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流油咸蛋

我的父親曾在《回憶錄》中寫道：“我對咸蛋，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

關(guān)于咸蛋，早在南北朝《齊民要術(shù)》中就有記載：“浸鴨子（古代指鴨蛋）一月，煮而食之，酒食具用。”起初，社會經(jīng)濟落后，咸蛋成了一種高檔佳肴，只有達官貴族才能經(jīng)常享用，且吃法頗為講究，袁枚的《隨園食單》一書中所載：“腌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紅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間先夾取以敬客。放盤中，總宜切開帶殼，黃白兼用;不可存黃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到了后來，畜牧業(yè)發(fā)達，咸蛋才上了平常百姓的餐桌。

我家鄉(xiāng)一入夏，小孩素有脖子上“掛咸蛋”的習(xí)俗。記得兒時，女人們用五色絲線打好了絡(luò)子，一大清早，挑上一個煮熟的咸鴨蛋，裝絡(luò)子里，掛在自家孩子的胸前，寓意小孩不“疰夏”。等入了園，孩子們拿出各自的咸鴨蛋，玩起了“對對碰”。輸家的咸蛋敲開，大家分著吃，而贏家的蛋則繼續(xù)留著“戰(zhàn)斗”。

彼時的咸鴨蛋，都是嬢嬢嬸嬸們從菜市場買來鴨蛋，自家腌制的。并沒有汪曾祺文中所述“質(zhì)細(xì)而油多，蛋白柔嫩，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這般誘人。

直到我堂姐談了一個對象——一位高郵籍小伙兒，他上門提親時，帶了一大盒老家特產(chǎn)高郵咸蛋。我算是生平第一次嘗到高郵咸蛋的滋味，果不其然，誠如汪先生所述：“一筷子戳下去，直冒黃油，吃在嘴里也是沙沙的。”一顆翻沙流油的咸蛋，配上一碗順滑稠糯的白粥，想想也饞哭了。美中不足的是，高郵咸蛋偏咸，并不適合直接吃。

近兩年，還沒正式入夏，父親就著手開始腌制鴨蛋。他提著竹籃去菜場買生鮮鴨蛋，挑選橢圓、光滑、品相上好的麻鴨蛋。鴨蛋殼有青、白之分，生青殼蛋的鴨多為放養(yǎng)，自行覓食，吃的是湖里的螺螄、魚蝦等活物，故營養(yǎng)價值更高。先把生鮮鴨蛋一個個刷洗干凈，然后進入下一道工序——腌制。“貪圖省事可以用鹽水腌制，但總不如黃泥腌制的香。”父親的黃泥腌蛋，還加了一道秘料——草木灰，用花椒、食鹽等佐料熬一鍋湯水，將黃泥融開，和草木灰一起攪拌成泥漿，將鮮鴨蛋放白酒里滾一遍（用白酒滾過的鴨蛋才能出油），裹上鹽泥，然后放草木灰里沾一下，逐個放入瓦罐內(nèi)，將壇口封嚴(yán)。等上40天，就可以開吃了。父親用草木灰腌制的咸蛋，蛋白不齁，蛋黃也是稠稠的呈溏心狀，入口即化，且空口吃，一點兒都不齁。竊以為，較之汪先生筆下的高郵咸蛋，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很驚訝，沒想到父親還有這么一手。

其實，父親這一手“草木灰咸蛋”絕活來自祖父的真?zhèn)鳌：芏嗄昵埃娓缸鳛椤百Y產(chǎn)階級”一分子，拖兒帶女，下放到江蘇北部一個貧窮鄉(xiāng)村接受“改造”。住的是泥墻草頂?shù)暮喴酌┡铮缘氖乔鍦阉拇植璧垼^慣了精致生活的老少爺們兒哪里吃過這等苦頭。但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為了改善一下伙食，給兒女們開開胃、解解饞，祖父想出一個主意，他挎上一個空竹籃，挨門挨戶向當(dāng)?shù)卮迕袷召徯迈r鴨蛋。

