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水，北方的泥

天氣晴好的時候，站在岷山主峰雪寶頂之巔北望，可以將九寨溝一覽無余，東望是平武，東北望視線可以抵達隴南。一覽無余的不只是九寨溝的山水，還有山水積淀的人文時間。

九寨溝聞名遐邇，早已由散落著九個藏寨的荷藥九寨（羊峒河），或者說由一個匯集了翠海、疊瀑、彩林、雪峰、藏寨、藍冰的景區取代“南坪”成為了縣名，成為了國家名片。

一座山決定一條河，一條河決定河畔的人，河畔的人創造了河流的歷史與文明。

根據四川大學考古團隊對在九寨溝漢代遺址斷層中發現的小麥和大麥測定，早在3400年前九寨溝便有人類耕種。考古發掘的具有馬家窯文化風格的甕和彩陶碎片，還可以將九寨溝的人類活動前推2000年。

九寨溝屬于白龍江流域，位于白龍江右岸最大支流白水河上源。白水河的流向決定了九寨溝的人文歷史。

九寨溝與平武一山之隔，兩地同一時期置縣納入國家版圖，但人文狀況卻存在較大差異。這種差異不是表現在兩地的白馬藏族身上，而是表現在兩地漢人迥然不同的口音和文化內核上。

九寨溝屬于南方，有南方最好的水，但九寨溝又臨近北方，北方移民帶來了北方的泥。

九寨溝多泥，平武多沙。

北方的泥有極強的黏性，是塑造人的材料。北方的泥是血脈，是保持血脈純粹性的傳統，是根系物種又高于物種的“仁義禮智信忠孝”。

九寨溝的水遇上北方的泥，或者說北方的泥融入九寨溝的水，自便有不凡的作品誕生。這作品就是世居九寨溝的人和家族，就是九寨溝的詩人作家以及他們對九寨溝自然與人文的書寫。

李春蓉的《扶州記》就是這樣一部“北方的泥”融入“南方的水”的血脈厚土之書。有泥的厚重，有水的澄澈；有泥的張力，有水的活性。

李春蓉是我認識稍晚的一位僻居九寨溝的作家，但我比較了解，很是佩服，她將九寨溝的水和北方的泥融合得很好。

2001年我認識了詩人龔學敏，當時他還沒離開九寨溝。他的詩寫到九寨溝的水、九寨水的藍，但很少涉及九寨溝“北方的泥”。2014年我認識了白林，白林的詩文中有更多九寨溝的水、九寨溝的靈秀，卻也鮮有“北方的泥”。

北方的泥是九寨溝人文的骨頭。

作為一位女性作家，李春蓉給我的第一印象自然是南方之水的印象。九寨溝的水豐富、冰潔、斑斕、靈秀、富有異域氣息，水里溶解的不只是泥，還有各種稀有礦物質。

九寨溝水的特點，也適宜于用在李春蓉身上。

熟悉了她人，讀到她的文字，才發現她除了有南方之水的一面還有北方之泥的一面。泥是她身上的樸素、坦誠，是“耕讀戍傳家”注入她血脈的思想感情和氣質。在她身上，在她的文字里，有一個男兒的擔當。

這樣的發現開始只是一種感覺、一種印象，后來讀到她出版的第一本書，寫她家族的《血脈》，感覺和印象得到了確認。我想這不只是我個人的認識，也是大多數《血脈》讀者的共識。共識中還有作家文字中我稱之為“北方的泥”的東西——她的家族從隴之南帶到九寨溝的東西。這種東西在數百年的家族遷徙中得以保留、傳承和發揚。作家筆下的“血脈”不只是家族的生物基因，更是堪稱家族“核心價值”的文化基因。

扶州記。扶州是一個行政區域，也是一座城，俗稱水扶州，其中心位置如今叫安樂，是作家出生、成長和記憶之地。扶州還是一種文化的根植，也是世代生活在這里的人，包括作者的一種期許。

白水河的上游有兩條河，一條是發源于弓杠嶺、接納了九寨溝的白河，一條是發源于羊膊嶺的黑河，兩河在黑河塘交匯成為白水河。黑白河谷地也有農耕，但多是一種藏式農耕，有著明顯的從游牧過渡而來的色彩。

