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1925年12月，長沙的天氣陰冷潮濕。這一天，難得天晴，毛澤東興致不錯，雇了一輛黃包車，前往橘子洲頭游覽。現在，你如果去長沙旅游，站在橘子洲頭，會看到毛澤東的巨幅雕像，看到綠樹成蔭，石板小路干凈整潔。看到對面的岳麓山楓葉如火，眼前的湘江碧波似玉。當年的毛澤東卻是另一番心情，他那時正受到湖南軍閥趙恒惕的通緝，必須時刻注意無處不在的危險。但是，作為一個領導過安源路礦工人大罷工的中共中央執(zhí)行委員，又是中國國民黨候補中央執(zhí)行委員，剛過而立之年的毛澤東對中國當時的社會現狀認識已經十分深刻——《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就是在這個時候發(fā)表的。所以，當時的毛澤東對這些危險視同等閑，他既有不怕犧牲的英雄氣概，又有以天下為己任的豪情壯志。來到湘江邊上，獨立寒秋，看湘江北去，萬山紅遍，毛澤東本來就躊躇滿志，此時更興致盎然。于是，一首氣魄宏大，激情澎湃，豪氣干云，流傳千古的《沁園春·長沙》自然誕生了。

要想知道毛澤東為什么會寫這首詞，要想理解這首詞的深刻內涵，就要從當時的中國和當時的毛澤東兩個維度去分析。

夜長天色總難明

中國的近代史簡直是一部災難史。從1840年鴉片戰(zhàn)爭開始，一直到1912年滿清帝國滅亡，短短70年間，華夏大地炮火連天，彈痕遍地。不用說太平天國和捻軍，也不說義和團，只是中英、中法、中俄、中日戰(zhàn)爭以及八國聯(lián)軍侵華，就嚇得原本活在“天朝上國”夢幻中的滿清貴族屁滾尿流。你只看看，就這幾十年，滿清政府與外國簽訂的不平等條約就多達1175件！《南京條約》《天津條約》《北京條約》《馬關條約》《辛丑條約》……這一個個屈辱的條約就像一顆顆丑陋的麻點，在滿清政府的臉上越長越多。1840年，清道光二十年，不算湖南、福建、臺灣，全國共41281萬人。可是，到1912年，全國只有35572萬人。人口不但沒有增加，反倒減少了5000萬之多。那時，中國可沒有計劃生育呀。

1912年，滿清政府滅亡后，北洋政府的總統(tǒng)、執(zhí)政走馬燈一樣，你方唱罷我登場。城頭變幻大王旗，真是“皇帝輪流做”。據統(tǒng)計，到1927年，共15任元首，正好平均一年一個！就是這樣的政治環(huán)境，升斗小民的日子能好到哪里去？

窮則思變，物極必反。腐敗的滿清政府終于滅亡了，一大批仁人志士在尋求救國救民的道路上前赴后繼。實業(yè)救國、體育救國、文化救國，“百舸爭流”，各種思潮層出不窮。直到1919年五四運動，打開了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大門，馬克思主義在中國迅速傳播，中國革命才開始出現了曙光。

1921年7月，中國共產黨在上海召開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隨著中國共產黨的成立，工農運動逐漸風起云涌。香港海員大罷工、開灤煤礦工人大罷工、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等等，促成了我國工人運動的第一次高潮。

隨后兩年，中國共產黨召開了第二、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為了更好領導工人運動，深入推進反抗軍閥的斗爭，決定逐漸同國民黨合作，建立一個民主主義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1924年1月，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廣州召開。大會選出包括共產黨人李大釗、譚平山等在內的24名中央執(zhí)行委員，選出包括共產黨人毛澤東、林伯渠等在內的17名候補中央執(zhí)行委員。這次會議，標志著國民黨改組的完成和第一次國共合作的正式建立。

1925年，是個關鍵的時間節(jié)點。那一年年初，中國共產黨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在上海召開。雖然國共合作正式形成，形勢依然復雜多變。這年3月12日，孫中山先生在北京病逝，為國共合作的前景增加了更多不確定因素。5月28日，中國共產黨召開緊急會議，決定發(fā)動群眾于30日在上海租界舉行反帝示威。5月30日，上海學生兩千余人在租界內散發(fā)傳單，聲援工人，并號召收回租界。英國巡捕竟開槍射擊，當場打死十三人，傷數十人，造成震驚中外的五卅慘案。

