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大自然漫長的歷史中,人類作為一種既沒有強大力量也沒有迅捷速度的普通哺乳動物,生活一度十分艱辛。無論是猛獸的利爪還是爬蟲的毒牙,都曾是人類祖先揮之不去的夢魘。因此,古代人對這些大自然中的危險動物產生了非常復雜的情感:一方面對它們的存在感到恐懼,另一方面又敬畏它們強大的力量,進而在幻想當中賦予它們更大的“神力”,甚至當作神明來崇拜。從神話時代直至今天,那些關于怪物的故事被一代又一代人反復講述,并且在當今的科幻小說和電影中,以全新的樣貌呈現出來。
遠古噩夢重生
在西方兩希文化①傳統中,人對于來自大自然的種種威脅的恐懼,很大一部分都凝結在了“怪物”的形象里,而驅逐、戰勝甚至殺死這些怪物的故事,也就成了人類征服自然這一愿望的一種寄托。
希臘神話中有一個象征風暴的泰坦巨人名叫提豐,是大地之母蓋婭的兒子。據說提豐力大無窮,他的身體是一條可怕的巨蟒,肩上長著一百個蛇頭,舌頭是黑色的,像蛇芯子一樣從嘴巴里吐出來。他的眼睛里有火焰燃燒著,每當發怒的時候,火焰就會從他所有的腦袋上噴射出來。他的叫聲也非常恐怖,有時像公牛,有時像猛獅,有時像狗吠,有時又如不可名狀的山間的噓聲……
提豐是希臘神話中許多怪物的祖先,他的子女也都形容可怖,如百首巨龍拉冬、九頭蛇海德拉、地獄三頭犬刻耳柏洛斯、獅頭羊身怪奇美拉、獅身人面獸斯芬克斯等。神話中,作為眾神之首的宙斯視提豐為宿敵,他最終用雷電將提豐擊敗,丟在西西里島的火山旁。后來,每當火山爆發時,人們就認為這是奄奄一息的提豐在發怒。
這種“打敗怪獸”的思想從神話走進生活,延續千百年之后,在我們現代人的故事里也有所反映。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上映于2016年、由張藝謀執導的電影《長城》。故事背景設定在中國宋朝時期,一種以人類為食的怪獸饕餮,每六十年就會集結數以千萬計的群體來捕食人類。為了抵御怪獸的入侵,人們筑起了長城,又建起一支訓練有素的無影禁軍專門對付它們。兩個來自外國的士兵誤打誤撞進入長城,見證了無影禁軍的勇敢無畏。他們被這些戰士之間的信任和犧牲精神所感動,也義無反顧地加入了這場共同守護人類的戰斗當中。
雖然這部電影的背景是中國古代,饕餮這一重要元素也來自中國著名的神話典籍《山海經》,但不難發現,這個故事的內核與西方神話中“打敗怪獸”的思想幾乎完全一致。影片中的饕餮完全是“惡”的化身,它們不具備高等智慧,人類無法與之進行溝通,它們給人類帶來的只有純粹的恐懼和威脅,人類與饕餮之間絕對對立,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催^這部影片的觀眾,大都會對成千上萬只長著血盆大口的巨獸集結起來撲上長城的畫面感到頭皮發麻——對于人類來說,這是在漫長的演化歷史中深深鏤刻在我們基因里的恐懼本能。
沿著這一方向發展到極致的一種幻想文學類型名為“克蘇魯神話”?!翱颂K魯”這一名稱來源于霍華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創作于1926年的短篇小說《克蘇魯的呼喚》。此后,洛夫克拉夫特和其他同時代的作家一起,在這篇小說的基礎上共同創造了一個龐大的架空神話體系。時至今日,仍然有很多作家和愛好者運用這個世界觀不斷地進行創作,豐富著克蘇魯世界。
