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平 李仝 戴一天 宋鳳麗 康寧 孫穎 高辰
放射性肺損傷[1](radiation-induced lung injury,RILI)是放射治療肺、食管、乳腺或胸部其他部位惡性腫瘤及惡性淋巴瘤后,在放射野內正常肺組織受到損傷引起的炎癥反應。其中肺癌的RILI發病率最高,可達5%~25%;其次是縱隔淋巴瘤(5%~10%)和乳腺癌(1%~5%)[2]。根據發病時間早晚、病情的緩急,RILI分為放射性肺炎(radiation pneumonitis,RP)和放射性肺纖維化(radiation pulmonary fibrosis,RPF)。
RP常發生于放療后3~6個月內,RPF則在放療結束后6個月后[3]。RP是以咳嗽、干咳、氣短、胸悶、胸痛為主要表現,若RP未能得到及時干預和治療,遷延日久則會出現放射性纖維化表現(進行性呼吸困難、乏力、消瘦、咳嗽、咯血等),對患者的生活質量造成極大影響,甚至危及生命。西醫對其治療多以糖皮質激素配合抗炎止咳平喘藥物對癥治療為主[4]。中醫學認為伏邪內蘊是導致RP反復發作、遷延難愈的關鍵因素。因此,本文將從伏邪理論探討RP的病因病機及其論治思路。
《中醫大辭典》將伏邪定義為:“藏伏于體內不立即發病的病邪”,即一切伏而后發的邪氣,包括外感六淫、雜氣、內生伏氣(如痰濁、瘀血、內毒)等。現代研究認為各種放射線、工業污染、現代先進的醫學技術探查到的腫瘤、結石、囊腫、結節、病原微生物等也屬于“邪”的范疇[5]。伏邪的發病與機體正氣盛衰密切相關。清代柳寶詒《溫熱逢源》中記載:“邪伏少陰,隨氣而動,流行于諸經,或乘經氣之虛而發,或挾新感之邪而發。”體內隱匿潛藏的伏邪,在機體正氣尚旺之時不會發病,得體虛、感邪或情志、飲食、勞逸等誘導因素則發[6]。癌病為正氣虧虛,氣郁、血瘀、痰濁、毒聚等病理因素互結,日久而成。癌毒耗傷人體氣血津液,或經手術、化療等治療,進一步加重正氣的消耗,在輔助放射治療過程中,邪氣有了得以潛伏的機會。
放射線是一種特殊的燥熱邪氣,其作用于肺部造成RP。RP的進程符合伏邪的特點。在發病方面,放射線感邪不即發病,過時而發,屬“伏燥”范疇。RP常見于始行放療后的6月內,發病形式主要有兩種:一是隨著放射劑量及放射次數不斷累加而發病,即新感燥邪引發體內伏邪;二是每因天氣變化,或情志不暢,或飲食不節,或他邪等致體虛,伏邪得虛而發病。在病程方面,放射腫瘤協作組放射性肺損傷分級標準的Ⅱ~Ⅳ級癥狀有病程時間長、遷延難愈的特點。在伏邪部位方面,《時病論·秋傷于濕冬生咳嗽大意》言:“秋末傷燥,不即發者,燥氣內侵乎肺,肺失清降而作咳。”肺為華蓋,合皮毛,放射線襲之,肺經先受,此為人體最虛處。雷豐[7]1認為,“此即古人所謂最虛之處,便是容邪之處。”在病機傳變方面,由里達外,或進一步內陷深入。RP初起見口干口渴燥傷津液之象,若邪氣不能及時清透,邪伏體內,繼續放療,氣血內耗,則正虛更甚,引動潛伏在內的溫燥之邪,對外表現出現傷陰耗氣癥狀。久病入絡,濕熱與氣血搏結,深伏于內,日久耗傷肝腎之陰,臟腑經絡失養,局部組織發生纖維化,則使病程反復發作,纏綿難愈,病機虛實夾雜。