“申大爺，收蛋來啦。”每次看到祖父走近自家門口，村民們爭先恐后地把自己平日里舍不得吃、積攢下來的鴨蛋賣給祖父，以換取一點額外的收入貼補家用。

以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祖父居然“親自動手，豐衣足食”，用黃泥、草木灰，一個一個腌制起了鴨蛋。父親說，祖父的咸蛋腌得剛好，蛋黃紅沙流油，蛋白滑如凝脂，咸得點到即止，鮮得令人欲罷不能，就著一碗熬得稠稠的白粥，這大概是一家子在農(nóng)村最奢侈幸福的事情了。咸蛋易保存不易變質(zhì)，可以從初夏吃到嚴(yán)冬。

祖父一邊變著花樣用咸蛋做“朱砂”豆腐、蛋黃焗南瓜……一邊又敦促他們背誦《古文觀止》和英語單詞。所幸，高考恢復(fù)后，他的一兒一女，不負(fù)厚望，一個考上復(fù)旦大學(xué)，一個被上海交大錄取。

近年來，每逢夏日，父親對咸鴨蛋的嗜好幾乎到“寧可一日無飯，不可一日無蛋”的瘋狂程度。我猜，這是他越發(fā)思念祖父的緣故。他經(jīng)常回憶起祖父生前的點點滴滴，比如，祖父生前喜好拉二胡、聽昆曲，吟詩作賦、舞文弄墨，即便對吃，也頗有一番講究和見解。比如，在蘇北時，父親淘氣，去河邊抓了幾只蟛蜞，祖父見了，別出心裁地將咸蛋黃涂抹在蟹殼、蟹腳上，這種做法，竟能吃出蟹黃的味道。“咸蛋黃焗蟹腳”也是江南名菜之一。

毋庸置疑，祖父在最得意和最艱澀的年代，都是從容淡定的，他身體力行著“唯美食與愛不可辜負(fù)”。須臾間，我聯(lián)想到一位優(yōu)雅到極致的老太太——鄭念。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她以莫須有的“英國間諜”罪名被關(guān)進看守所。她是一個天生的貴族，面對如此“簡陋又骯臟”的牢房，也沒有放棄對生活品質(zhì)的追求，而是親自動手“用飯粒當(dāng)糨糊，把手紙貼在床邊的墻面上，以防睡覺的時候灰塵掉落下來;用針線把兩塊毛巾縫起來，給水泥馬桶做了一個墊子;裁了一塊手帕做成助眠眼罩……”

鄭念說：“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不要氣餒。你一定要有一個希望，并且有信心、樂觀，朝著那個希望走。如果你覺得沒有希望了，那你就解除武裝了。我在監(jiān)獄里，雖然那么苦，我還是永遠(yuǎn)要奮斗的。只要你有一口氣，你就應(yīng)該朝著你的目標(biāo)奮斗。”

誠然，真正的貴族，有著堅強的意志力，無論在多么惡劣的環(huán)境里，永遠(yuǎn)不會自暴自棄。苦難來自外界，但堅強卻是骨子里的。它是一種長在血脈中的風(fēng)骨與傲氣，關(guān)乎一個人的尊嚴(yán)、堅強和拼搏。就算命運讓他們失去了名利財富做背景，他們依然可以靠這些內(nèi)在的東西，重新改寫命運，贏回尊重。

這也是祖父經(jīng)常教導(dǎo)子女的信條：家可以破碎，家族精神不可以滅。正是如此，他的子孫們才能如此鶴立雞群。

我的父親曾在《回憶錄》中寫道：“我對咸蛋，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區(qū)區(qū)一顆咸蛋，緣何讓他如此刻骨銘心。思來想去，我算是明白了，它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勞動之樂，它是一家人相濡以沫的天倫之樂，它更是一段沉痛卻又溫暖的“芳華”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