與傳統的神話不同,克蘇魯神話中的神往往是非人的、不能被理解的、“不可名狀”和“扭曲恐怖”的。例如《克蘇魯的呼喚》中就說道:“它刻畫的是一個怪物,隱約帶有人的輪廓,卻長著一個像八爪魚似的有眾多觸須的腦袋,身體像是覆著鱗片的膠狀物,長著巨型的腳爪,身后還有一對狹長的翅膀……它有著臃腫肥胖的身體……淌著黏液,巨大的綠色身軀蹣跚著從那黑暗的開口中擁擠而出,走進人們的視野……好似一座山嶺行走于天地之間。”這些神沒有善惡之分,他們的思想完全不能被人類所感知和理解——這種純粹的神秘與恐懼恰恰是“克蘇魯”這一文學流派最大的魅力之一。
有許多科幻小說和電影借鑒了克蘇魯神話的精神內核,例如長篇小說《遺落的南境》系列,以及由該作品的第一部改編的電影《湮滅》等。在這類故事中,人們試圖用現代科學和理性去調查并理解各類神秘事件的真相,但往往會發現科學與理性在超乎人類理解的范疇中顯得毫無用處。于是人們頭腦中國有的邏輯會頃刻崩塌,生物本能當中的原始恐懼被激發出來。正如洛夫克拉夫特所說:“人類最古老、最強烈的情感便是恐懼,而最古老、最強烈的恐懼則來源于未知?!?/p>
作為讀者和觀眾,我們只有在閱讀、觀看過這類令人震撼的故事之后,才會體驗到終極怪獸的恐怖,以及克蘇魯神話的魅力所在。
技術災難降臨
如果說克蘇魯這一類怪獸來源于人類遙遠的神話記憶,那么還有另一類怪獸則是因人類對現代科技的恐懼而誕生。這其中最經典的例子當屬日本特攝片①中著名的怪獸形象——哥斯拉。
我們在2021年第兒期的《終結一切戰爭的武器》當中曾提到,1945年8月,美國在日本廣島和長崎兩地分別投下了原子彈,致使數十萬平民喪生。此后的1954年,美軍又在太平洋比基尼環礁試爆氫彈,產生的高能輻射誤傷了160千米以外的一艘日本漁船“第五福龍丸”號,致使船上23名船員全部受到嚴重的核輻射影響。當年年底,因為該處海域遭受的核污染,大量的漁船不得不放棄捕魚,這給整個日本漁業帶來了嚴重的打擊。
作為世界上唯一遭受過核武器打擊的國家,日本再次遭受核污染威脅,這使得舉國上下都陷入了深深的恐慌。受這一事件的影響,日本東寶電影公司聯合科幻作家香山滋創造了哥斯拉這一形象。故事中,哥斯拉原本是沉睡在比基尼環礁海底的一只恐龍,因為氫彈實驗而蘇醒,繼而對日本發起了襲擊。
如今,哥斯拉已成為一個世界性的流行文化符號,圍繞這一形象創作的電影、電視劇、游戲、小說、動漫、舞臺劇等層出不窮。這些作品中,令人驚異的視覺效果和緊張刺激的故事情節遮蔽了一些嚴肅的東西:巨獸誕生的背后,凝結的是人類對核戰爭的恐懼,以及對現代科技難以駕馭的巨大力量產生的焦慮。
與之相類似的,還有著名的韓國科幻電影《漢江怪物》。故事的起因是駐韓美軍的工作人員將大量廢棄的有毒化學品倒入漢江,水中的生物受影響而發生了變異。多年后,一只兇猛的變異怪獸從江中跑到陸地上大肆傷人,打破了首爾民眾原本平靜的生活。這部電影也來源于真實事件:2000年,駐韓美軍向漢江里傾倒了大量的化學藥劑,造成了大規模的環境污染。這一事件引起韓國民眾的強烈不滿,也成了《漢江怪物》這部電影的靈感來源。
像這類與現代科技密切相關的怪物,大多數都可以看成是人類某種新生恐懼的投射——雖然科學家們能夠掌握科技,但絕大多數普通人并不能弄清楚原子彈、轟炸機以及有毒化學物背后的原理,他們只能夠從新聞報道中發現科技的強大與可怕。這樣一種對未知高科技的恐懼,既與過去神話時代的恐懼感相似,同時又區別于古時對自然的未知恐懼——哥斯拉、漢江怪物等怪物,正是誕生于普通人難以理解的現代科技。
文明的沖突
除了上面的原始怪物、科技怪物之外,還有一類怪物,它們與我們這顆狹小星球上的人類歷史密切相關。
