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姐這個人

大多數人都愛叫她“金姐”，可她并不姓金。

此“金姐”非彼“金姐”，彼“金姐”跳舞、直播賣貨;此“金姐”碼字、偶爾無聊也翩翩起舞解解悶兒。

大多數人都愛叫她“金姐”，可她并不姓金，她姓鈔，名字叫鈔金萍，后來才改為“鈔金平”。剛入小學那會兒，她的父親給她取名“鈔金萍”，這名字一直叫了許多年，后來碰到中國有名的佛教界人士告訴她，說這個“萍”字不好！三點水草字頭，言下之意像水草一樣無根基，飄萍零落，名字還是獨體字最好。她想了一下這多年的流離失所，多病多災，路路不順，就把最后一個字改了，改成“平”安的“平”這個獨體字。

她的這個姓“鈔”字，也是出奇的少，走南闖北找不到同宗。20世紀80年代，云南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個舊市文學筆會上，文學前輩丁玲老先生說她是來自東北馬背上的民族、女真人的后裔，說他們的先祖叫鈔兀，那時她也不知真假，因為這些話她從來沒有聽族里人說過。她很想尋找真相，她在古書里尋覓，她在奔走的路上打探，期待找到自己的答案。多少年以后，她終于在《二十五史》中的宋遼金史第7122頁金史“紇石烈志寧”一欄里看到了曷速館人尼龐古鈔兀，那就是她的先祖，一個赤背光膀、散亂著飄逸長發，扛著大刀，肆無忌憚地沖進敵營，殺敵如割韭菜、戰功卓著的先人。鈔兀的驍勇善戰、舍生忘死和忠肝義膽，最終都掩埋在他的“功高蓋主”里了。面對大金皇族賜死的詔命，他不愿受辱，選擇了自盡。一腔英雄血，千古兒女情。金姐的先人就是鈔兀領兵在邳下宿州大戰中厭戰逃跑的三個馬夫中留下來的一支。金姐對自己充滿神秘感的先祖抱有極大的興趣，她曾經沿著額爾古納河奔走月余，希拉穆仁河草原、呼倫貝爾草原、扎賚諾爾區、額爾古納市、黑河、根河、大小興安嶺、室韋小鎮、哈爾濱、烏蘇里江黑龍江畔，都留下了她的足跡，在尋找中，她還留下了千萬字的記錄，那些記錄合成了20多本厚薄不等的專著。也許是因為鈔姓人太少的緣故，她的作品一發表，名字總會被搞錯。云南個舊筆會上，丁玲老前輩讓她改成“金萍”，老前輩還說，女真興盛時期就是大金朝，“金”字沒錯！從那以后，她就把“鈔”免了，所有人都稱她“金萍”了，于是她的名字也就自然成了“金萍”，以至于很少有人再想起原先的“老鈔”了。

在許多人的印象中，金萍早就是一位老作家了。這與她當年許多次參加各地的文學活動有關，與她和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有關，她先后做過教師、創作員、雜志社小說編輯、電視臺編導等，她通過各種嚴格的考試，擁有編劇、副編審、主任編輯的職稱。但她這一生沒有過一個帶“長”字的頭銜，在雜志社破落時期，被封了一個編輯部副主任，只干了不到三個月雜志社就關門大吉了。最讓她看重的是她那些文字和那些文字朋友。那是她最珍惜的，她說，是那些文字和朋友給了她力量和期望。

她這一生喜歡交友，不論南來北往，不論地位高低，只要真心有情誼，就是朋友，為朋友兩肋插刀是必須的！她喜歡交友，她的朋友也非同尋常，有文學大咖，如兒童文學著名評論家浦漫汀，韓進、肖定麗，著名評論家李建軍、老村、許春樵、潘小平、畢淑敏、藍芒、白樺、郭翠華、林敏、金妤、劉振華、劉瓊，等等。

她的性格大開大合，從她一年四季的裝束看得出來，無論春夏秋冬，每次見到她總是全身民族風，大紅大綠大寬松，上面繡滿了紅牡丹綠葉子，金絲長須，鋪天蓋地充滿了喜慶。有人說，一到開會，金萍走過來走過去就是一座流動的民俗館，那衣服上面的各種花形色澤鮮艷、各種禽鳥蟲魚栩栩如生、大小人物動態逼真欲出，生機盎然，沒人覺得難看夸張，反而覺得妙然天成非常貼合。也有人說，那樣的衣服只有金萍才能穿得出來！年輕人誰敢如此穿著呢？