扶州不同，扶州的農耕有著北方農耕的特點，不單是人在土地上耕種，且有一套農耕文明系統，那就是家國情懷、耕讀傳家、仁義禮智信以及關乎靈魂的宗教。這些東西像樹根長在人心里，深入人的靈魂，體現在扶州記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有人說，一個作家無論他寫了什么，其本質都是在書寫童年；有人說，一個作家的記憶只屬于他的出生地。讀《扶州記》，也有這樣的認同感。很多年過去了，作者的記憶還是那么豐饒、鮮明、深邃，那么富有現場感。

寫作是一種沖動。在《扶州記》文字的行間，我讀出了這種沖動，一種直指童年的記憶沖動，像回流的血脈，有著極具向心力的家族磁場。

讀這些文字的間隙我很好奇，身為女子，是什么東西給予了她這樣一種強烈的回歸血脈的沖動？我想不單是一種價值認同，更不是刻意而為，或許是一種回歸的沖動，一種通常只有家族男兒才有的血脈沖動；或許是記憶被激活，變得不可控制，牽引作者完成了這樣的一次回歸。

我去過扶州，在九寨溝縣城西北一隅，隔著白水河。

在這塊壩子上，居住過氐羌、吐谷渾、吐蕃等多個部族，建立過九寨溝最早的縣級政權甸氐道，筑過扶州城，長期為多民族雜居。

有很多小地名是作者念念不忘的：嶺崗巖、刀口壩、馬家溝、甲勿溝、楊家山……扶州歷隋唐至元明清，直到清雍正三年（1725）都是九寨溝所屬政權治地。1725年設南坪營，四年后在扶州城對面的白水河右岸筑南坪城，隨之改為置南坪縣。

可不可以這樣說：扶州是“北方的泥”最早在九寨溝落腳的地方？

在扶州城遺址，在作者描寫到的古槐樹下，我感受到了“北方的泥”之堅硬、厚重猶如青銅。就是在拂面的風里，在潺潺的水聲里，在老人的古銅色皺紋里，也能感覺到泥的質地。

2019年5月的一個清晨，我又一次去到扶州。新綠掩映村寨，鳥鳴襯托的寂靜有一種亙古的味道。我穿過中安樂和上安樂，徑直來到土官楊觀成的碉樓前，打開那扇清代木門，聽見了門軸轉動的吱呀聲。我確信那是來自清代的聲音。

我知道這里就是扶州，就是作者出生、成長、離開后又魂牽夢索的地方。這里有老宅，有祖先的靈魂，有童年的記憶，不論她走到哪里，都能感覺到血脈相連的根。

離開時扶州已經醒來，屋頂升起炊煙，村寨里開始有人走動，五月的風里彌散著人間的氣息。

扶州，是一個有人間氣息、有靈魂、有神靈居住的地方。或許作為一個外來者，我看不見靈魂，感覺不到神靈的存在；或許斗轉星移，從甸氐道到扶州，從黑格浪到扶州，神靈消失了，但《扶州記》卻保留了下來。

《扶州記》是一部散文集，卻又不是一部普通意義上的散文集，沒有散文通常意義的抒情之輕，而是有著非虛構意義的紀實之重——泥凝之重。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老宅子是有靈魂的。這靈魂是一種氣息、一種文化、一種家族磁場。老宅子是一個家族的時間與記憶的博物館，可以讓人沿記憶回返，可以讓消失的人事重現。

在《老宅的夜晚》中，作者提議拆除老宅建新房。對作者而言，“拆掉老宅就是拆掉記憶中的恐懼”；對于弟弟，“如果拆老宅，他四十多年前掉在老鼠洞里的玩具小汽車就會挖出來了”。然而提議一出便被家父駁回，且警告不得重提。在父親眼中，老宅子是爺爺奶奶的，甚至是太爺爺太奶奶的，老宅子在他們就在，老宅子在他們的靈魂就在。拆掉老宅子，就是和他們分別。

在這里，老宅的靈魂不只是一個指代或者隱喻，也是真實存在的有著物質特性和現場感的東西。“夜深人靜，爺爺呼喚著我家行神的名字（行神就是行走的家神，不在神龕上坐班，能隨時跟在身邊的神）希望得到他們的庇佑：騎驍爺、小喇嘛、南山坡、坐山督崗，金花娘娘……被請到的行神們一一到位。”