哈佛大學教授薩繆爾·亨廷頓在其重要的著作《文明的沖突》中說到,今天的世界“……主要的……沖突將產生于不同文明的民族和集團之間”。這里的“沖突”不一定是動用了武器的激烈戰爭,而是時常表現為不同國家和民族之間的相互抵觸和歧視——雖然大家都是人類,但因為文化和歷史的差異,并不能夠達成相互理解。這種糟糕的情況尤其集中表現在歐美國家身上——他們在大航海時代以來的幾百年間,逐漸建立起了以自我為中心的傲慢心態,并且將其他的文化視為“異族”和“他者”,這樣的思想在小說和電影中,就表現為來自非洲、亞洲、拉丁美洲等地的非西方文明,往往會被描述為造成文明沖突的“怪獸”。
經典科幻片《異形》系列的第一部上映于1979年。當時美蘇冷戰尚未結束,二戰之后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極大改變了美國的文化環境,加之工業化進程帶來的環境污染等因素,導致當時的美國社會陷入了恐慌和動蕩。《異形》則是這種社會心態的集中反映。在影片中,人們將“異形”這種來自外星球的恐怖怪獸稱為“The Thing(那個東西)”。這個名詞由來已久,它出現在包括DC和漫威①在內的一系列文化稱呼當中,具體的形象從石頭人到各種怪物不一而足,但幾乎都指向現實中的同一類人——外來移民?!癟he Thing”正是美國人對這些外來者的稱呼,其中排斥與對抗的心態不言而喻。但諷刺的是,對美洲大陸真正的原住民印第安人來說,這些白皮膚的殖民者才是真正的“怪物”。
與西方作家相比,中國作家雖然也常常書寫各種怪獸,但整體來看并不十分熱衷于描繪人類與怪獸之間的激烈矛盾與沖突。從《山海經》開始,盡管怪物們也有代表“祥瑞”與“噩兆”的區別,但我們的先人似乎更傾向于把它們理解成某種自然存在或是自然現象。中國古代哲學將這種思想概括為“天人合一”,而非西方傳統中的物我對抗。這樣的文明心態,直到今天也依舊影響著中國的科幻作家。
其中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長鋏的短篇小說《溥天之下》。故事里的軒轅王在統一了九州大陸之后,迫切地想要探索南方未知之境。據他的推斷:“冬至日自南向北,影長遞增,當至極北之境,則推斷影長無限,大地將被萬物的影子漆成黑墨,亦即漫無天日,晦暗不明。這一推斷已經得到派往北方的北星官羲和證實,傳來的報告說:極北確有北冥之境,酷寒冷冽,吐氣成冰。那么按照這一推理,冬至這一天南方必當存在一個萬物無影的地方,甚至,此地往南更有廣袤大陸,通往南明之境,徹日光明,這一點果若得以證實,吾巨龍之國當遠征南明之境,在那光明不息的極樂世界安居樂業?!?/p>
于是,探險家嘉禾受王的委托,踏上了去往南方的遙遠征途。
這三年來,他須臾不敢忘記王所囑托的職責:觀察天象、日影。他在冬至的三次測量證實了王的推斷:自北向南,影長愈來愈短,晝長愈來愈長,氣候愈來愈炎熱。他對王的睿智嘆服,同時也被王的想象激蕩出澎湃波瀾。若極南之境真存在一個光華璀璨的光明之國,那將是一個怎樣的天堂?他首先是一個植物學家,他了解到在南方,禾苗因為得到更多的太陽的光華而生長得更快,一年里甚至可成熟兩季。那么在一個陽光普照不舍晝夜的地方,植物能否生長無數次呢?這樣,帝國只需用很少的土地來種植莊稼,可以建造大量的城邑而無后顧之憂,人口可以無限增殖。
嘉禾面朝澎湃汪洋,心馳神往……
四年后,他終于來到一片嶄新的大陸,他可以雄辯地證明:自己是站在一塊大陸上,而非大洋上的小島、半島或者陸橋。因為,只有大陸才有如此磅礴的氣勢。奔騰的大河沖擊出的三角洲平原一望無垠,清澈透明的海水中隱約可見碧玉光澤的珊瑚礁綿延至天邊。莽莽蒼蒼的大片森林里奔竄著無數新奇的動物。唯有大陸,才能孕育出如此復雜的地形與繁雜的生靈。四年了,要不是他隨身攜帶的竹片上刻下了1300多條痕跡,他不敢確定從天涯海角到此已經是四個年頭。璇璣里的極星換了一顆又一顆,根本無法通過某一特征星座在同一位置的出現來判斷一年的周期,寒暑的變遷亦變得幽微不可察,氣候趨于炎熱,幾乎感覺不到冬天的光臨。更令他歡欣不已的是,腳下的土壤是醒目的磚紅色,如果是我作為第一個踏上這片新奇的土地,我會如何選擇一個恰當的詞匯作為這塊大陸的命名呢?當然,赤土之國。他心悅誠服地咧嘴大笑。
