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的歷史人物、傳說傳奇,就通過這斷斷續續的“盤古”在幼小的心靈里得以傳承。
我出生在20世紀50年代的淮北鄉下。那時鄉村沒有什么文化生活,最多就是偶爾有“唱大鼓”的走村串戶“說大書”。每逢此時,村里人就像過節一樣,天還沒黑就搬著小板凳,提著草墩子,拿著旱煙袋,絡繹不絕地朝土場上圍了過去。聽大鼓書的差不多都是男人和半大的小子們。鄉下的女孩子是不能在夜晚去聽大書的,那是被村民們認為有失體統的事。
大鼓一響,村里的女孩子們就急得“嗷嗷”的。有什么辦法呢?她們就團團圍到我家院子了。那時,我讀小學,喜歡看書,書里有許多熱鬧的故事。看到女孩子們沒地方去聽書,就趁熱打鐵把白天看過的書囫圇吞棗地說一遍。女孩子們可高興了,手舞足蹈地歡呼:我們也有書聽了!
第二天,村里的男孩子們眉飛色舞地說頭晚的“七俠五義”,女孩們就聲情并茂地學“民兵爆炸隊” ;男孩子們說樊梨花征西,女孩子們學楊子榮智斗;男孩子們學羅通掃北,女孩子們說卓婭舒拉。
日子一天天過去,幾個月后,我的新書差不多說完了,即使那是很厚的一本書。我不會賣關子,又禁不住女孩子們的追問。她們不聽出結果,就不肯離開,老是瞪著大眼睛、一連串地發問:最后怎么樣、怎么樣?你說啊!你快說啊!仿佛我不說出結果,我就成了劊子手一樣的家伙!我只好老老實實把結果交代出來了。你想想看,說古說故,結果一出來,沒有了懸念,也就沒有了期待,聽書的也就沒有了盼頭。下面所剩下的就是無味的打哈哈了。那時母親就會催大家:散了吧、散了吧!明天還要做事呢!大家果真就伸著懶腰,悻悻地離開了。
因為每天晚上要說書,所以也催我不停地讀了許多書。那時,可讀的書不多,能找到的差不多都找來了。實在沒有了,我就信口開河,自編了許多。很早的時候,我外公喜歡講古:青蛇白蛇愛許仙、牛郎織女共天河、孟姜女哭長城、梁山伯祝英臺十八里相送、王寶釧住寒窯、精衛填海、夸父追日、王小臥冰、郭舉埋兒——都是那時聽來的。我稍加修飾,一天又一天地復述下去,結果連女孩子們都會講了。只要我一有事,她們就會推舉一人,從頭開講。我們一開始還用棉籽油捻線在碗里點個亮,后來母親說太破費了,就摸黑說書了。那時鄉村沒有電,甚至連煤油燈也點不起。
到了20世紀70年代,我都當了民辦學校教師,才第一次用上了罩子燈。那一天,我把罩子燈買了回來,全村的孩子都跑來看。我母親把光滑明亮的燈罩子拿在手里,輕輕地朝罩子上哈了一口氣,用一團棉花細細地擦拭,把嶄新的燈罩子擦得亮光光的能照人影兒。女孩子都說:今晚就亮一下,咱們瞧個新鮮!晚上我母親就真的點亮了那盞罩子燈。燈座里的煤油是用煤油票買的,是我“開后門”從一個代銷員那里要的票。油票難搞到,沒有票,就是有罩子燈也沒有用。所以燈只亮了一小會兒,大家過過癮也就滿足了。小小的罩子燈,點亮了鄉下女孩子的心,那時大家都期盼有一天也能有一盞明亮的罩子燈!可以想見,一群女孩子緊緊圍著一盞罩子燈,那一雙雙眼睛閃著期待的眼神是怎樣的情景啊!多年以后,那些眼神還時常在我的記憶里灼灼閃爍。
沒有燈、沒有亮,更不用說電風扇、電視機、電腦了。寒冷的冬夜,四野一片漆黑。不知名的寒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空中凄厲地鳴叫著,不寒而栗的孩子們擠在一起,和趙子龍、諸葛亮、姜子牙對話,和曹操、土行孫、公孫勝傳情,戴宗日行八百里、魯智深拳打鎮關西,還有那三拳打死老虎的武松呢!那時的男孩女孩心里都有自己的偶像,只是他們不說出口。孩子們的好奇心使他們如海綿一般地求知求新求變。許多的歷史人物、傳說傳奇,就通過這斷斷續續的“盤古”在幼小的心靈里得以傳承。
村子里也有老人愛講古的,大多講的是鬼故事。比如村東頭的白老媽子,一講就是水鬼、妖怪、大仙、狐貍精,還有那老水牛洼的蛤蟆精、老水牛精,說的那些精怪常常把孩子們嚇得不敢出屋。白老媽子還告訴大家妖怪的模樣:綠眼紅鼻子、四只毛蹄子、走路啪啪響、專吃小孩濃鼻涕!聽故事的孩子往往沒出門就把鼻子擦得通紅通紅的。白老媽子的鬼故事讓人毛骨悚然,弄得一些孩子剛出門就又退了回去,不敢再去她那里聽故事了。
20世紀80年代后,我家那個鄉村幾乎村村通電,電視機、電風扇逐步走進了千家萬戶,光明來了。鄉村的文化生活徹底得到了改善。戶外納涼和互相串門的習慣慢慢地消失了。后來,電視機和電腦的普及更是顛覆了鄉村民眾的夜間文化生活方式。
鄉村夏夜不再有成群的孩子大人席地而坐,不再有孩子聚眾于小院嬉戲聽故事了。因為電視里的節目和電腦里的游戲遠比講古更精彩。現代化改變了鄉村的耕作方式,也同時改變了鄉村的文化生活方式。沿襲幾百年的“盤古”傳統就此戛然而止了。我這個曾經的鄉間講古高手也就此“失業”了。總之,我會很懷念那些鄉間“盤古”的日子。每想起來,就會有一股溫暖升騰。那些“盤古”的日子,曾經如同暗夜明燈,照亮了一個個懵懂少年迷茫的心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