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游行示威不斷，慘案屢屢上演，面對嚴峻形勢，各種救亡圖存的思潮風起云涌。大家都在思考，都在討論，中國應該向何處去，中國的路該怎么走？災難深重的中國，由于國共合作的成功，出現了一縷曙光。《沁園春·長沙》就是在這樣的國內環(huán)境下誕生的。當時的國內形勢，正是“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可是，前途未明，“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每個人都含著疑問，不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

欲與天公試比高

當時的國內環(huán)境復雜多變，但是年僅32歲毛澤東卻是“風華正茂”。他參加了中共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后來又成為中共中央執(zhí)行委員，同時又是中國國民黨候補中央執(zhí)行委員，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代理部長，有太多“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沖天豪氣。從一個鄉(xiāng)下少年走到今天，毛澤東的人生之路并不是一帆風順。他當過兵，又退了伍。領導過學潮，參加過罷工。性格逐漸在變化，思想慢慢在成熟。

1910年秋天，年僅17歲的毛澤東離開韶山，去湘鄉(xiāng)就讀東山高等小學堂。臨行前，毛澤東改寫了一首詩《七絕·呈父親》：“孩兒立志出鄉(xiāng)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這時的毛澤東渴望金榜題名，同時胸懷遠大，已經表現出好男兒志在四方的人生追求。

1915年，毛澤東在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讀書時，正值袁世凱悍然接受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全國人民群情激憤，毛澤東也題詩明志：“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這時的毛澤東已經受到許多激進思想的熏陶，“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對中國的黑暗現實有了深刻認識，救國救民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不斷增強。

1918年，即將畢業(yè)的毛澤東與何叔衡、蔡和森等發(fā)起成立新民學會。組織進步青年赴法勤工儉學，領導湖南的學生愛國運動，致力于“改造中國及世界”。正是“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對革命充滿了無限激情。

這年8月，毛澤東第一次到北京，擔任北京大學圖書館管理員。11月，他在天安門廣場親耳聆聽了李大釗《庶民的勝利》的演說，看了《新青年》刊登的李大釗文章《布爾什維克主義的勝利》，開始具體了解十月革命和馬克思主義。

1919年5月，五四運動爆發(fā)，毛澤東以極大的熱情投入這一反帝愛國斗爭，成為五四運動在湖南的主要領導者和組織者。7月14日，他創(chuàng)辦了《湘江評論》并擔任主編。在《創(chuàng)刊宣言》中，毛澤東指出：“世界什么問題最大？吃飯問題最大。什么力量最強？民眾聯(lián)合的力量最強。”此時，毛澤東已經深刻認識到，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革命的偉力存在于人民群眾之中”。

在中央檔案館，有一份珍貴的歷史文物——毛澤東親自填寫的八大代表登記表。在“入黨時間”一欄，寫的是1920年。中國共產黨1921年才成立，為何毛澤東1920年就入黨了呢？要想了解原因，就要回顧當時的歷史。

1920年5月，陳獨秀在上海發(fā)起馬克思主義研究會。這時候，毛澤東多次和陳獨秀討論馬克思主義等問題。他說，“陳獨秀談他自己信仰的那些話，對我產生了深刻的印象。”“他對我的影響也許超過了其他任何人。”“到了1920年夏天，在理論上，而且在某種程度的行動上，我已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了。”同年11月，毛澤東同何叔衡等在長沙組織共產主義小組。

1920年12月，毛澤東在給蔡和森等的信中，明確指出，“歷史上凡是專制主義者，或帝國主義者，或軍國主義者，非等到人家來推倒，決沒有自己肯收場的。”“俄國式的革命，是無可如何的山窮水盡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個變計，并不是有更好的方法棄而不采。”蔡和森給毛澤東回信，主張“明目張膽正式成立一個中國共產黨”。毛澤東復信說：“唯物史觀是吾黨哲學的根據。”“你這一封信見地極當，我沒有一個字不贊成。”毛澤東給蔡和森的回復，態(tài)度鮮明地表達了他對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的信仰。

1921年，無論對中國，還是對毛澤東來說，都是關鍵的一年。這年6月，毛澤東接到赴上海參加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的通知。6月29日，他和何叔衡一道在長沙小西門碼頭，乘著暮色，登上了開往上海的小火輪。當時，誰也不會想到，這艘小船上載著新中國的締造者。

7月23日至8月初，毛澤東出席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這一年，毛澤東才28歲。

1922年5月，中共湘區(qū)執(zhí)行委員會成立，毛澤東任書記。9月至12月，組織領導粵漢鐵路工人、安源路礦工人等一系列罷工運動，迫使軍閥接收工人提出的條件，推動湖南工人運動迅速走向高潮。