金萍的人緣奇好，不管南來北往的，到家就是朋友，吃喝住行，一律包下搞定。金萍有個極好交友喝酒的愛人，每有朋友過來總是極盡熱情，三杯小酒，兩盤土菜，掏心掏肺，只喝得天昏地暗，歪頭找不到腳才算作罷。這些年家里除去買了上萬冊圖書外，就是無數各個年代的空酒瓶子了。那時金萍還年輕健康，有一斤的酒量，每逢過年過節，夫妻倆一斤酒一分為二，各自一份，舉杯一飲而光。

金萍有精致老到的文筆，兼市井氣與書卷氣混搭的妙語連珠，那些奇珍妙語沒有歲月和書卷的歷練是磨不出來的。比如她在中篇小說《神筆》（原載《清明》，后《中篇小說選刊》轉載）中寫道“青山有個淮西縣，淮西縣里出經驗。一出就是一大串。邊玉貴的材料來得快，一刀一刀就像割韭菜”。比如她在中篇小說《刁爺》里寫到機關生活“提提茶、倒倒水，接接電話跑跑腿，迎來送往、吃喝捧場，領導講話，使勁鼓掌！”那可都是淚水汗水腌制的經典之句?。∷c文學前輩推心置腹，不留遺憾，白樺老師曾為她題字：生長的（得）最快的樹，是不會大聲喧嘩的！丁玲老前輩寫給她“一生寫好一本書”！她曾與北師大著名兒童文學評論家浦漫汀老師通信多年，暢談文學困惑和心得感想;向中作協關登贏老師求助為地方作者出書;她與倪和平、潘小平、許春樵、曹多勇、嚴歌平、李建軍、老村等省內外作家都是酒友，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掏心窩子，變成了朋友，成了朋友便不分地位高低、不分金錢多少，誰大誰就是尊者長者，因此便有了以后的“金大姐”或者“金姐”了，時間一長，金姐就自然而然的成為“老作家”了。

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金姐變化不大，所以人們總說：她咋還不老呢？怎么還是老樣子呢？慈眉善目、談笑風生，天下趣聞、古今興衰，愛說笑、愛跳舞、愛游山玩水、愛四處閑逛、愛出門講課盤道、愛仰天大笑、愛席地而坐，當然也愛寫些小文章。每天寫點，不經意一回頭，竟然寫了二十幾本了。她從《蘆花河》畔沐浴著《一束金色的陽光》出發，帶著一臉的《青春美麗豆》、帶著《男孩兒》《星星娃》《米小滿》，扛著《撈草罩子》，坐在《街角明媚》的《石碓》上，看《綠梅》花開、看《大鳥》飛翔、看《白臉狐》《紅蜘蛛》《黑蝙蝠》、看《黑發黃發》《家族里的女人》《何小街酒事》，金姐輕搖一桿《神筆》，曬出了《刁爺》的舊事、《麥子的心事》、《老喘》的辛酸事、《牛兜嘴子和梅英》的往事，即使早已是《無淚可流》，那也是晴好天氣喜《曬霉》，只圖樂得《回首來處唱黃雞》、驚鴻一瞥《梨花渡》罷了。

金姐不拘一格，做事風風火火、大大咧咧，喝酒爽快大氣;喜歡“親不親一口悶”，不喜歡小雞肚腸、斤斤計較地打酒官司，喝到通暢淋漓之際，還能甩長袖、扭胯擺手，來一段先祖遠鄉的草原勁舞。金姐常說自己是來自東北山林的女真后裔，是來自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山林馬背上的民族。金姐性格率真可愛，為人直爽仗義、熱情豪放，氣場很足。朋友相聚，開心不已，即使不在現場，也會成為溫暖時光的快樂話題。

金姐插科打諢，不避鋒芒，常常在不經意間得罪小人。金姐當過十年市人大代表，十五年市政協委員，每年的發言、提案，都引起不少關注。那一年，市里新修了許多道路和新建筑，但是就是沒有廁所，市民意見很大，一片歡呼叫好之聲中，鮮有人愿意說這個紕漏，也沒有人敢說。她認真地寫了一個提案，在大會上站到前臺，當著市里領導的面大聲說出了她的主題發言：“廁所不是小事！”民生無小事，當家的不能只管菜籃子、米袋子、果盤子，廁所也不是小事！這次發言還真的有了好的結果，過后的主要道路上都新建了漂亮的沖水廁所。“進口”和“出口”的問題終于得到了解決，群眾無不拍手稱快。

《刁爺》里的刁冒輝、《老喘》里的老喘、《神筆》里的邊玉貴，這些人物為什么栩栩如生、力透紙背？或許那就是金姐含淚帶血的感同身受?。〗鸾阙A得了無數的尊重，從編輯到媒體人，從普通群眾到各級干部，認可金姐的人還真不少！金姐每一次出現在公共場合，總是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她不僅筆力雄健，而且表達能力也極其的出類拔萃，僅用一個“好”字是無法表達的。

