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羅老師

“羅老師，如果您不把我分配到四川，就沒有今天所謂的著名劇作家徐棻！”

1954年我從部隊轉業，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我們專業有三個班，共計104人。副教授羅列是我們的教研室主任，是1940年就投身新聞事業的老報人、老新聞教育工作者;當然也是位老黨員、老革命。

那時，北大學生會文化部的社團很多。單是文藝方面就有京劇社、話劇社、詩歌社、攝影社、書畫社、合唱團、地方戲曲社等等。因為我來自部隊文工團，便被同學們推舉為地方戲曲社社長。于是，上課以外的時間，我都在戲曲社活動，排戲演戲忙個不停。和本專業的同學在一起的時間不多，與老師的課外接觸簡直沒有。所以，我認得教研室主任羅列老師，卻沒有和他說過話。

不過，我相信羅老師認得我，因為我在學校里有丁點“名氣”。那時，各劇社每學期都要在大禮堂演出一臺戲，師生們都會踴躍來看。每年元旦之夜，我們都要在大飯廳（今百年講堂）演出節目，并等著鐘敲12點和馬寅初校長互拜新年。那時，北京市每年都要舉行大學生文藝會演，我們戲曲社總能獲獎歸來。我和張羽軍演出的黃梅戲《夫妻觀燈》、湖南花鼓戲《劉海砍樵》還得過一等獎呢。就因為經常在舞臺上露臉，所以好多老師、同學、員工包括看守校門的保安都認得我。再說，我的學習成績也不錯，還經常在報刊上發點小文章。我的這些情況，羅列老師作為教研室主任一定知道。

時光荏苒，倏忽到了1958年。四年學業期滿，我該畢業了。那年月，畢業后去向何處，全由學校分配。由于在上一年的反右派運動中，北大和人大被認為是“重災區”，所以同學們早就風聞：今年的畢業生，特別是文科生，都要被“發配邊疆”。大家惶恐不安地等待著命運的宣判，相見時都變得少言寡語了。在如此情景中，我便有了一個終生難忘的仲夏之夜。

那夜，當手表的熒光針指著10點，我悄悄走出宿舍樓，走上昏暗的校園小路，走向我遠遠望過幾次的房子，走到一扇門前停下腳步。默默猶豫兩三分鐘后，我鼓起勇氣敲了敲房門。

房里本來寂靜無聲，這也是我猶豫的原因。現在，我已敲響房門。但是，房里依然沒有聲音。正當我考慮是再敲還是離去時，房門忽然洞開，明亮的燈光勾勒出一個人的身影，那是羅列老師。

羅老師輕聲問：“你有事？”

他在門內，我在門外。他逆光，我順光。他一定把我看得清清楚楚，而我只能看見他身體的輪廓。我想哭泣，又想叫喊，我說不出一句話。

“你有事？”羅老師再輕輕問一句。

我從來沒有和羅老師說過話。何況，要說的是很難說出口的話，卻又是我不能不說的話：“羅老師……我被開除團籍了……”

羅老師沉默著。我明白，他知道這件事。

我囁囁嚅嚅地說：“我愛人（丈夫）的父親原是辛亥革命的元老，救助過許多共產黨人，解放后是副市長。去年‘反右’挨批斗，他想自殺。我回家發現了他的絕命書，報告了當地統戰部。統戰部采取了措施，他沒有死……同學們說我喪失立場……難道，我應該讓他自殺嗎？難道，我不應該報告嗎？他們要我認錯。可是我沒有錯。總不能屈打成招……”

羅老師還是沒有說話。

我只好接著說：“北京晚報的副刊曾表示要我。但是現在……現在我，還能留在北京嗎？我愛人張羽軍在北京農機學院教書。可以因為照顧夫妻關系，讓我留在北京嗎？”

羅老師說：“不可能了。”他的聲音輕輕的，但我仍然可以感受到同情和惋惜。羅老師不再言語。我看不見他的表情，無法捉摸他的心意。但是，我不愿就此離去。

默然相對片刻后，羅老師說：“四川有兩個名額，你愿意回到家鄉嗎？”

天哪！在無可選擇的當口兒，在即將“發配邊疆”的當口兒，回到家鄉四川，還有比這更好的去處嗎？

“我愿意！”我想大聲喊出來。當然，出口的聲音是輕輕的。

不久，校方宣布了分配方案，我果然被分配到四川，再由高教局分配我到四川省文化局。

“大躍進”時期，我在文化系統自建的青羊宮“百花煉鋼廠”里，當小高爐的“鍋爐工”。后來又被派到“拆墻隊”，參與拆掉成都的古城墻。墻尚未拆完，又叫我去創建《四川畫報》。畫報尚未出刊，我即被認為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每天，重病在床的我，由丈夫背著到報社接受批斗，如此往復，過了一個多月……

至此，上帝關閉了我所有的窗戶，誰料卻在別處給我打開一扇門！

在曾為“百花煉鋼廠廠長”的成都市文化局局長張達雄的力薦下，成都市市長李宗林親自給省上打電話：“只要徐棻不是殺人放火的現行反革命，我就要！”于是，我調到了成都市，成為市川劇院的編劇，至今筆耕不輟已61年。

我說自己是幸運的，幸運的源頭，來自羅列老師！

1998年，北大建校100周年，我們畢業40周年。同學相約，重聚燕園。

我看見了經常想念的羅列老師。看見歲月磨損了他的皮膚、染白了他的鬢發，但是他和藹的面容與親切的微笑，依然如故。

這時，在“反右”中“被錯劃、被懲處”的同學，都已平反多年了。當年“批人的、被批的”同學，大多“相逢一笑泯恩仇”。我在這個聚會上，向羅老師深深鞠躬，說：“羅老師，如果您不把我分配到四川，就沒有今天所謂的著名劇作家徐棻！”

感恩羅列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