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州牢城營內收管林沖,發在單身房里,聽候點視。卻有那一般的罪人,都來看覷他,對林沖說道:“此間管營、差撥,十分害人,只是要詐人錢物。若有人情錢物送與他時,便覷的你好;若是無錢,將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門便不打你一百殺威棒,只說有病,把來寄下;若不得人情時,這一百棒打得七死八活。”林沖道:“眾兄長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錢,把多少與他?”眾人道:“若要使得好時,管營把五兩銀子與他,差撥也得五兩銀子送他,十分好了。”
正說之間,只見差撥過來問道:“那個是新來配軍?”林沖見問,向前答應道:“小人便是。”那差撥不見他把錢出來,變了面皮,指著林沖罵道:“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剌剌的。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文,一世也不發跡!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把林沖罵得一佛出世,那里敢抬頭應答。眾人見罵,各自散了。
林沖等他發作過了,去取五兩銀子,陪著笑臉告道:“差撥哥哥,些小薄禮,休言輕微。”差撥看了道:“你教我送與管營和俺的,都在里面?”林沖道:“只是送與差撥哥哥的;另有十兩銀子,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差撥見了,看著林沖笑道:“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目下暫時受苦,久后必然發跡。據你的大名,這表人物,必不是等閑之人,久后必做大官。”林沖笑道:“皆賴差撥照顧。”差撥道:“你只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書禮,說道:“相煩老哥將這兩封書下一下。”差撥道:“既有柴大官人的書,煩惱做甚?這一封書直一錠金子。我一面與你下書,少間管營來點你,要打一百殺威棒時,你便只說你‘一路患病,未曾痊可’。我自來與你支吾,要瞞生人的眼目。”林沖道:“多謝指教。”差撥拿了銀子并書,離了單身房,自去了。林沖嘆口氣道:“‘有錢可以通神’,此語不差。端的有這般的苦處。”
原來差撥落了五兩銀子,只將五兩銀子并書來見管營,備說林沖是個好漢,柴大官人有書相薦,在此呈上。已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無十分大事。管營道:“況是柴大官人有書,必須要看顧他。”便教喚林沖來見。
且說林沖正在單身房里悶坐,只見牌頭叫道:“管營在廳上叫喚新到罪人林沖來點名。”林沖聽得叫喚,來到廳前。管營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舊制:新入配軍,須吃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馱起來。”林沖告道:“小人于路感冒風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牌頭道:“這人現今有病,乞賜憐恕。”管營道:“果是這人癥候在身,權且寄下,待病痊可卻打。”差撥道:“現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時滿了,可教林沖去替換他。”就廳上押了帖文,差撥領了林沖,單身房里取了行李,來天王堂交替。差撥道:“林教頭,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時,這是營中第一樣省氣力的勾當,早晚只燒香掃地便了。你看別的囚徒,從早起直做到晚,尚不饒他;還有一等無人情的,撥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林沖道:“謝得照顧。”又取三二兩銀子與差撥道:“煩望哥哥一發周全,開了項上枷更好。”差撥接了銀子,便道:“都在我身上。”連忙去稟了管營,就將枷也開了。
林沖自此在天王堂內,安排宿食處。每日只是燒香掃地,不覺光陰早過了四五十日。那管營、差撥得了賄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來拘管他。柴大官人又使人來送冬衣并人事與他。那滿營內囚徒,亦得林沖救濟。
滄州在北宋時期隸屬河北東路,地處宋遼邊境,看到這里我們應該知道,林沖發配滄州實際上就是發配邊境了。
開頭側面描寫,未見其管營、差撥,先認得其嘴臉。
差撥出現的時機掌握得恰到好處,富有戲劇性。林沖的表現更讓人稱奇:一句“小人”,道盡謙卑。林沖不僅有地位上的轉變,也有心境的轉變。
月明仍需眾星捧,差撥的情態不可或缺,文段簡單著墨,意蘊深刻:之前罵林沖“賊配軍”“這廝”“賊骨頭”,收禮后夸林沖為“好男子”,逢迎“久后必然發跡”。差撥真是個濫用職權、詐取錢財的卑鄙小人。但沒有差撥這“綠葉”,林沖也不可能把他性格的多面性表露無遺:既謹慎小心、沉著冷靜,又忍耐順從、顧及顏面。
文學藝術起于至微,“落了”五兩、“備說”一輪,寥寥數筆,卻勝過萬語千言,差撥之丑態盡現眼前。
管營“關懷備至”,林沖“唯唯諾諾”,一幅“融洽”的“官場人性光輝圖”就此形成。
回顧一下,這選文描寫了多少次銀兩,又用了多少個數量的詞語。積少成多,以小見大,小小的差撥、管營尚且如此腐敗,就不難理解梁山好漢們為何要替天行道了。差撥、管營這些“金牌綠葉”加深了整本書的社會批判性,也算是功德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