為其對印度的占領具有合法性的第四種方式是重新實施舊時的測量方法,即“浪漫歷史”(romantichistory)。其核心是關于一名印度文盲金塔普(Kintup)的故事。金塔普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參與了對中亞與西藏的路線和河流的跨境考察。他在喜馬拉雅山的荒野中游歷了四年,使用基本的測量技術記錄了大量的調查信息。官員們浪漫化了金塔普的故事,他也被視為時代忠誠的見證。十九世紀下半葉,印度測繪局和皇家地理學會將印度浪漫注入印度制圖。他們相信,通過雇傭印度人將西藏和中亞地圖制成仿舊的外觀,英國精英部門的形象和價值將得到提升。此外,像金塔普一樣受過基本測量技術培訓、愿意冒著生命危險為英屬印度的“科學”做貢獻的印度“班智達”(pundit,行家)是忠誠的象征,也暗示印度需要英國的專業知識。跨喜馬拉雅和中亞的調查和探險注入了諸多浪漫主義的想象,英印政府鼓勵英國公眾將印度的調查視為一種將男子氣概與殖民主義的高尚理想相結合的活動。例如,對英國冒險精神的驕傲和欽佩,以及讓英帝國遠離俄羅斯擴張主義的強烈愿望等情緒都反映在測量員冒著生命危險,跨越印度邊境探索異域的故事中。
最后,是作者稱為原始時刻的“懷舊歷史”(nostalgichistory)。十九世紀末,地圖制作者經常回顧過去英國權力剛建立或鞏固時的那些時刻。巴羅在書中探討了一個重要時刻,即加爾各答黑洞變成一座紀念碑之時,使公眾對英帝國產生“懷舊之情”。“加爾各答黑洞”是一座地牢,一七五六年威廉堡陷落之后,英國戰俘被囚禁于此三天。由于空間狹窄,許多人因窒息和中暑而死亡。一八九九年,印度總督寇松在監獄原址上建造了一座紀念碑。巴羅認為,將“黑洞”繪制在加爾各答的大街上,無論是作為一個公共展覽,還是旅游景點,都將這一事件融入遺址,并將懷舊之情投射到現場。在這里,“黑洞”被認為是一個原始時刻,普遍為人所知。豎立紀念“黑洞”死者的紀念碑,使得“觀察黑洞遺址引起的憤怒、內疚轉變為更高貴和實用的愛國主義和感恩的美德”。通過這種方式,不僅強調了英國統治的合法性,而且強化了英國人的自豪感。
巴羅的這本書為我們理解制圖術、歷史與權力之間的關系提供了獨特的分析視角。在十八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制圖員通過訴諸聯想歷史、進步歷史、敬畏歷史、浪漫歷史和懷舊歷史等方式來證明擁有殖民地領土是正當合理的。巴羅認為“領土”不是一個中立的空間,而是一塊被國家用于政治目的的土地。地圖與“領土化”過程有關,因為它們扮演著使領土易于獲取和可控制的狡猾角色。印度測繪局的調查活動被視為一種科學的“全景監視器”,旨在為殖民者提供一個全面的監視和控制印度農村和人口的網絡。英國在印度的相關測繪活動,減少了印度作為一個神秘的、宗教的地理空間的色彩,使其成為一個理性的、科學的空間。通過測量員和制圖師繪制的地圖,國家空間以及領土邊界被制圖語言標記和劃分。
英帝國繪制的殖民時期的地圖不是簡單地顯示邊界、河流和山脈,而是通過使用不同的配色方案標明哪些地區是“英國財產”,哪些是“獨立國家”。其中,紅色用于標記英屬印度領土,盟軍用黃色標注,敵人用綠色標注,處于中立狀態的國家則用紫色和橙色標注。英國地圖制作者將對歷史的特定理解與土地視角聯系起來,使他們能夠以地圖的方式展示帝國的權力和占領的需要。
國外對制圖史的研究很多都受到地理學家、制圖師和地圖歷史學家約翰·布萊恩·哈利(JohnBrianHarley)在制圖學方面開創性研究的影響。巴羅也承認他對地圖的興趣深受哈利的影響。哈利將地圖視為文本,他認為地圖和所有歷史文獻一樣,存在扭曲、沉默、夸張和謊言。根據哈利的說法:“地圖不是中立的、沒有價值的對世界的呈現。地圖是一種優勢的權力語言……制圖是一種目的論話語,具有權力,可以強化現狀,并在圖表線內凍結社會互動。”如果在適當的時機繪制和發布,地圖可以成為提供觀點或促成更廣泛辯論的有效工具。
地圖的強大之處在于,它們能夠以一種迷人的方式表明,控制人民和貿易,重點是對土地的控制。土地的控制權和所有權成為英帝國的領土擴張和獲得霸權地位的決定性衡量標準。地圖成為傳達土地權力意義的重要手段。此外,通過繪制邊界并指出英國權力的范圍,這些地圖成為領土防御的優先事項。地圖不僅顯示世界在任何特定時間和地點的劃分,而且還表明這種劃分是科學的、合法的,并且被視為理所當然。它利用了“科學”的所有合法權力,既“代表”又實現了“實地”政治關系的自然化。十八世紀中期至二十世紀初出版的絕大多數地圖都呈現出以國家為中心的視角。這主要歸因于國家對地理信息的壟斷,制圖符號的標準化,以及地圖的“客觀化”過程,即觀察者和印度之間的距離被設想為地理事實。因此,許多西方學者都認同“十八和十九世紀的制圖成為殖民主義的女仆”這一說法。
地圖制作的背后是一系列權力關系。地圖創建了自己的規范和標準。無論是個人贊助,還是國家機構出資,這些規范和標準都可以在地圖的內容和制圖模式中體現。他們通過調整測量結果以操縱地圖的尺度,或通過排版過度放大或移動標志,或使用富有情感色彩的宣傳誤導人們的看法。因此,地圖成為制定觀念、操縱觀點以及強化觀點的有力媒介。英國人在意識形態、行政和軍事上創造了一種“對他們有利”的印度“地理概念”。這些地圖成為英帝國心理戰的重要組成部分。正如蘇格蘭歷史學家詹姆斯·大衛·福布斯(JamesDavidForbes)曾經斷言的那樣:“制作地圖的英國人要比軍隊強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