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嘉禾看到了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異獸——
這獸前足像鼠爪短小,后足似兔腿粗壯,其高比驢,嘉禾稍湊上前,怪獸便受驚跳走,后足強健有力,一躍逾丈,去如電逝。這怪獸跳遠了后,便又回首觀望,它的腰間竟又長出一小頭,并立著偷望著他。嘉禾極力搜刮腦海中不多的記憶。在他的家鄉,荊湖之地草木繁茂,滋養生靈眾多。祖輩傳下的關于上古、遠方異獸的傳說浩如煙海,嘉禾終于回想起一位族中長老的只言片語:北方有獸,其名叫厥,前足像鼠,后足如兔。與他所睹這異獸惟妙惟肖。難道在邈遠的洪荒年代,就有神州祖先造訪此境?想到此,他不禁心潮澎湃,熱淚盈眶,西斜的紅日拉長了他的身影,余暉籠罩著他單薄的身子,正如長輩摩挲著的目光。天高地遠,煢煢孑立的他卻不再孤獨。
嘉禾激動地在布滿累累痕跡的龜甲上補上簡短的記錄:南海之外,赤水以西,流水之東,有獸,前足似鼠,后足似兔,左右有首,名日雙雙。
嘉禾在龜甲上刻下的這段話的起始出處,正是我國古代神話典籍《山海經》。在小說中,我們根據作者的暗示,能夠推知嘉禾所抵達的“赤土之國”應是南半球的澳洲大陸。而“雙雙”則是我們都非常熟悉的、澳大利亞最具代表性的動物之一——袋鼠。它伸頭東張西望的樣子被描述為“左右有首”,也是非常貼切可愛了。當然,以這樣的方式來解釋《山海經》是作者的一種想象和創造。其中值得深入考察的,并不是它在科學上的正確與否,而是隱含在文字背后的有趣的文化心態。
在真實的歷史中,1770年,英國航海家詹姆斯·庫克來到了澳洲大陸,將其命名為“新南威爾士”,宣布這片土地屬于英國。此后,英國人把這塊大陸作為一個流放犯人的地方,并建立起殖民地。在這一過程中,原本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數十萬原住民,到了1933年僅剩下了不足十萬人。在殖民主義盛行的時代,這種沖突、對抗、征服與被征服的故事,在世界每一個角落上演著。而在小說中,缺乏歷史記述的原住民往往被丑化為“野人”“原始人”“地底人”等,而擁有豐富燦爛歷史文化的中國、印度、埃及等國的人民,還常常被塑造成邪惡的形象。這種自我中心、貶低其他文明的態度許多時候來得并不自覺,就連凡爾納,也不能免俗地將澳大利亞原住民描述為某種“尚未完全進化的猴子”“猴子的近親”。
回顧人類文明的發展,確實充滿著一個個族群與自然、與科技、與其他群體相互交往溝通的歷史,這當中不可避免地充斥著對抗與融合。在當下的時代,自然界的秘密越來越少、科技越來越發達、人們的文化知識水平越來越高,真實世界里各種恐怖怪物出現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小。但人類恐懼與對抗的本能始終存在,幻想中的種種怪物形象,正是這些被科技發展所壓抑、潛藏的整體人類精神的表現。我們在嘗試理解和接納它的同時,也能更好地認識文明的發展以及身處其中的人類自己。
[責任編輯:楊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