這是一種通靈術，一種北方之泥與火的煉金術。

在以后的時間里，我們一家人已經習慣爺爺偶爾在深夜里攢老爺的各種聲音。爺爺有他自己的精神世界，他沉侵在其中怡然自樂。而爺爺在黑夜里的這個世界，對于我們同樣是黑暗的，我們無法進入。他在這個世界里傳承著，遨游著，實踐著，滿足著。雖然身體在老房子里，但是并不妨礙他精神的出游。

血脈是靈魂的路徑。一個家族的通靈可以牽涉到幾代人，爺爺和太爺爺通靈，爺爺和父親、和孫輩通靈，甚至和只有六歲的曾孫通靈。

靈魂關乎生死。在《槐花有雨》中，作者直面大姑父的死，在敘事中將死上升到一種習俗文化。

生生不息是上帝的旨意，不只是血脈的力量，也是文化的積淀與傳承。《生生不息》寫父親做壽木、母親做老鞋，寫出了父母的豁達與知天命。

扶州不只有神靈和生死也有風物，扶州的風物也染上了北方的泥色，在作者筆下顯出樸拙。

皂角樹是一棵樹也是一個地名，還是扶州的記憶；地軟子就是地耳子，在饑餓的年代的美食；蘆葦在作者筆下是“蒹葭蒼蒼”的詩意，也是孤獨和“善人”的代名詞；土鹽和香薷不只是記憶，也是作者早年的生活鏡像；香薷是作者全家人救命的野果；通話條、麥巔子也是孩子們眼中的風物，通話條可以吹火，麥巔子味道甜美，與之相關的記憶有滋有味。

《扶州脈動》穿越了九寨溝兩千多年歷史，有絕唱有殘陽，有高粱地。扶州遺址黃土墩墩，黃土下埋藏著歷史的秘密。

絕唱與殘陽是一種美，穿越亦美。走失的豈止是扶州文明？其實也不是走失，是疊加與覆蓋，文明被碎片化保留在斷層里。

在作家的記憶里，總有一些不磨的印象。這些印象時常會出現，甚至影響到最初的審美和對世界的認識。《嶺崗巖的背影》裁取的便是這樣的記憶。對于一個安樂人而言，嶺崗巖是他們走出安樂、去到外面世界的必經之地。

這里的“走”對于一個大人是腳步的丈量，對于一個孩子或許只是目光或者視線的游弋。

九寨溝是一個多民族、多文化匯集的地方，民族文化的多樣性與其生物多樣性相吻合。在這樣一個有著復雜的生態的地方，歷史也有它的復雜性。在《扶州記》這本書中，有不少篇幅對這些歷史做了記錄。記錄了歷史的截面或創面，特別是歷史著力于家族的地方。這些文字不只是家族敘事，也是九寨溝地方的歷史敘事。

我個人偏愛純粹的事物，比如九寨溝的水，神仙池的西藏芍藥和杜鵑花，喇嘛嶺的全緣葉綠絨蒿（有黃、紅、藍三色），大錄的藏寨，以及對九寨溝歷史變遷的想象……扶州記有著北方之泥不可細研的復雜性，讀多了這些文字，難免會讓人產生一絲兒倦怠。身為女子，對家族血脈能如此鐘情、如此有擔當，算得上巾幗不讓須眉。然而，一個作家過于沉溺于家族過往，血脈難免會成為羈絆。文學的靈魂是自由與靈性，這恰恰與九寨溝的山水同質，也是九寨溝給予一個寫作者的審美的饋贈。作者意識到了這一點，在《扶州記》末篇《中田四寨印象》里，已經將視線從血脈和泥土移開，投向了九寨溝最好的南方之水。

《扶州記》是作者對出生地和家族人事的記憶，是一部根系發達的散文集，既有豐富的人文內涵又有鮮明的個人印象；如若能再進一步，將物象人事內化，將文字內化，多一些詩性詩意，尚可在保留個人記憶的同時獲得更多文學的意味。

九寨溝雖然裹挾了北方的泥，但畢竟有著南方最好的山水。期盼作者在將來的寫作中能走出題材的局限，走出記憶的局限，走進純粹、廣闊、有著普遍審美價值的自然與人性的細微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