惡性腫瘤與“郁”密切相關,郁久必然化火,易耗傷氣陰[8]。患者再經手術、化療等治療后,放射線在殺傷腫瘤細胞的同時使得火郁更甚,加重氣陰兩虛,正氣虧虛更甚。放射線侵襲機體,正氣不足不能識別,而燥邪伏藏于體內。《通俗傷寒論》言:“秋燥一癥,先傷肺津,次傷胃液,終傷肝血腎陰。”放射線屬于燥熱邪氣。金代劉完素認為,燥因其有肅殺、收斂、剛勁之性,當同于火熱視為陽邪。燥屬金,燥氣勝,則火熱之邪來克伐,因此則從火化,最易傷陰耗氣,但與火熱之邪不同。火熱之邪直接耗氣傷津,而放射線在其陰液耗傷的同時兼有燥氣的收斂、內郁所致的氣津不能外達。RP的病理基礎是氣陰兩傷:以肺經為病變中心,病程中易傷肺絡,耗傷肺津,移熱胃腸,損傷胃腸津液;甚者亦可內陷營血,燥傷肝腎真陰;肺乃腎之母,肺損及腎,病久則肺腎陰虛。
RP在發病過程,若不能及時治療或治療不徹底,則邪繼續伏留體內,耗傷正氣,邪氣在對正氣損傷到一定程度后,即造成正虛基礎上的氣機進一步逆亂,從而產生多種病理產物,如痰、濕、瘀、熱等,這些病理產物又反過來影響肺的功能。
2.2.1 燥傷肺絡,痰濕內生 放射性線“燥”邪傷于肺絡,脾胃虛損,燥濕共存常常造成RP纏綿難愈。肺屬金,脾胃屬土,脾乃肺之母,土王則金旺,土衰則金衰。《醫碥·雜癥·咳嗽》曰:“脾胃先虛,不能制水,水泛為痰,乘肺而嗽。”放射線損傷肺絡,使得肺宣發肅降功能失調,痰濕內生,與“燥邪”相搏結:不能潤肺,邪留中脘而作嗽;水液停滯,則聚而生痰、成飲,出現咳嗽、咳痰清稀等癥狀;精微物質不能上輸于脾,氣血生化無源,使得患者后期出現面白無華,聲低懶言,倦怠乏力,納食不化,腹脹,甚則便溏、水腫、免疫力下降等表現。正氣不足,無力抗邪,伏邪留于體內遇感而發。現代研究表明,既往肺部疾病、高齡、女性、低體質量是放療時導致RILI的高危因素,若既往行手術、化療可增加RP的發生率[9]。
2.2.2 燥熱郁滯,瘀血內阻 《燥氣總論》曰:“故燥病之始,當以傷氣、傷血為大綱,或有氣、血、絡俱受者。”放射線照射的局部靶區,燥熱內郁,火毒熾盛,可致肺熱絡瘀[10]。肺充血、水腫、肺間質增厚纖維化是RP的幾種基本病變特征。分子研究表明,放射線導致大量促炎和促纖維化細胞因子的釋放,腫瘤壞死因子-α通過改變血管內皮細胞的通透性,增加血管滲出,刺激中性粒細胞等炎性細胞的趨化反應啟動炎癥反應[11]。從細胞層面上看,放射線特異的激活免疫系統,致肺泡上皮細胞和血管內皮細胞損傷[12]。肖春等[13]認為RP的瘀血主要在肺絡,熱傷肺絡、迫血妄行和瘀阻肺絡是其主要病機。燥邪可化瘀,易可直接傷及脈絡,損傷肺絡,耗傷氣血,故見咳嗽、氣短、痰血暗紅、呼吸困難,胸悶氣憋、口唇紫紺等瘀滯氣機不暢表現。
2.2.3 痰熱蘊肺,熱壅血瘀 在放射治療后,血管滲透性增強,內皮細胞水腫,形成纖維栓子,肺泡間質水腫,膠原纖維增生腫脹,肺部照射范圍內出現急性滲出性炎癥,常合并有肺內感染[14]。患者此時表現出咳嗽氣息粗促、氣急、胸痛,或喉中有痰聲,痰質粘厚或稠黃,咳吐不爽,口干而不甚渴,身熱,舌紅,苔黃膩,脈滑數等癥狀,可歸于“肺癰”范疇。《柳選四家醫案·環溪草堂醫案》言:“肺癰之病,皆因邪瘀阻于肺絡,久蘊生熱,蒸化成膿。”痰熱與瘀毒互結,耗傷正氣,使RP病情纏綿難愈,病性屬火熱,常伴陰虛內熱之象,兼見乏力、氣短的表現。