她的記憶力特別的強，過往的事就像放電影一樣記得清晰無誤，這表現在她的長篇散文《我的村莊我的國》里。那些細致的民歌民謠民風就如剛剛發生在眼前似的。難怪讀者都疑惑不解發問：小時候的事，她咋就記得那么清楚呢？那些農耕器具，那些鄉村日常，那些遠親近鄰，那些花鳥蟲魚，那些春種夏長、秋收冬藏，那些數十年前的過往，就像老影片一樣被她重新播放了一遍。

說她記性好，也是有原因的。這些年，她無數次到各地講課，從沒有講稿，她說，看講稿，無法和聽眾溝通，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睛不好，五百度的近視，得有多大的字才能看得見?。坎豢粗v稿、只看聽眾，就能夠掌握現場，了解聽眾心理，知道自己的選題適合不適合對方的需求和口味。大家都喜歡聽她講話，她每次發言，都給大家留下深刻記憶。文學愛好者都說，她的文學課都是干貨，極少廢話。這些離不開她豐富的閱歷和大量的閱讀，也離不開她當年在學校的教師生涯。三尺講臺盡風流，那時她的語文課也是出類拔萃的。她有許多優秀的學生，她和同學們的情誼深厚綿長，她把濃厚的母愛用到了教學中，她的學生最喜歡聽的都是語文課。

金姐從20世紀80年代初搖動自己一桿纖弱小筆，勾勒眾生萬象，到如今真的有好幾十年的歷程了，幾十年里，她有一支呼嘯生風的筆，她有一顆悲憫蒼生的心，與小人物為伍、與弱者相近，她的筆下關注的也都是小人物：老皂角、馬云美、吉榮、小核桃、邊玉貴、刁爺、梅英，就連盛氣凌人的“彪二”也僅僅是個大隊的治保主任罷了！金姐時常把自己當作小人物自嘲，她的那些被人鄙視的段子常常讓人忍俊不禁而又黯然淚下。

比如20世紀90年代，金姐的中篇小說《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在海峽兩岸少年小說大獎賽中獲了特別獎，金姐出門不多，由愛人陪著前去北京人民大會堂領獎。愛人在機關工作多年，西服領帶，風度翩翩。而金姐常年在家伏案寫作、買菜洗衣做飯，加上還有倆讀小學的孩子，時間不寬裕，經濟更不寬裕，活得辛苦而拮據，她像平時一樣不修邊幅，破衣舊衫，扎著垂到衣襟的長辮子，穿著火腿腸似的腳踩褲，儼然一副鄉村街頭賣雞蛋的大嫂的形象。到了頒獎那天的入場式上，守門保安急急地攔住了她，大聲武氣地說：家屬不準入場！眼看著愛人昂首挺胸地進了會場，她只得無奈地站在外邊等候過來的熟人。因為她那時還沒有通信工具，最后還是會議負責人宋凡先生把她帶了進去。中作協會員到北戴河休假，允許帶家屬過去，每次到飯廳都會有人問她愛人：你家屬沒來嗎？愛人指著她告訴人家：來了呀，那個就是！這個笑話被傳說了許久。為什么都看她不像呢？金姐自己也說不清楚，不像就不像吧！不就是一個普通人嗎！她依然穿著那身老粗布繡花民族服裝，無憂無慮地走在藍天下，想唱就唱，想說就說，想寫就停下來隨心所欲寫幾筆，她的散文隨筆集《淺吟低唱》《淮上雜談》《凡塵獨步》《小手冰涼》《美麗家園》《第九課棵香樟》《老喘》《相知是寶貝》等，就是這樣搗鼓出來的！

春花秋月無窮盡，白云蒼狗似流云。在邊緣、在河對岸、在基層、在草叢中、在普通人群里行走了大半生，金姐真的成為老作家了，可是她依然散淡從容，慈眉善目中時常透露出燦爛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帶領一批追隨者走南闖北、盡寫人間百態，于是就有了《風起淮上》《風起徐圩》《雨潤鄉村》《懷洪春曉》《關注風陽消防》等當下走筆。金姐她像個孩子很容易滿足快樂，你與她交往也會很快變成一個快樂的孩子;你也會變得和她一樣，熱愛藍天大海。山水常在，人心不老，到處寫寫走走看看拍拍，仿佛一年四季都在路上，高興了就發一組自拍，告訴親朋好友;我還在日子里嘚瑟著呢！

這些年來，我和金姐像好朋友、好姐妹、好閨蜜一樣地相處著，很少有人知道，其實金姐就是我的老娘。家有老娘叫“金姐”，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