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離開213國道,左拐進入安備村。這里離小西天尕咪古寺只有兩公里的路程,村寨因其濃郁的民族特色,平??偸怯慰筒粩?。但是,這幾年受新冠疫情的影響,旅游業蕭條,岷江河畔的村寨顯得異常安靜。
這是我第一次去澤仁珠家里,因為找不到路,就給他打了個電話。他說看到路邊的茶館后,順著村道往里走,他馬上出來。進村寨的路口修著水泥柵欄,柵欄刷成白色,上面畫著彩繪,顏色很是搶眼。一條小溪從村后的樹林里流出來,將村寨分成南北兩半。一座水輪轉經房橫在溪流上,墻面上的梵文心咒筆畫規整,四平八穩。茶館就在溪水對岸,赭色的墻,窗玻璃上貼著一個大大的“茶”字,屋頂縹緲的青煙為這蕭瑟的冬日增添了一絲暖意。
走了一段,正東張西望,澤仁珠在巷子轉彎的地方冒出來招手。走近后,我們讓他上車指路。駛過狹窄彎曲的石墻小巷,來到他家的院子里,一座正在修建的房子矗立在眼前,一樓的磚已經砌好了,二樓上柱頭林立,椽梁橫亙??粗@么大的房子,不由為他暗自捏了把汗,看來他要在這房子上費不少的心血,流不少的汗水了。
上次在縣城見面,他說今年忙著修房子,時間都耗在這上面了,基本沒什么時間寫字。我們走進大房子右邊單獨搭建的簡陋小屋里。小屋隔成了兩間,小間是廚房,大間里安著火爐,盡頭的窗戶下有張長條矮桌,上面整齊地擺放著書寫工具、已經寫完的經卷和正在書寫的經卷。
澤仁珠是縣里的藏文書法非遺傳承人,初次聯系的時候還以為他是個出家人,我在電話里稱呼他“阿克”(本意叔叔,亦是對出家人的尊稱),但見面的時候吃了一驚,對方竟然是個年輕人,瘦削的臉,戴著眼鏡,看上去非常文雅。原本想,這里學習藏文的人相對少,在書法上有造詣的人更少,不外乎藏文中學的老師或者出家的僧人,可事情竟然出乎意料。
知道我們要來,澤仁珠提前燉好了肉,還煮了一鍋土豆。
煮熟的土豆烤在火爐上。屋里飄溢著烤土豆和燉肉的香味。
我們邊吃邊聊天,上次匆匆見面時留下的疑問,終于在這次解開了。
澤仁珠系統學習藏文書法的時間比較晚。他15歲時拜尕咪寺的僧人達德貢堅為師,啟蒙學習書法,到19歲時已打牢基礎,于是師從第二位老師休央大師,在他那里學習了6年。休央大師自幼聰慧,師從雍仲尼瑪堅參,精通佛法,是一位大成就者,也是一位大書法家。
藏文書法歷史悠久。相傳最早出現的文字叫達斯奔益,有三千多年的歷史,后來在此基礎上發展出了“瑪欽”和“瑪瓊”,再后來又出現了天成文和斯益文。公元七世紀,吐蕃名臣吞彌·桑布扎從印度留學回來后創造了藏文——有說他根據梵文創造了藏文,亦有說他創造藏文時融合了瑪爾文和梵文,根據藏族人的“瑪瓊”和梵文“蘭扎”創造了烏金體(楷書),根據“瑪欽”和梵文“瓦德”創造了烏梅體(行書)。
自從有了文字,藏文先后產生了八大烏金體。烏梅體則產生了丹體和黎體兩大流派。此外,在吐蕃第三十五代贊普赤德松贊時期還出現了獨特的密文體、伏藏體、幻妙體等專門用于書寫密宗內容或用于伏藏的書體,字體一度多達四十余種。