1923年4月，毛澤東離開長沙到達上海，在中共中央工作。6月，在廣州出席中國共產黨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被選為中央執(zhí)行委員、中央局委員、并擔任中央局秘書。會上，他鄭重地提出了農民的問題，并負責起草《農民問題決議案》。

1924年1月，在廣州出席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被選為候補中央執(zhí)行委員。2月，到上海，任國民黨上海執(zhí)行部委員。這一年，國共合作貌合神離，工作起來掣肘頗多，毛澤東十分辛苦，積勞成疾，到年底，不得已回湖南養(yǎng)病。

回到韶山，已經將近春節(jié)了，毛澤東訪親問友，召開各種座談會，辦了20來所農民夜校，秘密組織農民協(xié)會，教農民識字、珠算，向農民進行馬克思主義的啟蒙教育。這次在韶山，毛澤東一共待了203天，通過廣泛、深入、細致的調查，讓毛澤東對農村和農民情況胸有成竹。

1925年9月，到廣州參加國民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代理部長。12月1日，發(fā)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 《沁園春·長沙》與《分析》同時發(fā)表，并不是巧合，而是有著深刻的歷史和個人原因。

《分析》是《毛澤東選集》的首篇，可見毛澤東對其重視程度，其重要意義更是不言而喻。“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這句話一針見血，直擊革命形勢要點。《分析》的發(fā)表，是毛澤東新民主主義思想萌芽的重要標志，說明毛澤東對中國革命性質有了清醒認識，對革命前途已經成竹在胸。所以，毛澤東才會自信地吟出：“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他那時已經知道，只有一個依靠人民的政黨，才能主宰沉浮。

萬類霜天競自由

習近平總書記十分喜愛毛澤東的這首詞，在多個場合引用、闡發(fā)。2013年12月26日，在紀念毛澤東誕辰120周年座談會上，習近平談到青年毛澤東的遠大志向時指出：“年輕的毛澤東同志，‘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既有‘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仰天長問，又有‘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的浩然壯氣。”

2014年5月4日，習近平視察北京大學，引用詩句“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勉勵青年學生將青春夢想融入中國夢，在激揚青春、開拓人生、奉獻社會中書寫無愧于時代的壯麗篇章。

這首詞上闋描繪了一幅生機勃勃的湘江寒秋圖。“獨立寒秋，湘江北去。”開篇八字，動感十足，畫面感極強。毛澤東一個人站在橘子洲頭，看江水浩蕩，洶涌而去，并不孤獨，相反，卻有一種舍我其誰的王者之氣。

“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秋色絢爛，秋景宜人。橘子洲頭對面即是岳麓山，岳麓書院的楹聯(lián)“惟楚有才，于斯為盛”鞭策著一代又一代三湘學子。青年毛澤東面對美麗秋色，對革命前途充滿了必勝信念。《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這一光輝論著的發(fā)表，讓他的思想完成了蛻變。這時的毛澤東，已經逐漸成熟，對革命形勢了然于胸。“萬山紅遍”正是“星火燎原”思想的形象化表現，“漫江碧透”，說明毛澤東已經對革命形勢，對中國的前途看得十分清楚。“百舸爭流”，說明當時的各種勢力都在拼命爭先。“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則是毛澤東對自由解放的向往與追求。這么美麗的景色，各種勢力爭雄，人人都向往自由解放，可是，“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最終，誰能解救中國呢？

上半闕寫景，下半闋抒情，正是中國古典詩詞的經典寫法。“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當時的中國的確是歲月崢嶸，當時的毛澤東也經歷了戰(zhàn)火的洗禮。充沛的感情噴薄而出，回憶過去，百感交集。“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我們前面回顧毛澤東的經歷，知道他當時和蔡和森、何叔衡等一幫年輕人組織新民學會，以改造中國為己任，“書生意氣，揮斥方遒。”那時，情緒激昂，“我命由我不由天”，充滿了革命者的戰(zhàn)斗風貌和豪邁氣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感情激越，氣魄宏大，已經初顯王者之氣。

那么，這種宏圖大略怎么實現？就需要“到中流擊水”！“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人生不能虛度年華。“浪遏飛舟”，奮勇進擊，不會一帆風順，必然有各種凄風苦雨，激流險灘，革命要成功，就要劈波斬浪，一往無前。

整首詞通過對橘子洲頭秋景的描繪和對過去生活的回憶，寫出了革命青年對國家命運的感慨和以天下為己任，蔑視反動軍閥，改造舊中國的豪情壯志。自始至終表現的是一種拯救天下、舍我其誰的責任。