RP治療時當強調步步顧護陰液,了解傷陰程度及伏邪部位,養陰托邪,“留得一分津液,便有一分生機”;同時當知邪正輕重,造成伏燥的內因在于正氣虧虛,故治療上需鼓舞正氣托邪外出,切不可過用苦寒,以免攻邪傷正。孫桂芝教授[15]臨床論治RP,證屬燥傷肺、氣陰兩傷者,以清燥救肺湯加減以清燥傷肺,養陰益氣;燥傷肺胃陰分、津液虧損明顯者,以沙參麥冬湯加減,增加滋陰潤燥之效;于病機轉化由肺及腎,肺腎兩虛者,治宜以百合固金湯加減,以金水相生。張秉成[16]認為肺燥者,是因“火燥一端起見。此必六淫火邪,外傷于肺,而肺之津液素虧,為火刑逼”,而見“諸氣膹郁,諸痿喘嘔之象”,以清燥救肺湯涼潤清金,可治燥之復氣。汪昂[17]認為,“金不生水,火炎水干”以手太陰足少陰藥,百合固金湯以甘寒培元清本。李仝[8]認為RP是燥邪直中肺絡,毒邪內伏,陰虛邪伏者,治療當以養透,以青蒿鱉甲湯退陰分伏熱,而平其氣咳。
《證治匯補·咳嗽·治分肺脾》中指出:“因痰而致嗽者,痰為重,治在脾。”肺脾氣虛,不補脾土以益肺金,反苦寒藥物以損脾土,邪難外散,則余邪深伏體內,難以驅散,致久嗽而不愈。脾胃乃后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若以清熱祛邪必損脾胃之氣,則邪難外散,而深聚體內,難以祛除,肺脾俱傷,而余邪未散,故久嗽而不愈。治療上把握住這一點至關重要,需結合肺脾的生理功能和病理變化進行辨治。王誠喜教授[18]認為RP因腫瘤的長期消耗加放射之邪損傷,中焦脾土已虛,主張治療應著重從脾胃論治,遣方用藥喜用參苓白術散等以肺脾同治、培土生金。張霆等[19]研究發現應用培土生金法治療RP的療效與抗生素加激素組接近,并且患者生活質量改善情況較其為優。臨床使用黨參,黃芪等補中益氣,可助陰津化生;升麻、桔梗、柴胡、枳實、白術等調暢脾胃氣機,使得氣陰生化有源。脾旺則肺氣生,臨床方可收效。
《重訂廣溫熱論》曰:“伏火郁蒸血液,血被熬成瘀。”射線燥性堅斂,傷陰耗氣,滯澀氣機,邪郁難泄,氣機愈滯,氣血運行失常,致血積于內,伏邪蘊積體內。張霆[20]認為RP乃“毒瘀互結”之證,應祛毒化瘀、通絡行氣,喜用當歸、川芎、紅花、桃仁、丹參、丹皮、赤芍、五靈脂、生蒲黃等祛毒化瘀,以改善微循環,阻抑肺組織纖維化,減輕因放射性治療所致之損傷。《血證論·汗血》言:“瘀血化水,亦發水腫,是血病而兼水也。”《血證論·發渴》曰:“有瘀血,則氣為血阻,不得上升,水津因不得隨氣上升,但去下焦之瘀,則水津上布。”以半枝蓮、桃仁、澤蘭、莪術、益母草等活血化瘀利水,使伏熱漸清,陰津得復,瘀滯消散,給邪以出路,配枳實,升麻,荷葉等以調暢氣機,使邪氣外散的道路通暢。