大約在前弘期和后弘期之間,大書法家瓊布玉遲參照繪制壇城的坐標原理規定了烏金體每個筆畫的位置、走向及長度,并一一定名,從而實現了烏金體的規范統一。酋體和酋欽體(大草)因為書寫快、筆畫流暢且最實用,在日常的書寫中使用最廣。
學習藏文書法,一般先從烏金體(楷書)入手,等有了一定的基礎才開始學習其他字體。而澤仁珠造詣最深的是一種叫“夏哲”的字體。
“夏哲”,藏語。“夏”是東方的意思,一是松潘地處整個藏族地區的最東部,二是這里有岷山之宗東方海螺圣山,所以“夏”代指松潘,大家把這里的藏族人稱為“夏爾瓦”
或者“夏爾巴”(兩者同義,只是讀音不同)?!罢堋币鉃闀鴮?、書法。通俗翻譯,“夏哲”就是松潘人寫的書法。歷史上,用“夏哲”字體進行書寫的松潘藏族人,在整個雪域高原享有盛名。
“夏哲”有個特點,就是以不同的輔音字母的“加字”來標識不同的音調,還有很多縮寫法?!跋恼堋弊煮w拼寫雖然復雜,但字體都很規整,標點符號有隔音符、云頭符、縮寫符、單垂符、雙垂符等等,這些都用于更加準確地表達語義。
澤仁珠書成出師后,于25歲那年去了西藏自治區的林芝做點小生意,一邊繼續練習書法,一邊應施主們的要求寫一些心咒或者簡短的祈禱文。如此積累經驗,2015年他著手為一戶人家書寫了平生第一部經卷《達拉麥巴》(虎衣明王本尊經),虎衣明王本尊是雍仲苯教的十大本尊之一,屬于無上瑜珈部父續本尊,經卷共900頁,他整整寫了一年。從此,他開啟了書寫經卷的道路。
書寫經卷是一件艱苦而浩瀚的工作,每天從黎明到傍晚,伏案十多個小時。他每天書寫前都要誦經靜心,寫的時候每一個字都必須工整優美,且行筆有韻,所以平均一天只能寫8頁。他說,有一次超負荷工作,寫了10頁,那已經是竭盡心力寫得最多的一次了。他印象最深的是寫《格闊桑瓦扎欽》(格闊伏魔本尊經),這部經書共1578頁,花了一年多時間才完成。
澤仁珠書寫的經卷尺寸有大有小,文字大多用紅黑雙色,紅字是用畫唐卡的礦物顏料磨制而成,黑字則用高級的書畫墨。在傳統的書寫中,墨一般用高原紅柳自己制作,雖然工序復雜,但墨色黑亮,可保持千年不褪。后來,隨著唐卡畫顏料制作的技術日益嫻熟,書寫藏文的顏料從單一的墨汁,逐漸發展到金、銀、朱砂、綠松石等,其中最具特色最為珍貴的當屬八寶墨,是用金、銀、珍珠、珊瑚、白海螺、紅樹汁、朱砂、綠松石等研磨而成,用八寶墨書寫的書法具有極高的收藏價值。
澤仁珠說,在書寫的時候,如果施主家里沒有特殊要求,墨就他自己準備。如果施主家要求用金汁、銀汁書寫,那就主人家自己準備,一般從尼泊爾進口。還有紙張,有些人家為了經卷的傳世價值,會從尼泊爾進口特殊的專門用于書寫經文的藏紙。如果對紙張沒有要求,澤仁珠就用上品的道林紙書寫。
每當接到一單活兒,主人家會提出一些要求,比如用什么字體書寫、用什么墨色、用什么紙張、什么時候開寫、大概什么時候完成等等,商定以后,他把以上內容寫成一張字據,雙方確認無誤后蓋上自己的印章寄給施主。
開寫的日子不能隨意而為,得等到施主家根據書寫經文的內容、書寫原因和書寫目的,算卦確定一個吉祥的日子。結束的時候也要看日子,如果整部經完成了,就留幾個字或者一兩句在吉日收尾,以示圓滿。
