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盆青綠

天氣晴好的春日，風仿佛傳來花信，給我一種“陽春召我以煙景”的感受，去植物園或花市轉一轉，像是赴一場草木之約。

二月的植物園中，梅花淺粉如煙。梅林適宜遠望，看花枝舒展，蔓延成霧靄。梅花盆景宜近看，看的是梅樁。

植物園中，磬園的梅花盆景，大多枝干盤曲，每一盆都有各自的奇峭，以前有徽州人將這式盆景造型命名為“游龍”。其中，游龍式梅樁是徽派盆景的代表作，講究整齊美、對稱美、莊嚴美。如今，以古徽州命名的盆景技藝，已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花市里的盆景就更多了，除了花木樹樁，還有一盆盆青綠小山水，在盆缽間生長出千里江山。

花總會落完，但盆景里的山水四季都有生機。青綠的中國山水畫意，可以千山綿延、萬河浩蕩，也可以安放于一盆之間，這是盆景獨有的意境。

在盆中鋪上泥土，放幾塊山石，種下草木，再引一泓清水，放一個小小的亭在樹下溪邊，盆景漸成。這種美學手法，像是參照田園古詩句中的意境，又像是仿文人的山水畫。經過藝術創作而呈現自然美感的盆景，是最天然的中國山水形象。

古老的盆景藝術起源于中國。在中國山野間寄懷過的人，懂得青綠的真意。作為中國古代造園藝術和繪畫藝術的延伸，盆景被稱作“無聲的詩，立體的畫”。詩和畫，書寫著大自然的物語，盆景，也有自己的表達。

盆景藝術大約始于唐，《猗蘭操》里“揚揚其香”的蘭草，被王維種在盆中。他在蘭草旁擺上好看的石子，小景初成，心中幽靜恬適的生活理想，也隨著這一盆盆景淡淡盛開。

白居易種下小青松，寫詩：“欲得朝朝見，階前故種君。知君死則已，不死會凌云。”不能日日徜徉山水，就讓這小松代替山水，朝朝相見，日日蓬勃。

山水草木的物語，與人的心懷對話。“渺渺兮予懷”的愁緒，疏散在青綠間。盆中的青綠，或是山水意境，或是草木樹樁，不同的景象各有風姿。

山水類盆景，需有大局觀。大大小小的山石，被鋸截、雕鑿、膠合、拼接，成為盆中的山峰峻嶺。先鋪薄薄的青草、苔蘚作平原，再植松柏、榔榆等常青的樹。樹下放小小的木質亭臺或拱橋，引一泓清水作溪流湖泊。最后，放上畫里的文人，觀他們漁樵耕讀，煞有其事。

凝望著這盆景，仿佛能望見很遼闊的景象：翠峰錯落，水映松影，草廬掩映在枝葉間，有二人對坐飲茶。整片青綠山野，宛若天然。

這份天然，背后卻有諸多工藝。盆景技藝多年所秉持的，是師法自然。

這樣的凝望體驗，有“在野”之感。杜甫寫盆景，“一匱功盈尺，三峰意出群。望中疑在野，幽處欲生云”。盆缽之間，天然野趣，因深深一望，如身在山野之間。在野，是山水盆景獨特的意境與力量。

樹樁類盆景的意境，則在那老樁與新葉的對比中，更在那一樹獨立的風姿里。

看樹樁盆景，偶爾也凝望出深遠的境界，關聯到人的姿態。

聽說，盆景匠人做樹樁盆景，追求低矮、壽命長、耐修剪、抗性強的植物，多年修剪、綁扎等藝術加工，讓根更蒼勁。我想到園里的那一盆盆老樁與青綠，心中涌起一陣感動。那彎曲成低矮、滄桑、蒼勁狀的老樁，承托起青青枝葉，不正如哺育我們的父母嗎？

我們亭亭獨立的生命，是老樁一樣的父母供養了最初的養分。我們郁郁蔥蔥的生活背后，是老樁一樣的父母為我們承托起最初的風姿。

曲曲折折之上，開放著綽約的青綠風姿。我想，這樣的盆景，一定寄懷著對生命的感恩。

“鑿破蒼苔地，偷他一片天。”無論是山水在野，還是一樹綽約，一盆美好的小景，能讓人凝望出深遠意境，是有限空間里的無限天地。

種植盆景的人，修剪著盆里的植物，也修剪著內心的山水秩序。養一盆盆景，是給碌碌生活里留一份山水閑情。

深入生活，難免風塵仆仆，但一盆青綠總在眼前提醒，人可以有悠遠的心懷。我有一盆青綠，我已學會把它們深深看成，懷抱我浮生的山水和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