患者此時正氣虧虛,放射線之燥致原有內伏之痰熱郁蒸,邪阻肺絡,血滯為瘀,痰熱瘀互結成毒。其治療成敗的關鍵在于瘀毒能否排出,使伏邪順利外透,故當分清虛實主次,不可早予收斂,以免留邪。雷豐[7]22指出:“此溫病也,由伏氣自內而出,宜用清涼透邪法……溫邪深伏在內,非用石膏等輕透之藥不足以達表。”以蘆根中空透熱,石膏氣輕透熱,連翹之性升浮,淡豆豉之宣解,伏邪得透,汗出微微,溫熱自然達解。喬占兵教授[21]認為RP急性期是因邪毒侵襲機體,痰熱內阻,入營傷陰,治以清熱化痰,涼營養陰,方藥常選黃芩、金銀花、生石膏、牡丹皮、玄參、杏仁等。褚代芳等[22]運用麻杏石甘湯聯合葦莖湯治療痰熱瘀肺型RP有效率可達70.97%。筆者團隊在繼承前人的用藥經驗的基礎上,臨床常配金蕎麥、半枝蓮、白花蛇舌草、敗醬草等清熱解毒;對于喘咳重者,常入加紫菀、苦杏仁、枇杷葉、葶藶子等。
患者,女,56歲。2020年9月23日就診。患者因左下肺小細胞肺癌行5周期化療,30次胸部放療。刻下:咳嗽,咳大量黃色黏痰,氣短,偶有胸痛,口干,眠差,需抗焦慮藥物輔助睡眠。輔助檢查:胸部CT:1.左肺癌治療后改變;2.雙肺彌漫性片狀密度增高影,提示炎性改變,考慮放射性肺炎。結合舌淡暗,苔黃厚膩,脈滑數,證屬熱毒郁肺,痰瘀內阻。治以千金葦莖湯合生脈散加減,處方如下:太子參15 g、麥冬15 g、五味子10 g、生黃芪30 g、炒山藥15 g、蘆根30 g、生薏苡仁30 g、冬瓜子15 g、桃仁12 g、澤蘭15 g、生白術15 g、杏仁10 g、桔梗 6 g、土鱉蟲12 g、白花蛇舌草30 g、白英15 g、生杜仲15 g、廣陳皮12 g、炒麥芽15 g、焦山楂15 g、生牡蠣30 g,28劑,水煎服,每日1劑,早晚分服。
2020年10月13日二診:服藥后,咳嗽減輕、咳痰量少色黃,口干較前好轉,諸癥減輕,舌淡暗,苔黃薄,脈滑,效不更方,囑患者守方繼進28劑。二診后患者咳嗽痊愈,現間斷門診隨診。
按 患者年過七七,素體陰虛,經放射“燥之熱邪”入侵,陰傷更甚,又經化療,脾胃之氣難復,脾氣虛而運化失司,癌病日久成瘀,痰瘀熱互結,故治以益氣養陰、清肺化痰、逐瘀排膿。治療上使用千金葦莖湯合生脈散為基礎方,同時加用如生黃芪、山藥等益氣健脾藥物,使祛邪而不傷正,可配以代赭石、蘇梗、川牛膝、枳殼等下氣降逆之品,以和胃降逆,體現胃氣以降為和,以通為用之法。氣陰得補,胃氣和降,則燥熱之邪得解。其中杏仁和桔梗的應用十分關鍵,氣機升降恢復后,則水液代謝和運化功能易于恢復。炒麥芽、焦山楂消食化滯、顧護胃氣。顧護胃氣,是貫穿惡性腫瘤治療的始終最為重要的事情。全方攻補兼施,清熱化痰而不傷氣,健脾益氣養陰而不斂邪。
放射線既可耗傷肺氣,又可灼傷肺津,更可傷絡留瘀,痰、濕、瘀、熱并存,病變復雜。治療過程中若單消除癥狀,則未能除盡病邪,致遺邪內伏,雖病情緩解,但是邪未盡除,遇誘因則發病。“邪不去則肺不清,肺不清則咳不止,倘懼散而喜補,補住其邪,則虛損必不可免。”[7]130本病從扶正祛邪入手,抓住肺為清凈之臟,只要有氣郁、水停、濕聚、痰阻,必定出現咳逆上氣之特點,以補益肺氣,恢復肺主氣,司呼吸,主宣發肅降的生理功能,恢復其功能為主,同時必須配合和胃降逆法。集諸法于一方,使攻不傷正,祛邪于漸消緩散之中,從而獲得較好的治療效果,改善患者生活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