每當寫完一部,經卷的末尾都要依照傳統錄上時間、主人家的姓名和書寫者的姓名,蓋上書寫者的印章,還要闡述書寫這部經卷的原因,比如,有的是為自家的本尊護法神書寫以供奉,有的是為亡父亡母書寫以超度,有的為家里的病人書寫以祈福等等,因由繁多,各自不同。澤仁珠說,從前一個普通人家要請人為家里寫一部經卷是個非常重大的工程,所以經文的末尾常常能看到“賣草料以換紙,賣柴火以換墨,存錢多少,找書法家某某某敬書……”這類內容,如今日子好過了,即使普通人家寫一部經卷,在經濟上也不會有太大的壓力。
澤仁珠說,從事書寫工作雖然辛苦,但是內心很快樂,所以他在西藏林芝期間對生意漸漸疏于打理,將重心逐漸移到了書寫中。到了2019年,由于弟弟結婚后跟他分了家,他要照顧母親,也為了有個更好的書寫環境,就把林芝的商店處理給別人,帶著妻兒回到老家。他說原來的老房子窗戶小,光線暗,寫字的時候特別費眼睛,于是決定修新房子,裝一個亮堂的書房,安靜專心地寫字。
看著他那些摞在臨時簡陋案頭的各種經卷,文字大多是黑紅兩色,但是也有金汁、銀汁寫成的,心里不由得想到從唐宋時期開始,歷朝歷代有許多書法家用各種字體抄寫經文,并流傳于世,其中抄寫最多的當屬《心經》和《金剛經》,所以不論什么文化背景,書法家抄經古已有之。由于抄經關乎信仰,經卷更要傳世,一絲一毫、一筆一畫都不敢馬虎敷衍,所以非常耗費心神,可是一旦完成一件作品,意義也是非凡的。
寫字固然考究一個人的書法造詣,但是制筆、準備紙張也需要下點功夫。我們以前在學校學習書法的時候,都是用筷子或者箭竹削制竹筆,但是澤仁珠說,根據他多年的經驗,當大量書寫的時候,筷子和箭竹磨損得快,制筆最好的材料是遮陽傘里面的竹料傘骨,不管是硬度還是韌性都令人滿意。
這時我才明白他案頭那些大大小小的筆為什么有點彎曲。
紙張是先根據經卷的大小裁成條形,每兩張粘合成一張,然后壓平整不能有褶皺,等紙張陰干后,熬制漿糊把紙張的兩面都刷一遍,書寫的時候才順滑不刮紙。至于漿糊的濃淡,根據個人的經驗把握,如果濃了,書寫的時候遇墨就糊;如果淡了,起不到潤滑的作用。澤仁珠說用道林紙刷一遍漿糊就行了,而用藏紙需要刷三道漿糊才能書寫。
制作完紙張,開寫前還要在自制的畫線器具上用藏紅花熬水涂抹印線,然后用紅筆畫外框等等,工序也是相當復雜。
從前因為沒有打印機等現代印刷工具,文字書卷都是靠人工書寫或者雕版印刷,后來有了打印機,電腦印刷本一度成為潮流,乃至近乎泛濫,很多家庭經堂里的經文都是電腦印刷體,包括《甘珠爾》《丹珠爾》和《般若十萬頌》這類重要的經典??墒请S著歲月流逝,人們漸漸意識到了傳統文化的珍貴和傳統藝術之美,開始看重書法家手書的經卷,進口藏紙、金汁、銀汁,然后將最重要的一部經卷書寫出來作為家傳之寶,以這樣的方式傳承民族文化。
澤仁珠說,如今找他寫經的人很多,可是他希望自己寫的每一部經卷都是自己書法作品中的精品,而不僅僅是為了掙錢,所以接活兒特別謹慎。他說,只有不負自己錄在經卷上面的姓名和蓋在上面的印章,才對得起自己選擇的人生和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